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預言

九月,秋風蕭索。盡管已過了一個月,但整個萬安城仍談論着蕭家鋪張豪華的婚禮,氣氛熱鬧。

八月初十當天,不但是蕭敬與蒲蘭心成親的日子,也是蕭放迎娶太皇太後家族薇郡主宇文君薇的日子。雖然宇文君薇與蒲蘭心同日嫁往蕭家,但命運卻是那樣的不同。

在荑媈園內,不難看到蕭敬與蒲蘭心有影偕雙的情景。在蕭家人眼中,蕭敬一向是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人。就算是蕭立熹與慕容珂,也不輕易看到他的笑容。然而,自從蒲蘭心嫁入蕭家後,蕭敬的目光變得溫柔,讓人感到較往昔平易近人。慕容珂當然樂見他們夫婦二人融洽相處,而且對于蕭敬一心一意疼愛着蒲蘭心予以肯定。

與蒲蘭心備受丈夫寵愛有着天壤之別,宇文君薇就算是郡主之尊,也得不到蕭放的青睐。蕭放只有成親當天與她圓房,但自此之後,便回到妾室之間,再沒有找宇文君薇。宇文君薇以其懿德稱頌于貴族之間,既是大家只看重她的品德,那麽她的容貌,便不是大家會關注的地方。對于擁有內在美而沒有外在美的人,或許會得慕容珂的疼愛,但一定不會得到蕭放的關注。慕容珂一直對于蕭放重貌輕德、用情不專的行為深惡痛絕,但對于母親的讨厭,蕭放并沒有放在心上。

就算三妻四妾在胡族間、漢族間都是一個普遍的情況,但慕容珂一向痛恨男人妻妾成群。尚幸她得到蕭立熹的專寵,答應只她一名妻子,所以她一直不能接受蕭放的多情。她以為讓他娶貴族,他會礙于妻子的身份,不會任性而為,想不到他仍是本性難移。

蕭家由蕭放繼承,真的好嗎?慕容珂再三猶豫。

「這個天下将會天翻地覆。珂兒,讓你嫁入蕭家,就是要你能在亂世中得到安全。」她記得父親在爰君尉遲俯宣布賜婚前一夜對他說的話。

「爹,為何您這樣說?」她可不想嫁給漢人。

慕容太澤輕念着:「『羌笛遍山河,倏爾傳萬裏。南北莫複問,泾渭自分明。閃雷驚漢漠,聲威震四方。驅馬逐前行,英華遍地開。』珂兒,你知道這是甚麽嗎?」

慕容珂搖頭。

「這是上一任司星留下的預言。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讓其他人看過,但這是他離開皇宮前,寫給我的箋條。我一直想問他這個預言的事,但他離開後,我再也找不到他的蹤影。」慕容太澤搖頭苦笑,「他是一個善于僞裝的人,技術之高,是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能認出他——就算我們已相識多年。」

「這個預言,與我們慕容家有關?」

「珂兒,我們虎奴族,不會長久擁有這個天下。接替我們的,是以花草為姓氏的家族。」

慕容珂靜靜地看着父親,「『蕭,艾蒿也。』爹是因為這個理由,建議聖上讓女兒嫁給蕭立熹,以籠絡蕭家?」

慕容太澤點點頭。

慕容珂對于父親的安排,自此再沒有提出怨怼,但也沒有把父親的想法刻意放在心上。她嫁給蕭立熹後,在她面前,他一直表現出對尉遲俯恭順的樣子。她也就把父親提及的預言,抛諸腦後。

直至蕭敬在一個雷雨天出生,她忽然想起那句「閃雷驚漢漠,聲威震四方」,并把預言的事告訴了蕭立熹。而他也把蕭家一直以來的算計,告訴了她。因此,他們在「閃雷驚漢漠」中取出「驚」字,并去了「馬」字,為次子取名為蕭敬。

盡管在預言看來,蕭敬才是天命所歸的人,但蕭立熹卻不想因為預言而亂了長幼順序,引起不必要的紛争。是以就算他們真的得到天下,他也打算讓蕭放繼承天下。

不過,蕭立熹也答允了慕容珂的要求,對于兩名兒子,給予一樣的栽培,寄予一樣的厚望。要是蕭敬真的顯出皇者的才能,表現更勝蕭放,蕭立熹會重新考慮繼承人的事。

此刻,這個萦擾慕容珂多年的問題,再次浮現——按着長幼順序以定繼位人,真的合适嗎?

……………………………………………

淳國淳睿宗璇祯十年(公歷379年)五月

蕭敬替蒲蘭心梳理零亂的頭發。沒有分離十年的陌生,反而有每天相依的親昵。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卻一頭栽進了她的迷惑中,逐漸迷失了自己。一生之中,找到一個讓你願意用國家去換取的女人,是幸還是不幸?

與蒲蘭心成為夫妻太久了,長久得身邊很多的事,彷佛都是理所當然。而他也不自覺地,以她為标準,用以衡量身邊的女人。女人的美貌,的确是把男人迷住的利器。但美貌之下,這個女人有沒有讓你一直相處下去的能耐?因為她,他接受不了愚笨的女人,接受不了不明白他心思的女人,接受不了妒忌心太重的女人。

起初,想在天下的女子身上,找出比她好的人,以平息自己的憤恨;漸漸,想在天下的女子身上,尋找她的身影,卻只落得失望。

全天下只有一個蒲蘭心,不論他如何尋找,他找尋不到另一個她。沒有一個女人比得上她!他就是怎樣看也不順眼,也不能再把任何女人放在心上。

他以唇輕印在她的唇上,他立誓,不惜任何代價,再也不要與她分離。

蒲蘭心微睜開眼,看見他,報以一笑,「聖上回來了嗎?辛苦您了。」

「一覺好夢吧!」他撫着她唇瓣。

「嗯,臣妾夢見了我們初相識的日子,還有新婚時的情況。」

一對初相識的男女,會因為肉體的貼近,而一下子如膠似漆嗎?蒲蘭心明白,這會讓二人的關系變得比平常人的不一樣,但感情的培養不是一夜恩情便會驟然滋生。她不相信一見鐘情,起碼,她對蕭敬的情感,是一天一天,一點一滴的累積起來,成了不易割舍的情感。

故此,他們新婚之初,蕭敬要她與他一起在人前裝恩愛時,她自己盡管覺得生澀又不自然,但大家都從他們的相處中看到所謂的恩愛與幸福。還是世人眼中的幸福,亦不過是一場虛幻?

姑勿論他們的表演如何,慕容珂對于蕭敬與她的寵愛與重視,日漸提升。

「梳洗後,陪朕到袅嫮園散步,好嗎?」蕭敬說。

她點點頭。

當他們到達袅嫮園時,內侍小江子說中書令錢務貫有要事要找蕭敬,蕭敬着蒲蘭心在園內的汀卉亭等他,而且則會見錢務貫。

蒲蘭心坐在亭內,呷着畫梨為她預備的蜂蜜露,欣賞園中的奇花異卉。

「姨娘。」一把稚嫩的女童聲音引起她的注意。她轉身,看着站在亭子另一方的女娃兒。女孩大約七、八歲,樣子與蒲荷心甚為相似。當女孩想走近蒲蘭心時,女孩被裙襬絆倒,跌在上。蒲蘭心立即走近她,輕問,「你怎麽了?」。

「哇,好痛呀!」女娃哭道。

蒲蘭心聽到草叢中傳來人聲,她一邊為小女孩輕拍身上的灰塵,一邊說:「荷心,草叢有青竹蛇。」

「甚麽?蛇?」蒲荷心立即跳起。

女娃兒看到母親狼狽的樣子,立即破涕為笑。

「大姊,你欺負人家。」蒲荷心撒嬌道。在蒲荷心身旁,站着三個小孩。

雖然蒲荷心已是四子之母,但她愛撒嬌的性格,始終不變。蒲蘭心想起她初為人母、照顧一對孿生兒子時的狼狽相,想不到那對孿生子已十四歲了。

「大姊向你賠個不是。我只認得術兒及衎兒,另外的小女娃兒,叫甚麽名字。」

蒲荷心的四名兒女立即順着年紀排好。首先是長子蕭術,接着便是次兒子蕭衎,跌倒在娃兒為三女蕭遂、最少的麽女是蕭逯。

「大姊,荷心很想念您。」蒲荷心親昵地握着蒲蘭心的手。

「荷心,你已為人母了,還如此淘氣,也不怕兒女們笑你。真難為了阿敢,要一口氣照顧四個小孩子,以及你這個『大孩子』。他人呢?」

「他與聖上在妙玥堂聊天。」

「那我們快點進去,免得他們傷了和氣。」

「不會的,相公應承我不會與皇上吵嘴。」

「男人的承諾,最多只可信五成,而燕王一直怪責聖上害死平王,所以可信度又再打折扣。」

蒲荷心聽到姊姊如是說後,急道:「那我們快進走吧!」

她們走進妙玥堂時,看到蕭敬與蕭敢雖坐在一起,但氣氛總稱不上融洽。不過,就蒲蘭心看來,只要他們不吵架,已是一件難得的事。

蕭敬與蕭敢分別看到妻子的到來,臉孔不約而同的明顯變得溫柔。

蒲蘭心走近蕭敬,戲谑道,「燕王何時變成中書令?」

蕭敬沒接話,反問,「你喜歡嗎?」

「嗯,謝皇上。」蒲蘭心一笑,輕輕地握着他的手,複又放開。但蕭敬卻握着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着。

蒲蘭心看向蕭敢與蒲荷心,她離開的時候,二人才不過二十一歲,已是二子的父母。現在,他們都長大了,明顯與前時不同。尤其是蕭敢,沒有了以前的沖動與頑皮,變得沉穩可靠。

「燕王可長大了不少。這些年來,辛苦你照顧小荷了。」蒲蘭心還記得他們初見時的不打不相識。想不到,轉眼間,大家都長大了。

「讓夫人你見笑了。」蕭敢一笑,「小荷一直嚷着要找您,但我們又不知夫人隐居何處。聖上雖知道地點,卻不容許別人打擾你們。」

「如果蘭心想見其他人,自會找他們,如果她不想,又何必騷擾她?」蕭敬已不勞蒲蘭心相問,直接說出答案。

「抱歉,這些日子來,都沒有找你們。當然,我不知你們已回來了。」蒲蘭心再次朝蕭敬一笑,她知道,他這樣的安排,都是為了讓她開心。

「現在回來了,不就行嗎?既然已成過去,多說無益。」蕭敬說。

「也對呢!」

為了讓蒲蘭心可随時與蒲荷心敘舊,蕭敬特意讓蕭敢一家暫住在榆眇殿內。

翌日,蒲蘭心乘着蕭敬處理政務時,到榆眇殿探訪蕭敢一家。她到訪時,剛巧蒲荷心帶着四名子女游園,殿內只餘蕭敢一人。

「不用命人找小荷回來,我今天到訪,其實是想找燕王你。」蒲蘭心說。

「找臣下?」蕭敢疑惑。

「現在聖上不在身邊,叫我二嫂便行了,不用叫夫人這麽見外。」

「嗯,二嫂找臣下,所為何事?」

「大哥還在塞外嗎?」

蕭敢一聽蒲蘭心提起蕭放,心頭一振,随即一臉黯然,「十年前,臣下回萬安城時,已把大哥的遺體帶回來,安放在祖墳內。」

「也好,我一直記挂着這件事,怕大哥仍在塞外。」她一頓,「現在知道他在那兒,改明兒我有些東西要送他,好了結他的心願。」

「大哥的心願?」

蒲蘭心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多言。

「已十年了,還恨聖上嗎?」她忽地問道。

畢竟蕭敢已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說起往事,已不複昔日的意氣難平。他一臉平靜,苦笑,「要淡忘往事,談何容易?」

「聖上告訴我,蓮心這十年來,在國境內四處游歷,在江湖上薄有名氣。以前,我看着蓮心偷偷學武,不以為意,想不到現在成了行俠仗義的俠女呢!」

當蕭敢聽到蒲蓮心的名字時,身體一顫,「恕臣下驽鈍,不明二嫂所言。」

「我們只是努力追求所想要的事,不巧傷害了某些人。畢竟是一家人,難道要将怨恨帶入黃土?」

「要不是當年聖上與二嫂的幫忙,臣下與荷心不可能共諧連理。二嫂的恩情,臣下沒齒難忘。只是此事與彼事……」蕭敢一頓,搖頭苦笑,「臣下沒有二嫂的胸襟,不能輕易放下。就當是臣下欠二嫂一個人情。」

「不,這是你與蓮心的緣,與我甚至與荷心都沒有關系,所以你沒有欠下我們的人情。而我,也不是想藉此要你原諒聖上,也不想勉強你們兄弟和好。只是,聖上并不如你所想般壞,嘗試放下成見,重新認識你的二哥。畢竟你們兄弟姊妹四人,只餘下你們二人,不是嗎?難道還要互相懷恨嗎?」

「我知道,皇上一直看重二嫂。否則,也不會讓臣下帶罪回來。在皇城住久了,有時會疑惑自己是否曾在塞外生活過。」

「你還敢說,當年要不是你與聖上怄氣,聖上又怎會貶你們到塞外?你可知道娘親為着心痛你們,為此哭了有久?當年發生的事,你又知道多少?」蒲蘭心輕嘆,三言兩語豈能道盡往事?

「的确,臣下那時太任性,既讓小荷受苦,也讓旁人受傷。」

「你的确長大了。雖然代價很大,但是值得的。」

「嗯。二嫂,你真有心,想不到你現在仍記挂着大哥。現在會提起他的,又有多少人?」他唏噓道。

「聖上還想着大哥的事,我知道。任何一個人的生命,之于聖上都不是無意義的人。就算是燕王,你也是。」

蕭敢只是一笑,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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