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一更半）

◎陸獒的親筆探索記錄◎

訓練場大門開了又關上, 空蕩蕩的場地間似乎還殘留着少女的氣息。

一周七天，七次見面，七個日日夜夜……

送走雲含雪, 訓練後的疲倦湧上, 在熟悉的氣息中, 陸獒沒舍得就這樣回家，胡亂擦了擦翻出件衣服換了, 強迫自己不要再想，倒在箱子上蓋住眼睛, 喝了營養劑, 蓋上外套就睡了過去。

他一向睡得很輕，也不太需要睡眠, 但這一晚睡得香甜極了，黑沉夢鄉安穩而平靜。

探索軍團軍團長一大早起來剛到駐地，就看到陸獒披着衣服往出走。

高大青年走進撩起眼皮, 聲音淡淡，“封團，早。”

“早、早。”軍團長笑呵呵回應，擦肩而過後才愣了一下, “等等, 陸獒？！”

封軍團長向來是以身作則帶着家人最早到的, 往常也見過陸獒在訓練場過夜，囫囵睡一覺就又出塔拼命。

陸獒年紀和他兒子差不多, 沒了爹媽又是天賦最好的哨兵, 難免多注意一二。但從陸獒十幾歲覺醒後不久到現在, 連請他來當副團長的時候, 軍團長都沒見過他脾氣這麽好、主動問候的樣子。

尤其是這兩年, 一句話不對都能跟軍團長拍桌子吵起來，今天這是吹了什麽風，讓人性子都變了？

昨天看見故态複萌又住在訓練場，軍團長還發愁了，現在看看，莫不真是因為小雲向導？

“哎哎，陸獒你跑哪去啊，不訓練？小雲向導不是快來了嗎，你不等她？”軍團長趕緊追上去。

陸獒走得更快了，“等會再來。”睡了一覺總感覺身上全是汗味，自己呆着沒什麽，要見雲含雪就不行了。訓練後……再洗就是了。

軍團長沒追上人，好笑地搖搖頭，背着手吩咐讓人都收斂點。最近變異區域增加本就容易出亂子，能不出動陸獒，就少給他加負擔，讓他好好跟向導處一處。這幾年風裏雨裏，也該讓陸獒歇歇了。

雖然這小子腦回路實在讓人看不懂，約會都要出塔，讓人有些發愁，但說不準就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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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獒沖鋒般洗完回來，剛站到駐地門前，頭發還是濕的，就看到電梯打開，一眼看到人群中鶴立雞群般的雲含雪。

陸獒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咳嗽一聲，虎口壓了壓唇角，确定自己突然不受控制的臉部肌肉，照雲含雪的要求繃着沒有露餡。

一起送人過來的李會長，本來琢磨好要幫雲含雪忍過最後的這段時間，鼓起的勇氣，看見兇狠少了些，卻變得更冷冰冰的陸獒，下意識後退一步。

雲含雪看着臉繃得緊緊的陸獒，就忍不住想笑。被她昨天苛刻到下撇角度都要記住，今天一看，他冷起臉實在很有氣勢。只是還有些濕的頭發，讓他多了幾分傻氣。

掃了一眼陸獒的衣服，雲含雪微微挑眉。

昨天留在訓練場沒走，清早又洗好澡等她……啧。

陸獒對上雲含雪的視線，越發忍不住看她。不得不別過臉，盯着一側。餘光卻看着路上，倒數着時間。

冷冷撇過來的眼神，倒把不遠處依依送別的小夫妻兩個吓了一跳。年輕媳婦瑟縮了一下，被丈夫領着問好，低着頭捏着衣角，紅着臉說完話，卻沒舍得立刻走。

雲含雪約的時間剛好在探索軍團開始早晨工作時，隊友、夫妻和家人互相搭伴一起前來都很常見，不在探索軍團工作的也有順便送過來的。往常路邊常見的、被陸獒丢進不重要的事一點也不在意的景象，變得陌生而清晰起來。

尤其是他注意到，雲含雪的目光多停在他們身上了幾秒。

關上訓練場大門，雲含雪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面，突然回頭，“你也覺得很像？”

問題沒頭沒尾，陸獒懵了一下，瞥見訓練場微反光的牆壁上兩人身影，感覺似乎在哪裏見過。

走出幾步，他突然反應過來。

……他昨天跟在雲含雪身後，是不是也是一樣的？

不，絕對不是。

“像什麽？”陸獒繃着臉大步走過，“我去訓練，幫我看一下。”

他已經能冷靜地請求幫助，但繃緊到顯得欲蓋彌彰的聲音，把心裏想的一切都暴露了。

雲含雪笑出了聲。

加上最新報上去的異形冰川區域變異，最近連續三個區域發生變異，遠遠超出了過往正常情況下三四個月才會出現一次的頻率，加快的變異和減少的塔外探索空間，鬧得有些人心惶惶，塔前廣場出塔隊伍氣氛越發壓抑。

兩天出塔、兩天留守訓練，逐漸從藍色區域跨越到紅色區域，雲含雪與陸獒這對本屆向導學院畢業匹配對象，日程依然穩定無比。

或者說，毫無變化。

關上的訓練場外，只有在高塔內還能部分運轉的相機，一幀幀拍下了不到一分鐘的相處，冷着臉的男人細微神色變化被細細剖開分析。

向導協會會長點了點照片，只覺得哨兵态度已經軟化，只是最後端着罷了，匹配成功十拿九穩。

訓練場中，雲含雪寫寫畫畫填滿身邊又一張鋪開的紙，看着陸獒又一次訓練結束，擡頭對他招招手。

“你的探索記錄帶來了嗎？A級熔岩果樹的性狀需要再确認一下，還有你之前去過的幾個區域……”

雲含雪出塔并不是為了自己去放風、自由，親身接觸過幾種變異生物，和原本的理論推斷确認吻合後，增加了大量信息分析工作，用以确認相對最适合的出塔生活區，縮小地圖範圍，再交給其他人去一一探索。

莉雅作為情報中心一手帶來的資料，在雲含雪腦子裏鋪開，并一一重現在紙張上，探索隊伍用時間和生命換來的情報，互相對照分析篩除錯誤認知，變成探索攻略，也變成塔外生活的基礎。

探索塔外地圖的情報，如今陸獒認第二，沒人敢稱第一。雲含雪收集了陸獒曾經的彙報信息，但具體詳情，當然是他親口确認更加詳實。

陸獒聽到詢問，擦汗的手頓時一僵。

雲含雪似笑非笑地盯住他，“不要告訴我沒有，昨天你已經承認做過記錄了。”

所有出塔的哨兵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寫探索記錄，成為後來出塔的人的基石。陸獒剛覺醒時只檢測出B級，初出茅廬更沒有戰績傍身，不像如今可以開綠燈只做口述彙報，也一樣接受過探索記錄相關培訓。

雲含雪本來還不确定，只打算聽聽陸獒對他探索過區域的口述回憶，但稍微一詐，他就自己說漏了嘴，還保存着前幾年的探索記錄。

那當然是——

探索記錄也要，第一哨兵的口述回憶也要了。

雲含雪堵死了退路，陸獒僵硬地從訓練場中走過來，翻出早上一來就藏在箱子角落的一個小本子。

陸獒遞過來，雲含雪捏住，一下沒扯動。

陸獒清了清嗓子，做最後努力掙紮，“我念給你聽吧。”

雲含雪捏着本子擡眼看他，看了幾秒，男人舉手投降。

“給你就給你，別笑話老子。”

陸獒別過臉不看雲含雪，遞着本子的手唰地松開，背對着她隔了個箱子坐下，咕嘟嘟開始喝水。

接受過一次精神安撫後，陸獒脾氣有了明顯緩和，只是依然和其他人相處不多，只有雲含雪感受最為明顯。

他紅了耳朵的背影，看起來越發像個陽光開朗的年輕大男孩。

記錄本中等厚度，上面還印着《哨兵探索日記》六個大字，雲含雪一眼辨認出，這是前幾年統一發的一批記錄本。算算時間，應該是陸獒最初拿的那一本。

保存幾年後，塔內常用的廉價再生紙有些發黃變脆，但沒有落灰變髒，保存得很好，揣在懷裏壓出的褶皺印大概後來小心撫平過，只剩下一點痕跡。

雲含雪翻開，前面撕掉了十幾頁，留下的第一頁擡頭寫着：

黑熊、森林。

雲含雪了然，這是陸獒徹底覺醒完成分化成S級哨兵，一頭紮進黑色未探索區域裏後，發現的第一個區域。

剛發現的新區域在探索記錄中還沒有高塔統一定下的名字和編號，哨兵探索時記下的是最明顯的特征。

陸獒的字橫豎筆畫看起來都沒問題，但就是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似的，互相拆夥，寫得要飛起來。畫好的格子都擋不住亂飛的筆畫，說是大型動物用爪子刨出來的，可能也有人信。

有的詞大概他沒想起來怎麽寫，幹脆就像“紙上談兵”變成“紙上說話”一樣換了個用法，一次探索記錄通篇讀下來像填空題，傻乎乎得可愛。

雲含雪回憶着相關區域的資料，一一重疊補足。她重點尋找的幾個變異生物和區域環境，在記錄裏找到了一部分。那時離陸獒奠定第一地位還早，也許提交彙報資料的負責人認為陸獒注意到的細節不重要，并沒有提交，此刻翻出原始記錄，正好補足。

越往後翻，記錄越簡略，最後幾頁已經看得出他的不耐煩，字已經變得難以辨認。

之後再沒有詳細記錄，時間大概和被探索軍團邀請加入吻合，大概是從此可以開始口述彙報就放棄了記錄，只有不斷添加的區域名稱，代表着陸獒探索出的一個個新區域，占滿紙面。

薄脆紙頁翻過時的沙沙聲相當明顯，雲含雪很快看完，聽到聲音停下，陸獒微微回頭，餘光看着她的臉龐，只看到了和往常一模一樣的輕笑。

陸獒心裏忍不住打鼓，眼看着雲含雪看完記錄，拉開一張紙開始寫新的內容，不清楚她從上面看出了什麽。獅子鬃毛飛舞着追着黑蛇跑近，發現主人沒在雲含雪身邊，立刻一頭撞進陸獒懷裏，拱着他哼哼唧唧要他換個位置。

陸獒起初還坐着，沒一會就不由得往她的方向挪了又挪。

雲含雪整理着記錄，陸獒喝水的速度越來越慢，和大獅子看起來無比神似的高大男人，和它一起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在她旁邊打轉。

雲含雪餘光瞥見，有些好笑。

像圍着腳邊搖尾巴的小狗一樣。

雲含雪寫完最後一筆，向後靠在陸獒手臂上，被穩穩托住。雲含雪看出了他的緊張，故意笑道，“真沒想到，你的記錄——”

陸獒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垂下頭，避開了雲含雪的目光，幹澀地笑了一聲，“很難看是吧？還是我念給你聽吧。”

武力強橫的哨兵一副被看到丢臉事情的沮喪模樣，宛如被學霸看到成績的倒數學渣。連獅子都埋下了頭，金燦燦的毛發沒那麽燦爛了。

陸獒藏得極深的自卑脆弱，在她的堅持下被迫打開暴露出來。他像被打開的蚌殼，柔軟的蚌肉畏懼中顫抖退縮，卻因對她的信任而打開自己，将會被嘲笑和戳痛的弱點放在她手中。

幾乎像自願走向祭壇。

這樣誠摯的勇敢和信賴，實在令人着迷。

雲含雪翻了個身，在陸獒連忙擡手護住她別摔下箱子前，回身抱住了他。

纖瘦孱弱的向導擁抱力量很輕，像一片雪花輕輕落下，卻讓陸獒一時怔住。

“沒關系，我會幫你。”

少女溫柔的聲音，讓他心裏一片柔軟。

陸獒很清楚，他是哨兵，理應守護在向導身邊，保衛他的隊友、保衛希望。

但雲含雪的一言一行清晰地告訴他，他也可以被人珍視，他也有人保護。他的生命，也是她的。

陸獒閉上眼還能想起告訴他眼前并非沒有路的少女淡淡笑意，還能想起那天仿佛來自神話傳說、能撐起天地的黑色巨蛇擋在自己身前，還能想起那天沖刷過精神的溫暖水流安撫。

被牽着走的感覺，并不壞。他相信，她會一直在他身邊。

看着心動的、與他一同面對危機的雲含雪，陸獒收緊手臂，緊緊擁抱着她，“我聽你的。”

汗津津的大狗沒有很臭，散發着狂野的荷爾蒙，騰騰熱氣從擁抱傳來，蒸的人臉紅。看在他這麽乖的份上，雲含雪決定不拆穿剛剛陸獒背着她去箱子後面悄悄換衣服擦汗的小心思。

雲含雪靠在塊壘分明的健壯肌肉上，像被巨型犬從身後抱住，大腦袋貼在頸窩，暖烘烘的。

“從藍色區域No.32開始你就沒寫過探索記錄了。之後你說，我們一起寫。開始前的休息時間，我重新教你寫字，伸手，放松。”

肌肉靠墊嚴絲合縫軟軟地托着雲含雪，只有在聽到她的新要求時，僵硬了一瞬。

“算了吧？”陸獒有些抗拒。

他的狗爬字多難看他自己清楚，上學的時候老師都嫌棄，後來父母也帶着他努力練習過，依然沒能改過來。在學校時也有跟他一樣字醜的人，長大後遇到的其他哨兵字跡最少看起來端正，出身好的更是能有一筆漂亮的字，據說是什麽“筋骨”。

雖然後來看到他的記錄彙報，沒人會在他面前說難看，但陸獒自己也覺得醜，越發不想寫，最終變成了口頭彙報。

他拒絕時，雲含雪已經在紙上寫了幾行字。

有的娟秀漂亮，有的端正嚴謹，有的狂放潇灑，有的鋒芒畢露。雲含雪的字和他見過的專門拿特殊字帖練過的有些像，以優渥資源培養出的完美。

四種字跡四種寫法，寫的都是……

陸獒。

陸獒看久了，甚至有些不認得自己的名字了。

雲含雪把筆塞到他手裏，陸獒下意識退後，卻被雲含雪貼着手按住，“喜歡哪種風格，試一試吧。我想看你親手寫下自己的名字。”

雲含雪曾在收集來的資料只言片語裏，慢慢了解勾勒出他的形象，在陸獒以為的初次見面前，已經是熟悉的陌生人。

陸獒出身不好，基礎教育學習時過于偏科成績平平，十四歲覺醒後，開始和父母一起進入探索傭兵隊，沒人想到他的覺醒是還在增長的，并沒有太重視。

父母不在後再沒上學，塔裏發現他徹底覺醒的真實等級後，送訓練營期間聞着S級哨兵味過來的貪婪家夥，坑過當初空有等級的小陸獒。他開始往塔外躲，作為傭兵獨狼聲名鵲起後，被探索軍團诏安。八年積累下赫赫戰績，但其實，還是個只有二十出頭的青年。

基礎教育畢業前，沒人會專門糾正他的字跡。剛開始覺醒時沒有受到重視，失去父母後跌跌撞撞長大，後來人們目光集中在他的力量上，更沒人會注意他的生活是否真的好。

就像他缺少的訓練資料，就像他糟糕的字跡。

“現在，是我在教你，相信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