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衡宗06

晚上程錦朝獨自一人坐在河邊纏裹手掌,血從絨布那一頭滲透到這一端時就變得星星點點,河水安靜地淌過,只有在極寂靜的時候才聽得出它嘩啦啦的聲響。四周都很寂靜的時候,她聽見自己心裏空洞的回響,回想所謂的熊的故事和明塵的反應,去掉腦海中庸人自擾的念頭,安靜而淡漠,像從未開過靈智的狐貍舔舐自己的尾巴。

在不發情的時候,或者說缺少發情誘因的條件下,程錦朝的大腦是清醒的,對自己和明塵人和妖絕不共存的現實認識得鑿入骨髓,明塵是獵人,她是獵物,獵物提什麽要求都是癡心妄想,獵人說謊與否,對獵物來說并不重要,結局只有死或是之後死。

但是她心中總是存着妄念,妖和獸不同,妖就是想要的東西太多,太磅礴,她心裏的欲望就是想死在明塵手裏,獵人允不允許,這是獵人的事情。

一旦明白這些事都是不可求的,她就會極其克制自己去哀求明塵的念頭。但是妖性和她的人性截然相反,她越壓抑,妖性就越來勢洶洶。腦子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坐在明塵腿上,用狐貍精的腔調卑微地說些話,明塵冷淡推拒,或是偶爾滿足她,用竹杖抽她兩下。

現在,她是明塵尊者飼養在門外的一條狗,守着明塵尊者的門,在袅袅夜色裏以人形孤獨地想着事情。而明塵尊者的屋子永遠都漆黑一團,不可靠近。

她包紮好手,卻忽然看見明塵尊者亮着燈。

黑夜裏亮燈并不是那麽奇怪,但奇怪的是明塵,一個瞎子為什麽給自己點燈?

或是迎接客人?她在原地等待天外飛來個什麽人,然而并沒有等到,燈依舊徒然亮着,從窗口灑出兩道幽靜的光,像是某種召喚。

程錦朝起身朝着屋子走過去,走到樓梯前卻仍然停住了腳,心懷敬畏地坐下,沒有踏上那階梯。

然而卻聽見窗口細碎的聲音。

走遠幾步去看,看見面色沉靜的明塵尊者正摸索着,将一支點燃的蠟燭推在窗口,然後抱着胳膊,用看不見的雙眼空洞地凝視着燭火,仿佛要把燭火納入自己的眼睛中。

程錦朝舉頭望着,忽然道:“尊者,夜深了,您不休息嗎?”

明塵尊者的表情并未變化,只沉靜地疑惑道:“你看見了燈,為什麽不上來?”

是為她點亮的?

程錦朝謹慎道:“我可以上去嗎?”

“可以。”

她快步上樓,扶着普普通通的木頭,輕輕叩響木門。

門開了,她先低頭行禮,才進門,擡起頭,卻見屋子不大,不過一張床一條桌,一把椅子一方櫃子,床上沒有幔子,一應陳設都無比簡單,桌上一壺茶,一個杯子,杯中茶已經涼了,床邊亮着一盞燈與一支蠟燭。

明塵尊者正摸過蠟燭吹熄,放在一邊,知道她上來了,輕聲道:“我想了想,你是否不明白狐妖尾巴越多,修為越高的道理?”

程錦朝想了想:“謝謝尊者教誨。”

“你雖不會運用,但力量足夠,你有兩條尾巴,就是有兩條尾巴的妖力。我雖然斬斷一條,但你根基是兩條,便很快會再長出第二條。”

程錦朝默默不言,明塵尊者又摸索着不知道夠什麽,程錦朝走上前觀察細節,将冷掉的茶杯遞過去,明塵一接,就着冷茶說道:“你只管變強,什麽做惡行善的心暫且不去想它,順其自然。今日去外門,你領了劈柴的雜物,可有體會?”

“第二條尾巴才長出來時,我無知覺時把斧子劈進樹裏,力氣極大,回過神來,我自己拔不出來,到現在它還在那裏,是一個叫生虎的少年把自己的柴分我些,才算完成任務。”

“你的修煉實在是沒有章法,随心所欲,所以無法控制。”

“尊者教訓的是。”

“你有兩條尾巴,便像是有兩桶水,你劈柴用力就是取用其中的水,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兩條尾巴代表你的妖力上限。”

“明白。”

“但是你如今既沒有往你的桶中蓄水,又不知如何取出來。是因為你并不能全然感受到你的妖力流動。”

明塵想了想:“你明日去藏書閣領一卷天衡宗入門心法,劈柴時自行吐納。”

“是。”

“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誰嗎?”明塵忽然問。

程錦朝愣了愣,想了想:“我不認識我的父親,我母親是村裏的一個婦人……”

“生父母。”

明塵這話一說,程錦朝把嘴唇抿起,搖搖頭,明知明塵看不見卻也不補充說明,在一陣寂靜後,明塵輕敲桌面:“你懵懂不知的情況下,竟然還修出兩條尾巴,你父母至少有一方是五條尾巴或是六條尾巴的狐妖中的長老……”

篤,篤,明塵又敲了兩下,程錦朝不由自主地去看她的手指,自顧自地走了神。

她不太願意去想這些事。

明塵卻又在寂靜中毫不介意地主動開口了:“若有朝一日,我捉到你的父母,它們吃了人,我要你殺他們,你會聽我麽?”

程錦朝聽見了,可是她不願回答,某些時候她的确是傾向妖怪們的,譬如在明竹面前,她就會想辦法救走小狼崽,這是小狼崽未傷人的前提下。

兩難之中,她微弱道:“尊者,我并不認識我生父母,即便認識了,我也不知他們和我有什麽羁絆,這決定非得在身臨其境才能感受到,現在憑空保證,我想,是不作數的。”

那微弱的燈火中,照出明塵有些難測的神情,她撐着臉,頻頻舉杯飲茶,屢屢半途放下,她總忘了那杯茶已經被喝空了,最後輕輕放在桌上。

程錦朝湊上前倒茶,卻發現茶壺也已經空了,尊者卻以為還有,端起杯子朝她,似乎要接她的茶水。

她伸手搶過了明塵尊者手裏的杯子。

“啓禀尊者,沒有茶了。”

明塵這才回過神似的起身:“時候不早了,你歇下吧。”

“嗯,我下去了。”

明塵撐着桌角,摸向床邊,程錦朝過去扶她,才望見明塵臉上不知什麽時候淌下兩行血淚來,她怔了怔,擡手擦掉那兩行血,在昏暗的燭火中,那兩行淚顯得格外明亮。

明塵似乎也愣住了,擡手拂過她自己的臉,忽然把臉埋在掌心:“轉過去。”

程錦朝聽令轉頭的一瞬,聽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指甲摳入皮肉的聲音。

然後她聽見有什麽東西當啷落地,好奇一瞥,看見兩只帶血的義眼被随意撇棄在地上,滾落在黑暗中。

明塵在血腥氣中默然回想她瞎了的那一天。

生生剜掉的雙眼被碾碎吃掉,從此之後她臉上就是可怖的漆黑的空洞。

程錦朝是屋子裏警惕的野獸,卻又乖順,像被人馴化過,渾身上下都有良善的規矩,妖怪中,或許有萬分之一的一只值得被信任,但不能是她,她不能去信任。

她總是對程錦朝不忍心,因程錦朝是不會吞沒四周靈氣的妖,是真正有別于其他妖怪的。

可妖就是妖,她恨所有妖時,程錦朝也平分了這份恨。

“過來。”她像是招呼一只狗一樣招呼程錦朝。

她感知到程錦朝那一團挪過來,輕輕扶住了她,低聲道:“尊者,我想,我并不值得信任,就像您曾說起的那只狗……您殺了我吧,我不願傷害您。這不是計謀,我請求您……我……”

本要狠狠抽她一記的手忽然垂落。

向死如向生的一只狐妖。

明塵忽然扯住了狐貍的衣領,血從眼眶流出來,不知去往哪裏,她質問自己,詢問對方:“我能殺你麽?”

對方卻又沉默許久:“您不殺我。您要等我有作惡的力量之後,縱容我作惡,然後再殺我。那時我自己的堅定也都不值一提,什麽好妖什麽,我自己就可笑極了,您想看我自己扇自己的臉,自己證明自己是錯的。”

“誰要你這樣想?”明塵有些虛弱。

“我願意順從您,反正我這樣的妖遲早都要作惡,早死晚死都一樣,我只是告訴您,我的性命不值一提,不必問我,您只在您想要的時候取走就好,我什麽時候死都是咎由自取,我盼望着您親手殺我,除滅天下妖族就從我開始。我不想有那麽多自由意志,我不想知道我的生父母是誰,我不想知道我最後能不能做個好妖怪,我不想去思考……”

程錦朝一連串地吐露心聲,把心中卑怯與茫然一口氣放出,妖性卻沒有冒出,她驚覺這純粹的要死的念頭,來自于她的人性。

而只有瀕死時刻的快感與殺明塵的念頭才來自于妖性。

她忽然想通這一點時,感覺那第二條尾巴又徐徐探出頭。

明塵忽然按住她的肩膀:“不要再提這件事,否則我宰了外頭的小狼崽。”

尾巴驟然縮回去了,程錦朝意識到自己鑽牛角尖,把要照顧的小狼崽忘了,還有母親,還有阿素,面色忽然青一陣白一陣,面露羞慚:“對不起,您殺我有您自己的時間。”

“你分明有牽挂,為什麽這樣想死?僅僅是因為你無法與自己相處麽?”

原來明塵還記得她說過的話。

她回答不上,明塵卻替她回答:“是怕自己會行惡?”

明塵質問她時,不知從哪裏摸來兩條白綢,蒙上了有些可怕的雙眼:“你對我總是坦誠心事,我不會像對待別的妖怪那般對你。”

這話擊中程錦朝,她張了張口,卻有些哽咽,可她一門心思地對明塵尊者毫無隐瞞,此時更是連眼淚也坦蕩蕩:“我從前努力做善事,以為自己能做個好妖。可遇到您之後,我就想要被您殺死,可是還有一個聲音來自我的妖性,我想要殺掉您,因您是正道弟子。我從未有過這樣純粹的作惡的念頭,我不敢去做,我甚至怕自己壓抑不住。也因此,我明白自己哪怕行善也改變不了身為妖的本質……過去所做的都沒有意義。我實在不是好妖……”

“因為我?”

明塵愕然,程錦朝卻跪下行禮道:“是我的惡念,不是您的問題。”

“你才見到我,就……原來如此。”

程錦朝極為坦然,她是在尊者面前袒露肚皮毫無防備的狗,一心一意,毫無秘密,她可憐地望着明塵尊者,對方卻輕輕撫摸她的腦袋。

“原來除了對我有欲望,你還想要殺我,”明塵輕聲感慨,搖搖頭,“前者,我不殺你就不會有,不必懼怕,後者……你以為我是那麽容易殺的麽?”

程錦朝怔怔的,還沒回過神,明塵卻輕笑道:“狐貍,若是只有這些,實在算不上什麽惡。我和你一樣,遲早要死,并認為被殺是解脫。但死不是放棄生的義務,活着的牽挂未完就去死,還每天挂在嘴邊,不過是逃避。我也有逃避的心,倒很願意死在你手中,我這樣輕信你,死在你手中,理所應當,不過是命運的重演。”

“我和你,總有一個在殺掉對方的瞬間,作了不可饒恕的惡。”

程錦朝垂頭道:“我不會再提。”

“你只管像從前一樣,竭力地做個好妖,”明塵忽然伸出手扶她,“以後不用再跪我。”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