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離星城09

一只狐貍趴伏在地,在廣袤的麥子地裏,壓平了麥稈,耷拉下兩條尾巴。四周環伺着群蛙,不合時宜地出現,該在池塘,該在沼澤出沒,群居弱小,一個族群幾千只共同呼吸着指甲蓋那麽大一片靈氣。

但是偏偏異常就在這裏,幾百個蛙妖都化成人形,這得多少天地靈氣,多少人的精血?

程錦朝被粘膩的蛙蹼黏住,身上開出小口,感覺血氣徐徐流失,像蝗災過境,自己就是一根嫩草。疼痛綿密而頻繁,漸漸變得普通,以至于她甚至騰不出空來思考其中的不對。

意識漸漸渙散了。

迷迷糊糊地想,這兒和離星城的距離那麽近,這些妖怪怎麽敢的?在一位尊者還在坐鎮的時候,就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出沒?

不再清醒,意識昏沉,巨大的狐貍維持不住形态,前腿一彎,屈身跪下,尾巴砸在麥子中,被細碎的麥芒勾住絨毛,愈發膨大,拖拽着長長的麥稈,漆黑的尾巴尖在綠意中隐沒。

蛙妖都似笑非笑,平靜地享受獵物,走得不徐不疾,舌頭時不時彈射出來舔舐掉臉上的飛蟲,啪嗒一聲,蚊蟲死在口中,咀嚼得口齒生津,眼中都泛起層層貪婪的光。

忽然,所有蛙妖都停下腳步,原地站住,眼神蒙上暗影,雙蹼退為雙手,群蛙漸漸隐沒回麥田,順着來時踏出的痕跡,麥田只剩一個車輪般的大圈,輻散出一道道腳印。

狐妖面前的蛙妖原地坐回躺椅,眼睛眯起,再次享受下午的日頭。

一切歸于寂靜,仿佛剛才一切都是幻覺。

麥田盡頭,站着一個形容普通的農婦,面容粗糙,雙手卻嫩滑白皙,撫摸着手中的灰貓,像是兩匹上好的綢緞互相滑蹭。她那普通到看一眼就會忘記的臉上露出譏诮的笑,手指忽然扼住貓的脖子。

貓慘叫一聲,婦人手心沁出的黏液就死死地包裹住它,定格在驚懼表情中,婦人張開口,似乎覺得嘴唇不夠大,臉頰兩側也漸漸裂開,露出猩紅的血肉,活活撕開,像塞入一口饅頭,眯起眼睛把貓塞入口中。

隔着層層麥田,對面的山坡上,群狼沉靜,動作劃一,比追明竹的數量多出十幾倍。

頭狼淡紅的雙眸與婦人對望。

婦人咀嚼着貓,不住地吹氣,将貓毛如蒲公英般吹出來,臉上五官驟然融化了,只剩一張平平的臉和咀嚼着的嘴。

那嘴巴驟然變得奇大無比,伸出長長舌頭翻卷,婦人身形一晃,臉頰一鼓,成了只巨大的蛙,頭頂與後背密密麻麻生着巨大的肉瘤,随着呼吸起起落落,不斷蠕動,每一塊肉瘤上都隐隐浮現出哭泣的人臉。

頭狼長嘯一聲,群狼齊齊嗷嗚一聲。

随即,頭狼咧開嘴,身子一弓,仿佛要縱身下山。

麥田中,一只狐貍和一個昏過去的女孩被抛了出來。

狼群中飛奔出兩頭狼,縱身一躍,極巧地将狐貍和女孩分別挂在背上,狼腰一沉,卸掉一股力,尾巴在地面一支,四條爪子一錯,轉個彎,直奔頭狼而來。

頭狼凝望着狼背上的一人一狐,露出猶豫之色。

擡頭望,那麥田盡頭的巨蛙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再回望,群狼都望着它,兒郎們的眼睛都懵懂天真,都還未曾化妖,不知接下來的苦痛。

從狼群中找到小狼崽們,這群小家夥各自玩耍,你咬我的尾巴,我拽你的爪子,鬧作一團,它輕柔地用鼻子拱開幾個不懂事的小家夥,叼出它的孩子來。

這是它失而複得的孩子,它親昵地拱了拱小家夥的腦袋。

小狼崽灰撲撲一團,懵懵懂懂,雙眼泛出淡淡的紅。

它張口叼起它的後頸,轉頭示意兩頭狼把狐貍和小姑娘扔下來。

它徘徊在皮毛沾血的小狐貍和貨真價實的人類之間,最終,用爪子踢開狐貍的前爪,把狼崽放了進去。

狼崽撲騰着前爪想要鑽出來,頭狼卻忽然發了狠,眼神兇厲,小狼崽嗚咽一聲,屁股一撅,把自己的腦袋埋在蓬松柔軟的狐貍毛中。

程錦朝是被咬醒的。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只感覺懷中有什麽東西在咬她的毛,牙齒還沒長齊,咬不動,幹扯毛,扯得胸口痛,她惱怒地把這小東西蹬飛出去,模糊的視野中,似乎看見了狼群的影子。

但定定神,哪裏有狼呢?

有的不過是她好不容易才放回去的小狼崽,撅着個屁股搖着尾巴往她懷裏鑽。

她條件反射就龇牙豎尾巴,身上的傷口疼得她動彈不得。

發生了什麽?

顧不上細想,她張眼望去,看到阿素背對着她,在幾十步外一個人抱膝坐着。

“阿素,”她朝那邊喊,“你受傷沒有?你還好麽?”

“別過來!”阿素猛地轉身站起來,動作劇烈,跌跌撞撞地摔了一跤。

狼狽地撿起地上的粗木棍一骨碌滾起來,雙手交握在身前,顫抖着指向程錦朝:“你是妖怪!你是妖怪……狐貍……狐貍精!”

程錦朝呆了呆,想起自己還是狐貍的樣子。

默默往後退了幾步。

小狼崽一打滾,鑽進她懷裏。她愣了愣,靠在樹邊,以不舒服的人形緩緩舒展肢體,用人類靈巧的十指撕開衣服包紮傷口。

狼崽張開口在她手上咬了一下,發覺咬不動,索性耷拉下腦袋,靠在她身邊睡下了。

心底黑暗荒蕪,她又不敢去對阿素說好說歹。

阿素的父母,是被妖怪害死的。

妖怪餓急了,在路上撕開她爹她娘的皮肉,活生生地吃起人來。

而阿素因為瘦弱連牙縫也不夠塞,被兩只妖短暫地壓在爪下稍後再吃。

這孩子就那麽看着自己的父母一點點被吃掉了。

事後說起,輕描淡寫,三言兩語帶過,阿素年紀太小,語氣老練,程錦朝不敢面對。

世間妖怪沒什麽好東西,包括她自己,若是真的坦蕩蕩,為什麽要從離星城逃走?妖類本性難移,連她自己都厭惡自己,又何必要阿素看自己順眼呢?

狼崽睡得不安穩,也不知道為什麽非要貼在她身邊。

即便右手受傷,她也把這小東西拎起來,扔出去,獨自坐在樹邊,安靜沉默,把自己包紮完畢。

狼崽一骨碌地回來,這次不敢靠近她了,探頭探腦地打量,在她和阿素中間選擇,末了,還是戰戰兢兢地往她身邊湊。

是妖怪找同類的本能,知道她安全,知道她護了它一次,把它從不靠譜的明竹手裏帶回狼群——

可狼群呢?

程錦朝定了會兒,勉強起身,用她和阿素都聽得到的聲音道:“望月城的情況你見到了,過不去,你家親戚恐怕也兇多吉少。你有兩個選擇,一是我送你回鄉,二是繼續跟着我游歷。我知道你不願看見我,但我無論如何都會保護你,行走在外,我不放心你獨身一人。”

阿素卻并未說話,吼過她之後只保持了一個沉默抱膝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程錦朝回避了許多問題,把腦海心事暫壓,撿起一根粗木棍支撐身體,轉頭看看狼崽,不予理會:“再歇半刻,我們必須回離星城,把你我的身份印鑒補上,再籌出路上盤纏。我要提醒城主說這片道路危險,明塵尊者應該還在,你可去告發我,我不是好妖,一路游歷,也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好妖,如今落得這樣境地……”

她頓了頓,撐起身子背對阿素,“我若死,就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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