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暗湧
是命運嗎?是孽緣嗎?蒲蘭心不知道。那個生性風流的蕭放自遇上墨筠後,他的人生便好像跳了板,像個提線木偶,只能為「主人」的操控而活。
這天,蒲蘭心提着祭品,在徐志謀及數名禁軍陪同下,到了蕭家的祖墳。她讓徐志謀等人守在外邊,自己則走入墓園,站在蕭放的墳前。她從提籃中取出墨筠的骨灰,把它埋在蕭放的墓旁。
「大哥,你為墨筠犧牲太多了。我知道我這樣做,墨筠一定會怪我,只是如果你們無緣,就算位在毗鄰,也是沒有意義的。不是我想為聖上與自己洗脫罪名,只是我們為了得到天下,奪去了你的皇位早已是罪大惡極,我是不介意多添一項罪名。只是燕王老是怪聖上害死你,但我卻覺得是你對墨筠的癡心才害了你。你不該以姿容的性命威脅聖上,姿容是聖上的心頭肉,一如墨筠之于你,你應該明白聖上的心情。」
「墨筠,原諒我,雖然你說過不想再與大哥有任何牽扯,只是,如果你知道他為了救你而殺入大理寺,因而被貶塞外,最後更郁郁而終,你會否因此而動容?更何況,跟着我,不一定是好事,你的坎坷全是我造成的。雖然你已歸黃土,但我仍希望你找到好歸宿。就讓大哥伴在你身旁,讓他照顧你,要是你不滿意他的表現,大不了一腳踢開他,反正你對他一向不假辭色。」蒲蘭心淡淡一笑。
「墨筠,這兒是你最後的歸宿了,希望你得到快樂。我知道你要的快樂,是待在我的身邊。只是我不能給予你快樂,原諒我,原諒我的自以為是,自認為這是對你最好的安排。」
「欠你們的,今世已是沒有機會還給你們,而我也不打算結草含環,來世相報。所以,将你們葬在一起,會否開花結果,來世再續前緣,便要看看你們的做化了。墨筠,這個世界不只我一人,如果真的有來世,你應好好敞開心扉,看看這個世界。」
「你去了哪兒?」蒲蘭心回迎蘭殿時,看到蕭敬皺着眉,坐在菫茹廳等她回來,而一名妃子則伴在他身旁。
一看這個「陣勢」便知道是誰告訴蕭敬,她離開華英宮一事——用得着把甚麽都挑得明明白白嗎?不過,留在宮中,便免不了這樣的「小磨擦」,就算她不想參與其中。她心內一笑。
「臣妾到了膳房弄糕點,打算讓皇上退朝後享用,這位是……」蒲蘭心放下手上的糕點。
「回蘭夫人,這位是淑妃。」畫菱說。
「勞駕了。」蒲蘭心朝畫菱一笑,然後回看淑妃,「淑妃有興趣嘗點嗎?」
「不用,她不過是路過這兒,她要告辭了。對吧!」不打算讓淑妃回話,蕭敬已為她推卻任何留下的理由。
雖然想留下看好戲,但蕭敬已開口,她不能留下,「妾身告退了。」淑妃一福身,怏怏離開。
蕭敬伸出手,蒲蘭心已乖巧地走近他。蕭敬握着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輕擁着她。他看着桌上的糕點,吃了一口,「這些糕點真的是你弄的?」
「不像臣妾的手藝嗎?」她輕咬了一口蕭敬手上的糕點,「不是妾身自誇,味道很好呀。」
「正因為是你的手藝,而且味道還很鮮,朕才覺得奇怪。」他一頓,「聽說,你今早離開華英宮。」
「皇上要知道臣妾是否離宮,還不容易,臣妾怎能騙您?」
「算吧!既然你不想說。」
「妾身今早到了祖墳,把墨筠的骨灰葬在平王墓旁。至于臣妾如何出宮,皇上可否不問?」
「皇宮的舊人,哪個不護着你?」
「誰叫皇上是那個最維護臣妾的人?」她輕笑。
「誰叫你是如此聰明,明白自己的地位,不作無謂的舉動?」他撫着她的臉。
「聰明與否,全由皇上決定。」
「聰明的女子,要一個便好了,否則吃多了,會吃不消。」
「那妾身便趕快去泡茶,以助皇上消濟。」她站起身。
他拉着她,「你呀,」語氣有點無奈,但又包含萬分溺愛,「別忙了,讓朕可看到你。」
每一次看到她,都覺得不足夠。來到迎蘭殿看不到她時,內心便會變得不安,怕再也看不到她。是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萬分不舍?
「皇上,二人的相處,不在朝朝暮暮。」
「但感情的培養,卻在朝夕的相處。」
「但朝夕的相處,同樣卻也引起磨擦。」她溫柔地撫着蕭敬的臉,「皇上,與皇後出現了問題嗎?妾身覺得皇上不開心。」
他別過臉,「早已沒事了,其實從來便不應有事。」
「敬,我只想您開心,您明白嗎?」她投入他懷中。
因着自己的身份,自稱為「朕」;聽着別人自稱為「臣」、自稱為「妾」,就這樣泯滅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本質,扮演着獨有的角色。他其實很喜歡她直稱他的名諱,這樣的溫婉細膩,直入他內心深處。再多的不快也被撫平,內心也不自覺的溫和起來。
「我妒忌,在你們心目中,衡兒與衠兒比我更重要。在你說着想念我、在意我的同時,卻仍帶着衡兒離開。」就這樣遺下他們曾有過的一切,她為何以為他可輕易放開她?
「對妾身而言,衡兒很重要,是因為他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們共有,而妾身唯一可帶走的人。」
「那你帶我走會否直接一點?」他一笑。剛才等待的不安與懊惱,消逝于她柔情蜜語中。
「就是呢!只是皇上願意離開嗎?」她擡頭,笑看着他的臉。不論是他還是她,都知道蕭敬不會有離開皇座的一天。
「沒人知道明天會發生甚麽事。只是,真的有那麽一天到來,再說吧!」
易姿容踏着矛盾的步伐,來到迎蘭殿。迎蘭殿的高雅清麗,一直是她心裏的一根刺。
懿恩殿位處泰央殿(皇帝的寝宮)之側,是皇後的寝宮,爰國的皇後、之後成為淳國首位皇後的慕容珂,也曾入住懿恩殿。自慕容珂過身後,蕭立熹沒有再立皇後,也沒有讓任何一名受寵的妃子,甚至是他臨終前最得寵的妃子紫染箬紫夫人也不曾入住懿恩殿。
蕭敬繼位後,把懿恩殿易名迎蘭殿,也按蒲蘭心的心意,改建迎蘭殿。沒有了金碧輝煌的裝飾,清雅逸麗更令人流連忙返。
蒲蘭心離開、而她成為皇後後,所有人,又或是易姿容自己,都有想過自己會搬進懿恩殿。只是,她仍留在蕭敬為她改建的宮殿想容殿內。
「迎蘭殿是按蘭心的心意改建,想容殿更合你心意。不過想容殿也要改建,成為更合你的身分的宮殿。」蕭敬說。
只要再改建迎蘭殿不就行了嗎?
或者,蕭敬也罷,宮內的內侍、侍女也罷,甚至是易姿容自己,也知道,在華英宮內的皇後,由始至終只有蒲蘭心一人。就算她離開了,仍只有她一人。
她的皇後之位,從來就是一個笑話。
「是蒲皇後離開了,易貴妃才可當皇後吧!」宮中的人都在說着。
以為她會不知道嗎?
她易姿容何曾奢求過皇後之位?就算她要得到,也必是因為自身的能力,而不是被人拱手相讓!
「奴婢參見皇後。蘭夫人在芙卿園采花,請皇後稍候一會。」畫櫻說。
采花?她倒有閑情。
她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不要緊,你要明白的是敬而不是我。」蒲蘭心笑說。
「你們自有一套我不明白的說話方式。」不違言,她妒忌。盡管蕭敬說愛她,但他與蒲蘭心的親昵與默契,是她不論怎樣努力,也跨不過的鴻溝。當蕭敬看着蒲蘭心時,他不會留意得到她,不會知道她的寂寞與不安。
「我們一起經歷過不少事情,也有着共同的目标,當然會自有一套說話方式。我相信你與敬也有這樣的私密,只有屬于你們二人的說話方式。用不着在意甚麽,我不過是他的過去。畢竟往者不可追,你大可在意與他建立怎樣的未來。」
怎麽相同?蕭敬愛的是她而不是蒲蘭心,為何他們也有一套獨有的說話方式?
「你一直是我的唯一。」蕭敬朝她寵溺地笑着。
她才不是他的唯一!他的世界還有蒲蘭心,但她的世界只有他,蕭敬一人。
「你不妒忌?」易姿容相信,蒲蘭心與自己一樣,同樣的愛着蕭敬。
「是沒立場。」她那平淡無波的語調,讓人看不到她的真心。
蒲蘭心,一直是她不理解的人。
「妾身參見皇後。」蒲蘭心的出現,打斷了易姿容的思緒。
眼前的蒲蘭心風采不減當年,她身上少了當年母儀天下的氣勢,現在的她變得更随和、更可親。
「姐,叫回我姿容吧!在你面前,我可不配『皇後』的稱號。」
「沒有配不配的問題,這是事實。皇後是皇後,禮節名分不可違亂。」
不,她收回剛才的評論,蒲蘭心的語氣是平和,但還有一種沉穩的力量,讓人不能違逆她。
直到此刻,易姿容還是不明白,蒲蘭心為何要放棄一切,把她推上皇後之位,讓她當一個被衆人恥笑的小醜?
「姐,你回來便好了。皇上這些年來,一直惦記着你。」惦念得漠視身邊所有人。
「這些年來,有勞皇後照顧皇上了。」
「外面的生活一定相當不錯,讓姐姐樂不思蜀。改明兒,我與衠兒也出外走走,過些閑雲野鶴的生活。」
「哎吔,皇後與太子一直是皇上的心頭肉,皇上可舍不得讓你們離開呢!皇後,待會兒就在這兒用膳吧!我們好好聚舊。也叫太子一道來,好嗎?只怕妾身已認不得他了。」蒲蘭心一笑。
「我自是沒問題。只是衠兒老愛往外走,不知此刻是否仍在宮中。我先派人找找他吧!」
易姿容的侍婢真琳聞言立即前往麒鳴殿。
「為何不見衡兒?」易姿容問。
「他的根不在這兒,讓他在外面闖吧!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相信這樣對他更好。」
就只她一人回來,那又作得了甚麽?要是不為甚麽,那又為何回來?在皇宮,子息代表着女人的地位。在華英宮內,只有她與蒲蘭心可懷蕭敬的孩子,亦即是說,蕭敬亦只蕭衡與蕭衠兩個兒子。
故此在宮內,就算有多受寵,但不能懷有蕭敬的孩子,也不是真正的受寵。這就是蕭敬對她——與蒲蘭心的偏愛嗎?
「姐姐,我不明白你。」她一頓,「當年,你為何一走了之?」
易姿容終究忍不住——她本來告訴自己,不可提出疑問,她這次到來,不過是一盡華英宮女主人的義務,與「嬌客」閑話家常。要是她問了,就等于她輸了,再一次,屈服于蒲蘭心的手下。她并不喜歡這種感覺。
只是,要是她不相問,她的心決不能安寧。但知道了答案,她的心就能平靜下來嗎?
「然後,現在又回來了。」蒲蘭心接着道。她一頓,沉吟,「去與留,從不由我決定。我亦不過是配合而行。」她淡淡一笑,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你與皇上都總是那麽多秘密。」蕭敬會寵她,逗她開心,但從不會對她說心底話,也不會告訴她煩惱。就好像只有蒲蘭心才會明白他,幫助他。她也可以為他分憂,但他卻從來都不說。
真琳回到迎蘭殿,說蕭衠并不在皇宮內。
易姿容搖頭,「這個衠兒,又不知到了何處玩耍。」她這個兒子的心,既野又傲。在宮中,他只聽蕭敬的話,其他人的話,都不怎麽放在心上。
「沒所謂,小孩子就是喜歡往外走。而且,我們見面的機會多的是,別在意。」蒲蘭心和煦一笑。
飯後,蒲蘭心送易姿容離開迎蘭殿。
「姐姐,這就回去吧!不用相送。」
「無妨,反正我也想多走幾步路。」
在到想容殿的路上,她們碰到蕭衠與其侍從亦枚。
「兒臣拜見母後、蘭夫人。」蕭衠說。
「小的參見皇後、蘭夫人」亦枚說。
「看,我們還不是遇上了嗎?」蒲蘭心笑着看向易姿容。
「這就是緣份吧!」易姿容說。
蕭衠不明所以,看向易姿容。
「我剛才到了迎蘭殿,本來打算找你一起與姐用膳,但你剛巧出宮了。」
「太子已長得那麽大,我差點認不出他呢!太子長得益見英挺帥氣,皇後好福氣。」
「姐姐,你過獎了。衠兒哪及得上衡兒得人心呢?」
「衡兒怎樣也比不上衠兒,這是事實。」
「皇後、蘭夫人請別互相謙遜,太子與公子同樣出色。」易姿容的侍婢真桃說。
蒲蘭心只是笑了笑,沒再多言。她對上了蕭衠那雙閃耀着自信與不馴的眼睛,「皇後,妾身不送了,請慢走。」
易姿容邁步,發現兒子仍站在原地,看着蒲蘭心離去的背影。
「衠兒,為何還站在這兒?還不離開?」易姿容看着兒子。
蕭衛收回投向蒲蘭心背影的視線,他心下冷笑。她還是沒有變,還是那個挂着一臉虛假笑容,假裝和霭的女人。以為這樣便能讓他放下戒心,以為她的回來是這樣無害嗎?
別說笑了。他的父皇與母後會被她騙倒,但他不會。他不會讓她奪去他應有的一切!
「這就來了。」蕭衠走上前,伴在母親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