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鬼主
第28章 鬼主
葉白衣同意之後跟石凍春走一趟太吾村後就轉身出了門,留下屋內三大一小。
石凍春抹了一把臉,覺得身心俱疲,但還是得解決成嶺的問題。
“先解釋一個詞:地圖炮。”
他毫無征兆地開口,吓了張成嶺一跳。這少年還在想先前石凍春講的那些舊事,這會兒倒是沒先前那麽情緒激動了。
“地圖炮是指以少數人的行為去定義、否定整個群體的行為。”石凍春喝光了杯子裏的水,“溫兄,能再幫我倒一點麽?”
等第二杯水捧到手裏,他繼續說:“簡單來說,不要管中窺豹,一葉障目。”
他看着成嶺還發紅的眼睛:“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破廟的事情麽?”
張成嶺點了點頭。
“且不說那個自稱吊死鬼的人并非吊死鬼。溫兄是鬼谷的谷主,顧姑娘是他身邊的侍女,鬼谷怎麽會有人不認識她?那天晚上她出手救你,那些小鬼卻全然不曾退卻害怕。”石凍春慢慢分析給他聽,“要麽,他們不聽從溫兄的命令;要麽,他們不是鬼谷的人。”
張成嶺愣住了。
他垂下頭去:“……是噢。”
“溫叔……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了。”
“誤會也不算誤會。”石凍春摸摸張成嶺的腦袋,“鬼谷的人平日裏都不出谷,如今在外頭大鬧,一定也有他的命令在。”
他說到這裏,神色微微沉下去一些:“溫兄……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是這樣麽?”
溫客行艱難地回答:“是。”
“所以……成嶺如果還是沒辦法原諒你……”石凍春輕輕地說。
他擡眼看看溫客行,再看看周子舒。
前者有些緊張地看着他,就聽他誠實地說,“……我也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成嶺,你知道外頭那些姑娘們是什麽身份嗎?”他又說。
“是……溫叔的手下麽?”張成嶺小聲問。
“是薄情司。”石凍春說,“她們都是喜喪鬼的手下,平日裏總針對天下的負心男子。”
“陸姐……我朋友說過,全天下的姑娘都活得比男人苦多了。倘若沒有一個鬼谷薄情司,天下的負心漢還能再多幾成,因情傷而死的姑娘還要更多。”
“王姑娘……先前她也在的,穿着黃衫的那位姑娘。她當初遇到了負心人,主動跟我說想要去鬼谷,因為她想報仇。”石凍春想到當年的王荃,“你能想象麽?她當時也不過比你大兩歲,走投無路。除開我這邊,她竟然覺得鬼谷是唯一的一條生路。”
“……石叔,你是說,鬼谷也有好人麽?”張成嶺愣愣地問。
他以前也沒怎麽聽父親兄長提過太多江湖上的事情,此時知道鏡湖派的事和溫客行無關,又聽說薄情司的事情,難免這麽想。
“我是告訴你,善惡和出身是沒有關系的、人也不是非黑即白。”石凍春鄭重道,“你要親眼去看,去聽,去判斷。”
說到這裏,他難免有些赧然:“不過這挺難的。在這之前,先聽你師父的吧。他的判斷最準。”
“我知道了,石叔。”張成嶺用心聽了,說,“我不該懷疑師父的話的。”
他咕哝了一句:“要不是師父說——”
“——成嶺,你先出去吧。阿春說了這麽久,有些累了。”周子舒打斷了他。
“哦哦,好的!”
張成嶺趕緊點頭,轉身出門去。
石凍春确實有些累了。
他看着成嶺出門,臉上的疲憊之色就又浮上來,這會兒抱着被子,含含糊糊問:“周兄,你怎麽也和溫兄一樣稱呼我了。”
周子舒讓他躺平了:“喊你石兄仿佛有些疏離。你年紀比我小,老溫這麽喊,我不能這麽喊麽?”
倒也沒有。
就是感覺有些親昵過頭了。
石凍春乖乖躺好。他先前本在腦子裏列了個清單,有許多事情要問溫客行,這會兒卻只記得一團漿糊,勉強想到一句話來:“……對了,溫兄,羅夫人為什麽……要辦喜喪啊。”
他以前聽說過喜喪鬼的作風。
抓到了負心漢,就要逼着人和牌位拜堂成親,再送人下黃泉。
“你能不能……和她說啊。”石凍春放松下來之後,聲音也軟了許多,“那些姑娘這麽慘,人都下黃泉了,怎麽還要被渣男捆綁,放過她們不好麽?”
這個說法倒是很有意思。
溫客行本以為他還要追問什麽東西,沒想到他說起的是這個,輕松道:“這世上的女子總是要嫁人的。把她們的情郎送下去陪她們,不好麽?”
憑什麽女子一定要嫁人?那些姑娘是女人之前,還是個人呢,誰不是兩只眼睛一張嘴,哪個又比哪個強?
可惜這想法實在有些超脫時代。石凍春皺着臉,換了一句反駁的話:“她們都下去了黃泉,怎麽還會貪戀一個人渣?”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石凍春下意識回他。
他以為溫客行要繼續說“我非子”雲雲,還想着自己只記得這一段了,後面的都不記得,正拼命搜腸刮肚想着怎麽杠回去,不料溫客行湊近了看他,語帶笑意:“怎麽,阿春要和我讨論魚水之樂麽?”
石凍春拽住被子,腦子裏一時沒反應過來。
然後他想:……呃,魚水之樂說的是莊子和惠子的辯論,不過還有個詞長得和它很像,意思卻南轅北轍。
……啊。
他下意識地一縮,把自己腦袋都埋進被子裏,然後才想起自己不該反應這麽大的。
時值四月底,這處宅院裏備上的是輕薄的羅衾,很容易就被溫客行掀開:“阿春,你還發着熱,別胡鬧。”
被子裏是只穿着中衣的石凍春,他雙拳難敵四手,很快被重新好好按在榻上:“周……周兄,你管管溫兄,你聽他都說的什麽話!”
他閉着眼,只敢這麽小聲說話。
他害羞得太明顯,叫周子舒也笑出聲來:“老溫說什麽了,不是莊子的濠梁之辯麽?阿春你想到什麽了?”
他聽出溫客行是故意的,卻還替他描補。
石凍春聽得都懵了。他自覺要藏好那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奈何溫客行連番說這些意味不明的話,他就算三番五次告誡自己不要逾矩,那也管不了自己撲通亂跳的心。
這是發燒的錯。他想。發燒就是會心跳加快的。
也是他自己的錯。他心裏想得暧昧,聽什麽都覺得暧昧。
人生三大錯覺之一: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
他想到這一點,只覺得有涼意慢慢地浸潤下來,像是有一床濕透了的被子緊緊裹着他,裹出窒息的感覺。
石凍春的初戀是在穿越前。
他高中的時候就朦胧察覺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等到大學住校後自由一些,就靠着網絡上的各種詞彙意識到自己的性取向問題。
他知道這種事情在社會上接受度不高,也一直藏得很好。奈何情不知所起,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習慣注視一個人的背影。
對方是他關系很好的同學,長得帥,成績也好。他們一起組了學習小組,平日裏打交道的機會很多。
大學男生之間的關系能好到什麽程度?勾肩搭背算什麽,喊你去分享那些不可外傳的片子才是真過分。當時石凍春對着屏幕上女人白花花的**毫無反應,這人就壞笑着對他伸出手,大聲說什麽“來來來,好兄弟幫你一把”。
石凍春想起那個男生看他的眼神,從最開始的困惑震驚到後來看到了髒東西的那種轉變,心髒微微抽緊。
“好啦,別開玩笑了。”
他閉着眼,不知道自己的神色轉變有多明顯。
他向來不是擅長掩飾自己情緒的人,臉上的神情從害羞變成害怕,任誰都能猜到他是想起什麽不開心的舊事,或者想跑偏了。
周子舒在心底嘆一口氣,聲音柔和了些:“那你再睡會兒吧,外頭有點吵,我和老溫去看看。”
出門前,他和溫客行對視一眼,兩個人都心照不宣:
——急什麽,慢慢來。
院子裏确實有點吵。
溫客行走出去,就看到葉白衣不知何時拔出了劍指着顧湘和羅浮夢,張成嶺正站在薄情司最前頭,大聲地說着先前石凍春說過的那些話。
葉白衣一邊聽一邊皺着眉,看到他出來,劍鋒一轉:“溫客行,你是鬼谷谷主?”
“是又如何?”溫客行看到葉白衣,聲音冷淡下來。
“是又如何?”葉白衣氣急反笑,“高崇請出山河令,為的就是讓我出山剿滅鬼谷。你帶着群鬼在我眼皮底子下晃蕩,還問我是又如何?”
“葉前輩!您這是地圖炮!”張成嶺大聲喊,“管中窺豹!一葉障目!”
葉白衣“嘿”道:“你不是鏡湖派的那個小子麽?你全家都叫鬼谷滅了,還為他們說好話?”
“那不是溫叔做的!”張成嶺脫口而出,“石叔說的沒錯,那晚上的鬼都認不出湘姐姐,要麽就是不聽溫叔的話,要麽就不是鬼谷的人!”筚趣閣
葉白衣眼神奇異:“那有如何?他縱容群鬼出山,難不成還有道理?”
庭院中驟然沉寂下來。
無論如何,這确實是避不開的事實。
薄情司的姑娘們眼神惶惑、張成嶺還張着雙手,顧湘緊緊揪着柳千巧的袖子,溫客行捏緊了折扇。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
“我們是太吾典當行的,請問有人在嗎?”
太吾典當行的人是早上石凍春差人去送信請來的。
來的是一位看着平平的中年人,他對一屋子的江湖人的詭異氣氛視若無睹,只略略躬身,竟也不問石凍春在哪,只問:“不知明日要跟石少俠一起上路的有幾位?”
原定的是溫客行、周子舒和張成嶺,現在要多一個葉白衣,那就是四位。
“四位啊。”中年人在随身的本子上記了一筆,這習慣倒是和石凍春很像,“我明日巳時駕車過來,就停在這處門口可否?”
“行。”周子舒出聲應了。
中年人點點頭,又道:“也勞煩幾位給石少俠傳一句話,就說是陸姑娘說的。陸姑娘已知道他前些日子和藥人打了一場、身受重傷之事,說讓石少俠好好想想該怎麽解釋。”
他又補充了一句,這回微微笑了笑:“陸姑娘折磨人的法子有多少,石少俠最熟悉,請他務必好好想想吧。”
這中年人傳達完事情,也不拖沓,轉身就走。他這麽一打攪,庭院中的氣氛也從尖銳漸漸緩和下來。
葉白衣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反手将劍插回鞘中:“先留你幾日,左右這英雄大會開了個狗屁,高崇後來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又忍不住問道:“秦懷章的徒弟,你助纣為虐,也不怕你師父九泉之下難以瞑目?”
周子舒微微笑道:“家師如果在此,也一定與我一個态度。”
葉白衣“嗤”了一聲,神色裏帶了些掃興:“罷了,明日見。”
他也懶得走門,轉身一躍,就從院牆上翻出去,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