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衡宗04
明塵尊者要她注視自己。
程錦朝視線偏轉,只在尊者身上停留一瞬,随即別開:“您是想知道自己在我心裏的樣子,還是您自己真實的樣子?”
靜默片時。
程錦朝沒有注視明塵,因她不知道對方為何說這樣的話。
或許是考驗。
她極快地審視內心,并未着急給出答案。
議論五官沒有意義,讨論美醜更是過眼雲煙。明塵一問,更像出題,在程錦朝心中,明塵是什麽樣?程錦朝收住答案,把頭一低,等不着答案。
明塵思索片刻,終于答了她,極篤定又冷靜地點評幾句:“你是莊重小心,守禮循矩,古板正經,與我所認識的狐妖都不同。你的妖性雖不自覺,卻能克制,又算無害,實力弱小,也沒有野心。”
她每說一句,程錦朝就記在心裏思索一番,明塵說她沒有野心之後就上樓回屋,剩下一團亂糟糟的寂靜。
這番沒頭沒尾的點評直到兩日後才得了答案,明塵從亘望廳回來之後,扔給她一枚玉符,要她去外門記名簿去登記。
她就被指引出了洞府,雖然不認路,幸好聽見路過正好有二人相伴去外門記名簿處,她便不動聲色地跟在後頭。
明塵尊者給的玉符樣式古拙,正面刻天衡宗第五代弟子明塵,背面則是一團看不懂的紋路,她手指拂過,竟然能感覺出一些鐵印帶來的威懾感,但玉符并不會傷她,她收起來,擡眼望外門記名簿。
記名簿不過幾頁散落的巨大的紙張,飄蕩着點點金光,在空中散亂地飛舞,卻極為有序地只徘徊在外門的空曠處,有經過的弟子擡頭望見它,它如雲一般輕盈飄過。
程錦朝不做聲,看向同來記名簿的兩個人。
那兩個人一個身形窄細,像根筷子一般立在地上,眯着眼把身旁的少年一推,那少年身形渾圓,臉面白皙,胖嘟嘟一團,五官雖然皺在一起,卻不顯得可憎,或許因為臉上都是笑容,倒像是什麽白面娃娃一般。
他被老者一推,就摸出一枚玉符來。
程錦朝不自覺地眯起眼,仗着比尋常凡人更好的眼力往他手中的玉符盯過去,看見上面寫着“……弟子定……”
剩下的字被少年寬大的手指遮住了。只見少年捏起玉符,對着空中一晃,那記名簿便像小狗一般追來,停在它眼前,散開一張紙,金光星星點點流出,在空中組成一張嬌俏的少女面孔,将玉符納入光中:“新晉升的外門弟子……我瞧瞧……天衡宗第四代弟子定平……侍劍弟子……”
她一說話,四周為數不多的人便都齊齊把目光轉過來,好奇地打量少年。
少年被衆人一看,有些羞赧地撓撓頭,紅了臉,想要往瘦高個身後鑽。
瘦高個無奈笑道:“明光師弟。”
那被叫做明光的少年還是被推出來,被衆人打量。天衡宗修真者都有些涵養,沒有立即聒躁起來,然而幾句竊竊私語還是被程錦朝聽到了。
一個說:“這就是那個三個月晉升的外門弟子明光?”
“定平師叔直接收了他做侍劍弟子呢!說不定就是下下代宗主……”
“這話可太早了,萬一是明塵當宗主,就輪不上明光了。”
“明光還年輕,不要說這些。”一個略顯沉穩的聲音止住了竊竊私語。
程錦朝聽在耳朵裏,暗自思索,繼續看,那記名簿似乎把玉符上的字讀過後,又安靜了會兒,才爽朗地笑道:“第四代弟子定平侍劍弟子,明光,晉升內門弟子,恭喜!”
記名簿中飛出他的玉符,程錦朝一瞥,看見玉符上多了兩個字,明光。
看來這玉符是天衡宗的身份印鑒。
那這東西給了她……程錦朝略一想,看明塵二字,有了些猜想,又想起四周人議論所謂宗主什麽的,總不想給明塵添麻煩,往一邊走了走,想等着人少些悄悄去記名簿那裏。
沒曾想,才走出兩三步,就撞見了迎面而來的扶火。
她對扶火印象深刻,這女人喜愛胡言亂語,又和明塵一樣穿着同一身白衣。她有心躲起來,但外門記名簿這裏四通八達,地形平曠,連幾朵流雲都扯不過來,無處可躲,只好低着頭,妄想扶火不要看到她。
扶火不瞎,又似乎很閑,低頭一望,就毫不顧忌地笑道:“這不是明塵洞府裏的小朋友麽?這是什麽?明塵的玉符,哎呦,原來你是她去凡間收來的小徒弟呀!來登記麽?很簡單,我來教你。”
程錦朝有意低頭不讓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然而扶火一嗓子,她格外顯眼。
在衆人面前,她不會不體面地轉頭溜走,短暫地想了想,機靈地換了個稱呼:“扶火大人。”
扶火笑道:“什麽凡間的習慣,我們這裏沒什麽大人,你就叫我扶火真人吧。”
程錦朝籠着手,藏起玉符退後一步,拖延了半步時間思考,恭敬道:“尊者要我過來登記,沒想到遇見扶火真人。”
“你就擡頭,把玉符亮出來。”
旁邊的瘦高個和明光還沒走,此時也都站住腳,扶火也不和他們打招呼,只顧着把程錦朝肩膀一捏,半推半扶地将她擱在廣場中心,記名簿并未走遠,看見玉符,飄飄蕩蕩又來了。
記名簿高興,竟然先打招呼:“扶火今日帶弟子過來麽?”
“我還沒想過收什麽弟子呢,這是明塵的人,來,玉符在這兒。”扶火的語氣叫程錦朝覺得她和明塵感情很好不分彼此,而心裏還在忐忑什麽弟子不弟子的事情,她可是只妖怪啊!
記名簿收入玉符,程錦朝忽地眼前一黑。
一片黑暗中,浮現出了兩行金字:
莊重小心,守禮循矩,古板正經,與尋常狐妖不同。
妖性雖不自覺,卻能克制,是為無害,特請宗主記名。
程錦朝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四周空無一人,黑暗中只剩自己,扶火消失了,明光與瘦高個消失了,旁邊一群圍觀的人都消失了,只剩她自己與明塵給她的這句評價。
空中又浮現出少女的面龐來,緊接着浮現出四肢,雖然漂浮在空中仿佛紙鳶,然而靈動得和剛才的樣子截然不同。程錦朝望着她,她也在打量程錦朝。
“是狐妖啊。”少女道。
程錦朝面色一白:“糟糕,她怎麽說出來了?別人知道了怎麽辦?明塵怎麽自處?”
随後又繃不住表情的古怪:“我為什麽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接着面露驚恐了:“啊!這是怎麽回事?”
少女笑道:“這裏的話,是心裏話,旁人自然聽不到的。原來你心裏想的竟然是明塵,真是發自內心地為她考慮,這先例也不是不能開。說來……這玉符上居然沒有現任宗主的印鑒就直接來找我了,她是知道我比較好說話麽?”
程錦朝捂着嘴,心事還是自動回蕩在空中了:“什麽現任宗主?難道這人才是宗主?啊!我怎麽又在亂想?糟了,這樣這人豈不是知道我對明塵的龌龊心思……”
然後程錦朝給自己腦袋上砸了一拳,止住了自己忍不住的思想。
少女愣了愣,大笑道:“這是什麽?我可聽到了?我要告訴明塵去!”
“她知道的!”程錦朝開口辯駁,急得紅了臉,低頭道,“我不知道她要我來做什麽,有什麽事,就快做吧!我不想再說心裏話了!”
“我雖然不知道什麽龌龊心思,但想來明塵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這妖怪,讓我想起上一個大着膽子混進來的……”
眼前的黑漸漸散去,程錦朝發現自己還站在廣場正中,聽見記名簿若無其事道:“第五代弟子明塵……唔,從凡間特收侍劍弟子一位,随外門弟子修行。既是第一個第六代弟子……我還沒想好名字,就以你自己的名字做道號吧。”
這記名簿咕咕哝哝一番,朗聲道:“第六代弟子錦朝随明塵修行,入仙門,登仙途,恭喜!”
玉符掉落在她懷中,她險些沒抓牢,抓了兩下才收回手心藏好。
四周衆人齊刷刷看向她,就連那明光也忍不住要走過來,仗着離得近,先高高興興道:“錦朝!那看來第六代弟子都以錦開頭了,真羨慕你!能拜入明塵師姐門下!你好你好,我是小師叔明光,我……”
他壯着膽子過來的,卻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了,又躲回瘦高個身後去了,扶火一拽程錦朝肩膀,笑道:“好了既然登記完了那我們走吧,我給你看看我的洞府喲……”
就自顧自地扔下一堆想要過來打聽的人,将程錦朝拽走了。
扶火笑道:“真沒想到明字輩的第一個收徒的是明塵,你叫錦朝,你姓什麽?”
“程。”程錦朝答過,從一灘爛泥一般的心事掙紮出來,低聲問道:“那記名簿每次登記,都是這樣讀得這麽大聲麽?”
“那可是初代宗主的殘魂,她想讀就讀,不想讀就不讀,哪裏輪得上咱們管。不說這些,你怎麽一點兒也不高興?多少人想去湊明塵門下呢!”
初代宗主……程錦朝略一思忖,想了想,還是沒有把什麽混入宗門的妖怪的事情問出口。
不管上一個是哪個,現在,她實打實地以妖怪之身來修真了?古怪的感覺揮之不去,扶火和她七七八八地扯些什麽,她也沒有放在心上,捏緊玉符,揣測明塵尊者的意思,末了,回到洞府時,望見明塵在門前河邊立下一個黑黢黢的鐵人。
鐵人重得陷入泥土之中,被明塵掐訣擡起扶正,長劍一揮,削去一只手臂。
然後明塵尊者将劍立在鐵人旁,摸摸索索地蹲下撿東西。
狼崽悍不畏死地去咬被削下來的鐵手臂,鐵手臂卻終于被明塵摸到撿起來,把狼崽推開。
雙□□火一閃,快到程錦朝看不清楚,那鐵手臂便化作一柄長劍。
明塵尊者擡手摸到自己的劍,把兩柄劍都立在了鐵人旁。
程錦朝沒有作聲,只靜悄悄地挨近,她不會飛,回洞府是降落在山頂再一路走下來,再怎麽沒聲響,明塵還是注意到她,轉身朝着她的方向。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抿着唇低頭。
明塵道:“明日起,你跟随外門弟子每日功課修行。”
程錦朝:“是。”
明塵:“劍如臂,你要學會。”
程錦朝:“是。”
“你太弱小,作惡行善都沒有力量。”
程錦朝:“我真能不作惡嗎?”
“若你作惡,我就殺你。被我殺,是你的願望,若是明知作惡就能達成所願,仍然沒有去做,那就是善。”
程錦朝摸了摸耳垂:“您信我?”
“若你是善,我就願意為你實現願望。”
實現她的願望,殺死她,背負明知此人無辜仍然沾血的罪孽。
沉重,正式,又明确的許諾。
再一次。
程錦朝又摸了摸耳垂,感到一陣燥熱,摸出玉符摩挲,被玉符中沁出的涼意浸染,半晌,輕聲道:“我,好像又有些僭妄的欲/念。”
明塵掐住了她的喉嚨,微微用力,又緩緩松開,在她脖子上留下一道道指印。
狐貍眸光潋滟,沉沉地壓抑着身體深處湧上來的氣息,并慶幸明塵尊者是個盲人,看不見自己如此妩媚發情。
她的語調又恢複了淡然莊重,屈身行禮:“多謝尊者。”
明塵尊者垂下手,拾過長劍化為竹杖,不輕不重地在她背上抽了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