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熊妖篇04
程錦朝進來時,明塵起身款款出去了。她詫異喊了一聲尊者,明塵拄杖前行,挑開簾子熟門熟路地出了門,程素年張口把程錦朝攔下來,母女坐在棚屋內。
無論明塵尊者說了什麽,從程素年的臉上都無法窺見一絲蛛絲馬跡。
程錦朝和母親獨處,心裏就輕盈起來,很是嬌軟地靠在床鋪邊玩繩頭,很是認真地吐出句了不得的許諾:“尊者會帶我去熊爪城捉妖。您不用擔心我,我一定做個好妖。”
別的妖,她管不着,她只能約束自己。
誰叫自己是人類養大的,她又這樣愛戴她人類的母親。
嬌俏地笑着,程素年一瞥她,慢慢地擦洗着茶具,無奈道:“你大言不慚,還是要尊者多多管教。”
程錦朝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臉紅,直覺這臉紅不能叫母親看見,立即轉過頭去,有三分得意:“自然是管教我的。”
程素年也笑了,暗自搖頭,要她去收拾茶具,自己轉身去翻窩棚深處層層疊疊的衣裳遮住的小箱子。
程錦朝被她好好地養大了,不光沒有變成傷人的怪物,還拜入了以除妖為使命的天衡宗,受一位大能尊者親自教導,程素年心情也輕盈了起來,翻開箱子,摸出之前程錦朝出門游歷沒有帶走的衣裳,替她打好包裹:“此去除妖,不必想家,不必擔心我,聽從尊者吩咐。”
程錦朝接過,卻又不舍得了,撒嬌道:“我好不容易回來,您就趕我走。”
雖然是萬般不舍,可她的母親總是和別人不同,安靜而嚴厲,氣息內斂,定定地看看她,把她的亂發捋到鬓角去,就冷着臉把她趕出門了。
明塵在外頭等她,趁着夜色悄然離開。
因着不想動用什麽靈力打草驚蛇,于是才飛了沒多久,離熊爪城還有很遠就落地紮營,程錦朝規規矩矩把帶來的行李放在明塵尊者旁邊,躲到一邊去化作原形,以一雙淡紅的眼眸掃視四周,要查看妖怪出沒的痕跡。
粗看,什麽也看不出來,尾巴一蕩,貓着腰化作人形走到明塵身側。
發現明塵一手按着她的包裹。
解釋道:“尊者,這是我娘給我帶的衣裳,還有些幹糧呢。”
雖然這樣說,考慮到明塵這麽大一個尊者不可能搶她的衣裳,所以也并不着急,緩步過去,卻被明塵一句話定住了腳步。
“你娘倒是沒有問起那個阿素。”
程錦朝默然,想起被放在離星城的阿素,她明明是帶阿素去望月城尋找親戚的,如今阿素在離星城,被她慌亂之中撇棄在那裏,獨自一人堅強地生活着。
她張了張口,不知道明塵為什麽忽然說起,心裏卻沉下來,有些細弱的愧疚像手一般抓撓她的心髒。
“你比許多人幸運。你身為妖,卻有母親愛你。許多人,卻因着妖的緣故無父無母,居無定所地游蕩。”明塵似乎在嗤笑,語氣卻并不明顯,唯有程錦朝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才感覺出其中的嘲弄意味。
這是在責罵她太過得意開心嗎?也是,若不是妖怪屠村,自己的生母就不會遇到母親,母親不會養她程錦朝,流落在外孤苦無依的是她才對。
她忽然又被提醒了立場。是了,她是妖怪,再怎麽向善,身份與血脈是不會變的。
一時間手足無措,可終究還是習慣了,低頭行禮:“是,是我忘形了。”
明塵似乎并不滿意她的回答,松開她的包裹,站了起來。
程錦朝抿着唇,尾巴無神地耷拉下來,若是耳朵也露在外面,也要跟着耷拉,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渾身透着股無力的蒼白。
那第二條尾巴正在徐徐地向外生長,好像一棵被雨水澆灌過的小草,被風一吹就抽條長大。
漸漸能和第一條尾巴一樣長,本該打架的兩條尾巴都興致不高,她收回尾巴,默然跟随着尊者的腳步。
“別跟着我。”尊者命令道。
程錦朝站在原地,倏然慌了神,可并沒有問什麽,嘴唇抿出一條堅定的弧度,在視線所及的地方繼續搜尋者妖怪的蹤跡。
隔開幾百步,明塵的竹杖輕輕敲打在地上,感知中是空白一片,沒有妖,這片山林,這座城沒有妖,唯一的妖就在不遠處老老實實地呆着,被她罵得情緒低落。
這種空白仿佛是在望月城,屍體近在眼前,程錦朝還提醒她不要踩到別人的頭,她卻感知不到。
她忽然立住:“程錦朝。”
“尊者,我在這裏。”不遠處傳來回應。
即便不願承認,內心仍然有了三分安定:“你記得望月城的事麽?我們進城去。”
能夠穿脫人皮的妖怪并不多,至少這并不是個很多妖都會修習的功法。
熊爪城近在眼前。
天漸漸又亮了,日頭還未升起,晨露打濕褲腳,風吹過耳朵,程錦朝提劍走在前面,回身望一眼明塵尊者,這才貼近城門。
城門大開,道路泥濘,程錦朝探頭望了一眼,粗略一看,竟然沒看到什麽屍體。
只有空蕩的街道,和亂糟糟的腐爛的還未帶走的菜蔬,有座房子還未來得及修繕,屋頂就被野風刮走一大片,像個中年斑禿的男人,尴尬地杵在衆屋中。
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她險些以為進城就要看見慘烈的屠城之後的景象了。
所幸沒有,回頭又看一眼明塵,默然無聲地循着她的腳步聲跟着。
程錦朝加快腳步,對着右手邊第一家店鋪輕聲道:“叨擾了!”話音剛落,一腳踹破了大門,拔劍而出,探頭張望一眼,并未看到什麽人在。
腳步一錯,陸陸續續踏開四五道房門,都是如此。
明塵忽然按住她肩頭,把她往後一拽,在她還未站穩時,整座城忽然發出整齊劃一的爆裂聲。
啪——許多塊木頭同時被什麽東西震裂開來,程錦朝微微眯眼,就看到細得幾不可見的電光閃過,全城因此塌了一半——另一半被掀飛。
因此,所有的房屋都像是棋盤上的格子那般一目了然。
明塵似乎完全沒有想過有幸存者的可能,幹脆利落地引爆了全城,敞開每家每戶的屋子讓程錦朝去看。
一松手,狐貍就知道她的意思,飛也似的竄了出去。
她定在原地,站得筆直,随時警惕着可能發生的任何動靜。
她厭惡那種感知中的空白,這讓她切實感受到自己是個瞎子。她非得在這恐怖的寂靜中弄出點什麽巨大的聲響,幹脆利落。
在等待中,回想着狐貍的身份,暗自思考,若這是個高級的妖怪,目前的馴良是否都是計謀?狐貍是否早已和九尾狐王有了聯絡,要潛伏在身邊?這并不是毫無可能。
畢竟九尾狐王實在是個低趣味的狐貍,之前就潛入天衡宗,還在她面前假裝純良,可惜她雖然是瞎子,感知卻比尋常人敏銳幾百倍,立即識破了。
故技重施?
她不得不去思考這種可能,最終還是及時掐斷了不當有的念頭。
是思考太亂,自亂陣腳,她本來完全不在意這些事。
若這一切都是計謀,這程錦朝該有多麽可怕的心機,将一切都算到?算到她的往事,算到她不為人知的心軟?這并不可能。她只是忌憚九尾狐王忌憚怕了,有些杯弓蛇影。
該死。道心失衡的時候,心靈就會變弱,就會提前擔憂些并不存在的事。
若道心堅定,她根本不會讓這些念頭在腦子裏留哪怕一瞬。
默誦心法,将不該有的念頭摒去。
程錦朝回來了:“尊者,并未發現人皮。”
她也無法求證,只好淡淡道:“那麽,這和望月城的情況有些相似,卻又不同:相同的是,妖大範圍出現,殺害凡人,卻又一瞬間消失,毫無蹤影。不同的是,望月城還留下了人皮,有跡可循,熊爪城卻連人皮都沒留下,但那些死屍卻不能憑空消失,更加古怪。”
“尊者,熊爪城四周還有些村子,我們去那裏看看嗎?”
“好。”
的确在村中有了收獲。
熊爪城四周村子不少,大大小小共有十多個,直到最後一個搜到程錦朝村子之前,零零散散翻出四條人皮,都被穿過了,死相還算完整。
到了程錦朝所在的村子,她卻格外忐忑:“尊者,這個村子,能不能不要炸掉……我們村我很熟悉,我能找得很快。”
話音未落,她就飛奔出去,在井中撈出兩條人皮,在屋子裏翻出三條。
熊爪城及周邊村落統共有九條人皮。
明塵并不是閑着沒事非要炸一炸不可,于是也放着這個村子沒有掀翻了看看,九條人皮被放在她面前,她還聽見程錦朝一邊放一邊低語着什麽,似乎是認識對方,可仔細聽時,程錦朝卻又沒有多言,極為克制地站到人皮面前。
有些妖怪,自身原形太弱,便會舍棄原形,将魂魄投入其他生物的軀殼中,就像是穿衣服一般,這一步,并不算格外難,因弱小的生物很難修煉成妖,能修煉成功的太少,都是天資極其聰穎之輩,學這功法很容易。但是很難的地方在于,一個魂魄,同時穿上好幾件衣裳,每件衣裳都表現出不同的特征,這就極其困難,這代表着将魂魄一分為多,每個魂魄都能獨立運轉,這非得極強的靈力不可。
譬如望月城那個,全城的人都死光了,許多被做成了人皮,若那是一只妖穿的,那只妖很可能是妖君水平,僅在九尾狐王之下。
明塵撫摸人皮,凝神感知片刻,輕聲道:“脫下還沒太久,此妖定在附近。但此等級別的妖在附近,我竟然完全感知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