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衡宗05

程錦朝在天衡宗的學習,是從認識明塵開始的。

她跟随外門弟子學習,頭一日,教化的道長就給一同上課的外門弟子們大大咧咧地說起了如今天衡宗的勢力劃分,叫這些外門弟子說話行事都注意些,以免觸碰到什麽禁忌。

外門弟子三人一組,這組正是要聽教化的時候,都一身青色短衫坐定,程錦朝瞥二位同學,一個袖口半幹,腦袋也濕淋淋的來了,另一個頭發絲兒裏盡是些木屑塵灰,灰撲撲地走過來,她雖然領了和他們一樣的衣裳,卻也被襯托得格外體面。

二位同學都是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人,被她這樣的美人盯着看,一節課都在撥弄頭發整理袖子,惹得教化道長剛說完什麽定平長老就住了口,定定看了會兒,用一張陰沉的臉把兩個少年震懾住之後,才徐徐道:“……另一個,就是明塵,第五代弟子,與你們中的一些同輩,卻是少有的天縱之資。”

程錦朝下來跟随外門弟子學習的時候,是由一個專門的弟子繞了一圈牽引下來,又是才來第一天,沒什麽人知道她是明塵那邊的人,所以這教化道長竟也不避諱她,只語氣淡然道:“然而不要以為道行高,修為深厚,就能成為宗主。妖怪中至今都喊她……瘋子。此人除妖之心雖然堅固,手段卻不可取,行事乖張,一意孤行,為人孤僻,幸好是人非妖,又還年輕,支持者也不少,你們遇到了,只管低頭行禮,莫要生出什麽攀附結交的妄想。”

程錦朝聽見這一連串的評語,只暗自想,這和她所認識的明塵并不同。

什麽悲憫良善,心懷大義,到了天衡宗人口中,卻是什麽行事乖張,手段不可取……?

她不由得覺得此人或許就是定平那邊的,在教化弟子的時候說明塵壞話。

然而不想那教化道長長嘆一聲:“諸位,你們中,或許沒有一個能歷經苦難,入得內門,正式登上修真之道,然而,我卻要早早地将這修真的道理告訴你們。定平敦厚仁慈,卻也保守懦弱,明塵孤僻激進,卻也有義有勇。有善有惡,有陰有陽,相生相克,此消彼長。我們修道,并不是摒去七情六欲,一味地舍去作惡的部分,乃是天地方圓中立一矩尺,定住你的乾坤,是為道心,修真即是道心,道心即是力量,找到你的道心,修真事半功倍,找不到你的道心,便會走火入魔。”

他說罷,灰撲撲少年道:“道長,那如何找到自己的道心呢?”

“道在萬物,你劈柴,忍耐苦勞是為道,以力服人是為道,燒柴燃燒,以身獻祭,也是道,道心自然在你的道中,你走的什麽道,便存的什麽心。”

程錦朝若有所思,另一位少年道:“道長,您說了這二位是競争宗主的人選,可我就在這山上挑水,也遇不到他們,我也聽不懂您說的這些,我只想知道,我什麽時候能進內門呢?”

“一個月後,外門與內門弟子各有比試,外門弟子比外家功夫,內門中有資格收徒的修真者會有許多來挑選好苗子,若有人選中,則可進入內門,領玉符,登雲梯。”

那教化道長講解過後就要起身,一擡眼,看見程錦朝端莊坐定,面容乖巧,不由得問了一句:“你沒有要問的嗎?”

“道長,我想知道,為什麽您說明塵尊者是行事乖張,一意孤行呢?”

“你說為什麽……其實,她所作所為,無可厚非,甚至大快人心……只是總叫人覺得有些畏懼,其實并不是不好。”教化道長是遲疑了片刻才答她的。

這更叫程錦朝好奇了:“她做了什麽呢?”

心裏還想着”瘋子明塵“的稱號,她依稀記得,在離星城外,九尾狐王也是這樣稱呼明塵的。

“也沒什麽,”教化道長并不打算回答,起身要走,程錦朝也跟着起身,就要追出去,那道長猛地回過頭,指着她的腰間道,“我現在看見了……你是明塵的內門弟子,你為何來外門?我要去問管事長老。”

她低頭捂住玉符,她并不是有意遮掩,此時暴露了也只是随手一捂,平靜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并不會與尊者透露半句。”

“我不會說。”教化道長匆匆離開,程錦朝追不上,身後兩個少年都有些惶恐,想要搭話,卻見她胸口起起落落有些焦躁的樣子,都住了口。

天邊,被一朵雲遮掩的那教化道長俯瞰縮小的程錦朝,暗道自己居然沒有留心觀察,在明塵的弟子面前胡說了些什麽一意孤行之類的屁話,雖然他願意相信程錦朝坦坦蕩蕩不告訴明塵,可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從管事長老處得知這是明塵才從凡間撿來的,跟随外門弟子學習,叫他不要聲張。

地上那少女只站定,似乎在思索什麽。

他離近了些,聽見少女對同聽教化的兩個少年叮囑道:“我到外門學習,是和你們一樣,然而尊者叫我不要聲張,你們既然聽見了,就請替我保守秘密,日後我必定報答二位。”

那兩位少年陡然聽見明塵尊者的內門弟子許諾什麽“報答”,也不管是不是程錦朝随口胡說的,連連答應下來。

外門弟子大都沒開始學習什麽心法口訣,最多學些外家功夫,不過是強壯些的少年少女,與真正的修仙者還是差着十萬八千裏,對程錦朝更是有些崇敬的意思,各自介紹了名字,砍柴的少年是生虎,擔水的少年是躍海,信誓旦旦地保證絕不會說出去。

程錦朝介紹過道號,就把玉符收在裏衣中,聽過入門的教化,下一步便是去領任務,要與生虎和躍海分開。

生虎道:“有要砍柴的時候,便來找我,我能替你分擔些。”

躍海道:“挑水的時候找我。”

兩位少年都有些樸實,程錦朝聽了,禮尚往來地笑道:“我雖然也不會法術,但稍微會些劍術,等你們晚上做完任務,就可以來找我。”

生虎臉上一喜,就不顧男女之別地在她肩頭一拍:“好!說話算話。”

躍海白他一眼,卻也含蓄地笑笑,對程錦朝行了一禮。

送走兩位少年,程錦朝去領任務,沒想到前頭,教化道長等在那裏,生硬地轉頭解釋道:“我并沒有說明塵壞話。思來想去,她也并沒有做什麽惡事,只是我自己看不慣,對她做宗主這件事,我是沒有意見的。”

程錦朝失笑:“我并不會和尊者說好說歹。”

尊者很可能也不搭理她。

“我坦坦蕩蕩,就沒什麽可遮掩的,你想知道,我便說。”

“我想知道,但若您說出來使您為難,就不必說。”程錦朝雖然很想知道明塵為什麽被叫做瘋子,好奇使然,可好奇心若要傷害別人,她便不去探究了。

“有一只黑熊,自己成了妖,并未吃過人,甚至沒有見過人,不知道吃人助于妖怪修煉。偶然闖到集市中,被明塵撞到,她不知用什麽法子,得知此妖沒有傷過人,便只擒住了它。這熊怪哀求放它離開,它願躲回山林永不見人。明塵不準。”

程錦朝輕輕截斷教化道長:“對這樣沒有做過惡事的妖,道長以為該如何?”

“妖皆惡族,生來有罪,只管殺了,對還沒來得及作惡的妖,給個痛快便是。我們都是這樣想。你認為呢?”

程錦朝低頭笑道:“我不懂這些,還在學習。”

“明塵卻與我,或者說,與絕大多數人想的都不同。她見這熊怪只是哀求,并不吃人,就把它放了,卻有意在殺另一只狼妖時,故意引到熊怪面前,叫熊怪知道吃人也是極好的修煉手段。那熊耐不住誘惑,卻又怕明塵,不敢再去集市中,明塵将它拖到屠宰場去,見了那些帶血的豬羊,熊怪被血引誘,妖性大發,正要傷人,被明塵斬下了腦袋。”

“還未行惡的妖,雖然我們都知道這些妖遲早會行惡,但明塵會引誘它們,要提前許多,親自見它們行惡,然後痛快殺了。”

程錦朝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教化道長道:“可她這樣,并不是錯,她一沒虐殺,二沒錯殺,她只是将多多的行惡的機會擺在妖怪面前,照宗主說,她是太着急了。可我不喜歡,僅此而已。但我覺得她只是年輕……我不是不支持她,我只是……”

他還要再解釋,程錦朝卻莫名覺得脖子發涼,撫過一下又一下,末了,笑道:“道長不要多想,我不會對尊者說什麽。”

“我并不擔心你說什麽,我只是無論如何都要對你講明修真的道理,道心就是力量,我不會質疑明塵的道心,因她力量強大,我只擔心你做她的弟子盲目學她,你和她的道不同,道心也不同,她走得太偏,行得太窄,只有她一人通過,你不要盲目信她,要有自己的判斷。”

程錦朝思索,教化道長鄭重道:“因此,即便是我修為不如她,我也保留我不喜歡她這樣行事的權利。這是我的道心,雖弱,卻是我的道心,而我的道心中,又是希望天衡宗強大,所以我并不反對她做宗主,我這樣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程錦朝行禮道:“多謝道長教誨。”

她領了把斧頭往山林中走去,腦海卻僵住了,怔怔地拿起斧子,在鈍斧頭上看見自己模糊的影子。

席地而坐,苦笑起來。

瘋子明塵的由來就這樣簡單?引誘一只妖,不擇手段地殺了它。

若是明塵也這樣對待她,不擇手段地引誘她做惡,只為了在她做惡的前一瞬殺掉她,血液中就湧動着怪異的妖性,興奮地尖叫起來。

看看現在明塵所做的這些事吧,要殺她,要多麽大費周章?如此殚精竭慮,如此細密謀劃,就是為了殺了她?她心裏湧動起難以言說的快感。

而另一股被按捺許久的矛盾的想要殺掉明塵的念頭去而複返,在內府緩緩流動,化作一股悶悶的鈍力傳到手臂。

該死的明塵……竟然這樣對待妖族,殘忍的正道弟子!

回過神時,斧子已經被她重重地揮出去,鑿進了面前的樹幹中。樹葉撲簌簌落滿肩頭。

她再想拔出斧頭,發現它被紮得太深,她只好手腳并用地踩着樹幹拽着斧頭,用吃奶的勁兒也沒能讓斧子挪動一絲一毫。

松開斧柄,虎口不知什麽時候裂開了,她舔了舔沾血的手指,心裏兩個矛盾的念頭就像尾巴一般打架。

寬松的袍子裏,被斬斷的第二條尾巴正蠢蠢欲動地往外冒,卻只長出個尖。

兩條尾巴就像她的兩個念頭一樣打架,要殺明塵的念頭就像才長出的那條尾巴一樣孱弱無力,卻分明地呆在那裏,時刻彰顯着自己的存在。

晚上回去時,明塵尊者嗅到她的血:“你受了傷。”

她想了想,有些頹然地坦誠道:“尊者,我第二條尾巴又長了出來,請您斬掉它。”

尊者伸出手,似乎是要看看她在哪兒,可她就勢跌進明塵尊者懷中,為了壓抑第二種妖性,第一種妖性蓬勃生長,流露出狐貍的媚态,可殘餘的人性還是正經地冒出來,以至于最後的話顯得古怪:“請尊者斬去我的……”

她有些說不下去,正經了一半,可人就那麽軟在尊者懷裏,格外不莊重。

頓了頓,想起了白天聽到的尊者和熊怪的事,還是忍不住道:“您不是要殺我嗎?我膽大包天,向您要個保證,您怎麽證明您會殺我?親自殺我……就斬掉我的尾巴……”

明塵尊者輕輕籠住她的肩膀,手指一錯,幾乎攥碎她的骨頭。

程錦朝在疼痛中歪倒在明塵肩頭:“求您……尾巴……它……它是不該有的念頭……”

“求您……”

她的聲音微弱了下去,肩膀上的力道也變小了很多。

她膽大妄為地倚在明塵尊者的懷中求着斷掉尾巴,古怪又暧昧,像是在行惡的邊緣。

明塵尊者漠然用無神的雙眼掃過面前的一切,包括她柔媚的姿态和痛苦的神情,尊者雙手冰涼,按在了她尾巴上,她通身像被水流拂過,幾乎癱軟下去。

“不。”明塵尊者拒絕了她的哀求。

她驟然想起那哀求的熊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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