第8章 離星城08

昨夜城主府送來的飯食已經冷了,湯上結了一層薄薄的油脂,菜蔬凍在湯裏,程錦朝胡亂地吃了幾口就停下筷子了,從錢囊中把那一枚枚銅錢摸出來細細地數過,估算着把驢駒也賣了,再買些東西,身上就一文錢也沒有了。

右手撫過桌面還能感受到細微的疼痛和顫栗,右臂藏在衣裳之中,絲絲縷縷的紋路,恍若某種提醒。日出的那一層薄薄的紅從窗棂爬上手指,漫過銅錢,程錦朝耳朵動了動,聽見不遠處的腳步聲,踏過石板朝這裏走來。

還有一股濃烈的麥香,像是新鮮出爐的烤餅子。

是城主府的事官來送早飯,程錦朝出門迎了接回飯食,并請他問自己什麽時候能去和城主辭別。

早飯清湯烤餅和兩碟鹹菜,拍醒了阿素:“起來用早飯,我去買些東西,把驢駒賣掉,吃過之後我們去正式拜見城主,然後就離開。”

阿素一股腦地往嘴裏填餅,說話嘟嘟囔囔:“這麽快,你不見識一下這裏的風土人情?”

說完了,又故意擠兌她:“不展示展示你治病的本事?不去做做好事?”

程錦朝笑笑:“望月城近在眼前,趁着一位尊者在這附近坐鎮,路上也安全些。”

說完,也沒看阿素的臉色,只把面前的鹹菜往前推了推,趁阿素還沒想起詢問別的,快步出門。

才出門,事官就來請她去見城主了。

腳步都輕快了些,心中有十二分的急切,面上卻不肯露出來,只是一副沉靜的冷淡的臉,叫事官也沒敢多說,兩個人仿佛是你追我趕,快步穿過花園。

姚一行還年輕,穿一身灰撲撲的外衫也不顯得老态,背對她站定,程錦朝剛拟好措辭,就看見姚一行身前忽然蹦出個少年,見了她,咧開嘴笑:“啊呀,我的狼崽!”

一雙充滿期待的眼睛看見了她懷中空空,兩手耷拉下來的樣子,忽然睜大,難以置信道:“你沒帶來我的狼崽!”

現在這狼崽恐怕回到狼窩吃奶去了。程錦朝面色平靜,若無其事地躬身:“城主,明竹道長。”

明竹三步并作兩步跑來:“是不是沒帶來?好,我正和城主說這事兒呢,我一會兒去你的住處帶走它。”

“明塵尊者準許你養麽?”她和明竹身量相仿,卻特意目光朝下,瞥下來,仿佛是比他高些,叫他顧不上占據主動,就被她牽着鼻子走。

明竹嘿嘿一笑:“師姐不知道,城主答應了我,叫所有人都不和師姐說,我又不和師姐住在一起,不會發現的。”

程錦朝蹙眉,暗自慶幸自己還是把狼崽送出去了,這個明竹簡直是太過不靠譜,想法天馬行空,做事格外馬虎,一點籌謀都沒有,大大咧咧,還容易輕信別人。城主說替他隐瞞就真的隐瞞了?一個救了全城的尊者,一個還要人去找的道長,孰輕孰重,城主又不是傻子。

背過手,并沒有搭理明竹,反而看向城主:“城主,我是來辭別的,多謝城主安置我們,離星城風景獨特,百姓熱情好客,我本意是多留幾日,只是望月城近在眼前,加快腳程不出三日即可,早些把人送到親戚家我才能安心,所以不再叨擾了。”

姚一行眨眨眼,似乎是有些不知怎麽回答,旁邊的明竹卻跳起來:“啊?你什麽時候走?那我現在就去找狼崽!”

“十分慚愧,昨天我去離星臺,路上擁擠,不知道什麽時候狼崽丢了。”

雖然“十分慚愧”,臉上卻“理直氣壯”,一副背後必定有鬼的樣子,卻又堂堂正正地站在明竹面前,不卑不亢,很是嚣張。

明竹張了張口,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你你你了半晌,啞了聲。

城主卻急道:“什麽?半妖的狼崽流落到城中了?我這就派人去找!”

程錦朝知道城中不會有這狼崽,看姚一行本來還要說些什麽,此時也顧不上了,自她第一眼見到這位城主以來,他不是在忙碌事情就是在忙碌事情的路上,亂糟糟一團,總也沒有閑下來的時候。

就在城主着急安排的時候,明竹忽然靠近,仔細地看看她,似乎要從她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出些逗他玩兒的痕跡,格外不死心地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終頹然:“你一定是進城之前就故意把它放了的,你是也不認可我。”

程錦朝:“道長說笑了,我只是旅人,不敢幹涉道長的仙法。況且我進城以來一直抱着它,親自照顧,不少人都見到過,可以為我作證。昨天晚上實在是人太多,我也自顧不暇。”

明竹耷拉下眼:“這麽動靜鬧下來,我也去找,等找到了,我自去向師姐請罪。”

明竹口中從來不離他那位明塵師姐,都是同門師姐弟,一個沉穩強大,一個應該也不弱,只是總給人感覺不像個什麽道長,倒像是個孩子。

程錦朝不由自主地把看阿素的眼光用來看明竹,幽幽嘆氣。她雖然是妖,卻也更願意這些仙家弟子能摸清成妖的秘密,這才是自己最關心的事。這個明竹但凡靠譜三分,她都要背棄在頭狼面前的話。

心裏湧動着些安慰的詞,還是沒說出口,目送明竹離開。

快步去牽了驢駒出了城主府,好些軍士從城主府出來,像一把豆子似的灑在街道中,去尋一只找不到的半妖小狼崽。

明竹最終會發現找不到,然後回去向明塵尊者複命。

那時候自己很容易露出馬腳,畢竟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古怪,萬一尊者有些特別的手段能清楚抓出她的罪證,連帶着發現她的身份?畢竟昨晚她算是在尊者眼皮子下變成了狐貍,心裏難免打鼓。而且,她恐怕這輩子都不想見到明塵尊者了,得更快些了。

把驢駒賣了得了錢,順着街道扯了幾尺棉布,又買了些結實的縫補的針線,又買了些米面,牽馬馱走,就看見城主府的軍士正走街串巷地親自搜查,頭頂的籃子仿佛一只只鳥兒翩跹,程錦朝不由得緊張起來,把東西一收,還剩下的錢也顧不得買東西,徑直返回城主府。

“我們現在走。”程錦朝不由分說地把還不知道什麽情況的阿素抱上馬,紅馬一個響鼻,很不滿意自己身上又馱貨物行李又馱人,一會兒還要加個程錦朝。

她摸摸馬鬃,低聲道:“等到了望月城,你就松快些了。”

馬兒似乎是能聽懂她的話,噗嚕嚕噴出一股鼻息,就乖乖順着程錦朝的手掉了頭,往外走去。

因她是“和城主辭別過”了,又是平靜得不像是逃跑的樣子,離星城昨日安撫過亡魂,又有尊者坐鎮,因此有些篤定的氣度,沒有多盤問,就放她們出去了。

一出城,程錦朝才想起忘記補充幹糧,但也顧不得回去了,縱身上馬,把瘦弱的阿素往懷中一圈,快步趕路。

“三日內到望月城。”她低聲道,卻不像是對阿素說,更像是寬慰自己。

到了望月城,無論如何,鄉裏的長輩托付她的事都做到了。從那之後,她是生是死,都坦然無懼了,而離星城的一切因,最後的果她都做好準備。

阿素咕哝道:“你不過是覺得我是個累贅拖油瓶,想早些把我扔下罷了。”

程錦朝本想否認,可怕自己一心軟,被阿素順着話頭捏住把柄,只沉默着,算是認了這話。

阿素繼續咕哝:“沒了我,你自己一個人可怎麽辦呀。我也不知道我的這舅舅還是叔叔還是什麽別的親戚是個什麽人,要是他虐待我,把我賣了做奴隸呢?”

“我會在望月城多多考量的,若是他不好,我們就回鄉去。”

阿素聽了她這話,才舒坦了,往她懷裏一靠:“這還差不多。”

面容冷峻心事重重的紅衣少女終于露出了一個輕快的笑:“在這兒等着我呢。”

“程娘子。”阿素忽地叫出她在鄉間的名字。

“唔。”

“你是不是惹了麻煩?”

“唔?”

“你從進離星城就不對勁,你一直是喜歡和人來往的,也喜歡幫助人,可到了離星城,你是躲着這個,避着那個……”

“唔……”

“你說話呀,你怎麽不說話?被我說中了吧?真是沒用,惹了麻煩就要跑,我早就猜到了,貼心地配合你。看看這是什麽。”

阿素從懷裏掏出一個大油紙包,就連不動聲色的程錦朝也瞪大眼:“你怎麽塞進衣裳裏的?”

“像你這樣沒用自然是不知道怎麽做了,我早飯沒怎麽吃,又說吃不飽,要了一兜子烤餅子,足夠路上吃呢。程娘子,你要不是急着逃跑,怎麽會忘記帶幹糧呢?是不是被我說中了?喂,你怎麽又不說話了?真沒用。”

想要說些什麽,最終還是一聲嘆息。

“你嘆什麽氣?知道自己無用還得靠我了吧?到了望月城可得珍惜跟我在一起的日子,要是我舅舅是個大富豪,我就享盡榮華富貴,你就一個人啃着餅子上路吧!”

阿素嘟嘟囔囔,又開始說些唧唧歪歪的要她不得不默誦靜心訣的話了。

程錦朝心裏驟然安定下來,像狐貍找到溪水一般安寧,就連紅馬也仿佛感應到程錦朝心境變化,馬蹄踢踏踢踏蹄聲輕快。

離開離星城的地界,越過一座小丘,望見一望無際的平原,還望見零零散散的鄉野人家。

怕馬蹄踐踏了農田,程錦朝下馬放慢腳步仔細尋找,要找條平整小路走。

阿素在馬上啃着餅子笑她沒用:“你看前頭就有位種田老伯,你只顧着看有什麽用,來喊一聲,我們問問!”

一擡眼,望向麥田盡頭處,果真看見一位頭戴鬥笠的老伯在自家草屋前支開躺椅閉目養神。

她急忙要讓阿素下馬藏起來,然而阿素卻利落地喊道:“前面的老伯——”

程錦朝驟然拔出劍來擋在馬前,那田裏的老伯慢悠悠地睜開眼。

阿素看不清,可程錦朝分明看見,那老伯兩腮一鼓,眯起一雙□□眼,口中倏地彈出條細長的舌頭卷走飛過的蒼蠅卷入腹中。

能化作人形的妖……恐怕打不過啊……程錦朝一拽馬頭就要讓阿素快逃,然而紅馬卻無論如何都僵着脖子不肯聽她。

阿素也啞了,一骨碌鑽下馬,不由分說地撲進程錦朝懷裏。

她這才看見,麥田中不斷有人站起來,密密麻麻,從麥子中探出頭來,身前身後,東南西北,都有數十個人笑眯眯地朝她走來。

恐怕,她們剛踏入這片平原,就被這群蛙妖圍住了。

他們站起來的時候,舌頭就伸出來捕捉空中的蚊蠅卷進嘴裏咀嚼,唇舌之間溢出腥臭的粘液。

“來都來了,帶什麽禮物呀……”那老伯笑着,伸出雙手,手指之間拖拽出黏液,滴滴答答地落進田中。

阿素愈發縮得緊了:“好惡心!”

程錦朝一手把她捂進懷裏,一手按住紅馬叫它免得受驚沖出去被吞吃。

“來都來了……”

“來都來了……”

衆蛙妖異口同聲,齊齊地朝程錦朝抓來。

程錦朝刺出一劍,左支右绌,護着身前的阿素,可越來越多的黏液爪蹼往身上抓來。

紅馬長嘶一聲,數十道黏液抓在它身上,它又跳又竄,竟然發了狠,後蹄一蹬,踩着兩個蛙妖的腦袋躍了出去。

然而田裏還有源源不斷的蛙妖抓住了它。

阿素耳畔傳來它慘烈的嘶鳴。

她想要去說幾句靠譜的話,比如自己照顧程錦朝這麽久沒想到現在這麽沒用真是慚愧啊……卻發現自己抖得說不出話,她也不敢再攥着程錦朝的衣裳,竭力挪着步子,撕開身上的黏液,已經想好了自己要是離開程錦朝的劍招跑去喂了妖怪,程錦朝會劍術,還能沖出去……雖然看起來也不太可能。

從前也不怎麽認識,這一年多算是認識了,死在一起也是緣分……阿素想着自己短暫的人生還是要死在妖怪嘴裏居然都不是什麽貓妖狗妖,居然是□□?還是怪惡心的有些遺憾……

面前忽然吹起一道紅色的柔和的風。

紅色的盡頭有一些殘存的黑,一晃而過,柔軟如絲綢,拂在自己臉上。

她看見一只孱弱的,右前爪受傷的紅色狐貍身型暴漲,從一只小狐貍,變成了能籠住自己的龐然大物。

那灼人的紅色是狐貍的毛皮,紅狐的雙眼也是淡淡的紅,兩條柔軟的尾巴一蕩,推開了幾只蛙妖。

末了,狐貍垂下頭,惡狠狠地看着面前的蛙妖。

狐貍亮出尖牙,身體弓起,那受傷的右爪忽然擡起,把她撥拉到自己身下。

随之,狐貍壓低腦袋,昂起頭,因為恐懼,兩只耳朵緊緊地貼在腦袋上,發出了細弱的叫聲。

阿素摸摸狐貍胸腹柔軟的毛發,感到狐貍似乎勉強着撐起前爪站直。

蛙妖被程錦朝吓了一跳,卻又發現她的外強中幹,比之前更加奮不顧身地撲了上來,她身上挂滿了饑渴的蛙妖,伸出堅硬的舌頭,鑽入了外皮。

腦子一陣暈眩。

蛙妖們興奮地低語:“狐妖的血,狐妖的血……”

她完全不會什麽殺伐的招數,也不擅什麽攻擊的法門,只好奮力壓低自己,用尾巴和四只爪子撐出一片極小極小的空間給阿素喘氣。

淡紅的視野中,她的馬變成麥田中一副枯幹的骨頭,每一塊肉,每一滴血,都被吮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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