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雪爪

淳國淳睿宗羲宸四年(公歷369年)十一月

蒲蘭心一直看着妹妹蒲蕙心與妹婿秦昀離開時,鳒鲽情深的背影,感到愉快又傷感。她雖然沒有能力讓每一個她想守護的人都得到幸福,但是,就是只有一個人得到幸福,她也感到滿足。只是,一想到要與親人分離,不知何日才可相見,心內便覺得難受。

「要是你舍不得他們,朕改派其他人駐守巫黔。」就算她沒有說出口,蕭敬已能從蒲蘭心的眼神中,明白她的不舍。

蒲蘭心搖頭,輕笑,「怎可因為臣妾之故,浪費秦昀施展抱負的機會?妾身聽聞西南天氣溫濕多雨,易生瘧疾,妾身擔心蕙心不習慣這樣的天氣。」

他輕握她的手,「有秦昀在,他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放心。」

她只是點點頭,接不上話。或許到了離別在即,再與妹妹生離,心中難免百般滋味。

蕭敬定睛地看着她,「你今天很奇怪呢!」

「可能是因為連蕙心也離開吧!薏心與蕙心在南方,荷心在西北,而蓮心不知去向,我們姐妹倆可是相見無期了。」情能傷人,此話固不假。這樣的依戀與不舍,都是不合宜的。雖然,她不致會動搖,只是……

「怎麽說得這樣悲觀?」只要他一聲令下,她想見誰便可以見誰,又怎會相見無期?

蒲蘭心無言一笑,擁有天下,不代表可操控一切。她轉頭看向窗外,想起室外的飄雪,想起那片寧兮谧兮——那是她此刻最需要擁抱的孤獨時刻。然而,蕭敬從不讓他們二人相處時,她可有撇下他,獨自沉思的時候。

「想到外面賞雪嗎?」

她欣然點頭。

小江子立即為蕭敬與蒲蘭心預備銀貂鬥蓬,藍蕗則為二人穿上。他們離開菱霞殿時,飄雪紛紛。蒲蘭心伸手,接過片片雪花。

「白羽雖白,質以輕兮,白天雖白,空守貞兮。未若茲雪,因時興滅。玄陰凝不昧其潔,太陽耀不固其節。節豈我名,節豈我貞。憑雲升降,從風飄零。值物賦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縱心皓然,何慮何營?」蒲蘭心念道。

「『縱心皓然,何慮何營?』謝運連的《雪賦》不合你的性格。」蕭敬輕笑。

「哦,在聖上眼中,妾身是一個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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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蒲蘭心一笑。

蕭敬撫着她的臉,「你都不知道自己笑着的時候有多美。以後每天都要笑一個讓朕看看。」

每天嗎?真是奢侈呀!

她不答反問,「那聖上會每天都逗妾身笑嗎?」

「會,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這樣的承諾,誰都不會當真。而給不起的承諾,她從來不會輕許。

「聖上忙于政事,怎能讓您花時間逗妾身開心。」她一笑,「只要聖上想看到妾身的笑容,随時也可以。」

他們慢慢步行至邕泉時,賞怡亭內小尤子已為他們溫好一壺酒,侍婢亦已待在亭外。宮內一切,均是井然有序,而她只想讓這樣的平和安然,長此下去。

二人在賞怡亭內對奕,蒲蘭心的棋藝現在連蕭衡也能輕易打敗她。蕭敬一直讓着她,讓棋局不會快快結束。畢竟,棋力相差太遠,蒲蘭心還是敗陣下來。

「前陣子,漳縣進貢了幾名伎伶,她們均是能歌善舞,不如叫她們表演給你看?」

她笑着擺手,「不了,老是這些調子舞步,膩了。」

「不,她們彈奏的均是江南調子,舞步較輕靈秀逸,你應該會喜歡的。」

「既然皇上力薦,那妾身便不推辭了。」她當然知道這是蕭敬要逗她開心,才為她安排這一切,她亦不便再推辭。

是夜,他們坐在翩遷間欣賞歌舞。南方女子較北方女子纖秀嬌小,秀氣動人,最适合蕭敬的口味。蒲蘭心看着那些水靈靈、嬌滴滴的美人兒,內心一笑——皇上之意不在舞蹈,為的,不過是多看這些美人兒吧!

為首的伎伶的一雙動人眼眸,緊緊地鎖在蕭敬身上,如此幽怨,如此無奈,連她看了也感到她纏綿的情意。

舞罷,蕭敬命她們退下,那伎伶臨離開前回望蕭敬一眼,才幽幽離去。

「怎樣?好看嗎?」

「你指那場舞蹈,還是美人兒?」她取笑說。

「明知故問。」

「那些美人兒果真不錯,尤其為首那一個。從她看着聖上的眼神,可知聖上很久沒找人家了。」她向他擠眉弄眼。

「多事。」

「那妾身先離開,不打擾聖上的雅興了。」

「你不喜歡嗎?」

「不是,她們跳得很好看,只是妾身累了,想先回去。」她知道一曲不能讓蕭敬盡興,而她實在不想看了。如果,大家想要的,開始出現分歧,讓他們各自走自己的路,會否更好?

她一直想要的,是他活得開心、活得快樂。其他甚麽的,都不重要。

「朕今夜會到迎蘭殿。」他示意藍蕗倒酒。

「哦,聖上不找美人兒嗎?」蒲蘭心揚眉。

「多事。」

她一笑,「多事的臣妾先告退,待皇上聖駕。」

蕭敬看着妻子安詳的睡容,內心竟詭異地升起一股不安的恐懼。他也不知為何,只是心緒不寧的感覺,在這些天來,一直纏擾着他。他一直不喜歡二人的疏離。為着蕭衡的事,他們雖有不同的意見,但蒲蘭心都不會違他的意,而他也避免沖突,不想為了兒子,而與蒲蘭心鬧得不歡而散。

雖然他們都在努力地避免着,但繼承的事不能有任何差池,這是他們都知道的事。然而,為了這些事而與蒲蘭心生份了,他卻是極不願意。

「告訴朕,你最近想些甚麽。」他在她耳邊輕說,不期望她有任何響應。

只是,他的話還是把蒲蘭心弄醒了。她強撐睡眼,擡頭看着蕭敬,「皇上說甚麽?」

「沒甚麽,你睡吧!」

「聖上要是不肯說,妾身反而會睡不着呢!」

「你最近想些甚麽?」他撫着她的臉。就算是面對着對方,都不能知道對方的心意,這令人有多難受,你懂嗎?

「聖上為何有此一問?」

「別以為朕看不到你的異樣。」

「的确,臣妾想瞞聖上也難。」她抱着他的頸,埋首在他的胸膛,貪戀着他身上的氣息。「只是,現在還不能說,待時機成熟,妾身才告訴皇上吧!」

他撥着她的秀發,「一點風聲也不能透露嗎?」

她擡頭,手指磨娑着他的唇,「這是一個比耐性的游戲,聖上有興趣玩嗎?」

「要等多久?」

「十天,十天之內一定揭盅。」她吻着他的唇,手指劃過他的鎖骨。

「好,朕會等着。」

她朝他露出一個沉穩的笑容。他深知她不會傷害他,知道她所想、所做的,全為他着想,但心中的不安又從何而來?

十天後,蒲蘭心已沏好茶,靜待蕭敬的到來。

蕭敬一步入菫茹廳,便立即說,「今天已是第十天了。」

「妾身已在此靜待皇上多時。」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皇上還記得曾答應過給臣妾兩個願望嗎?」

他點頭。

「妾身請求皇上為臣妾實現這兩個願望:一、貶妾身與衡兒為平民,讓臣妾與衡兒離開華英宮。二、納易妃為皇後,衠兒為太子。還望皇上成全。」

蕭敬聽着蒲蘭心的話,一怔,像是聽着甚麽天方夜譚。看着依舊是一臉溫婉逸雅的妻子,他彷佛看着陌生人。只是,他很快便回複冷靜。「原來你部署了這麽久,只為了這些?」只為了離開他?

「聖上,記得十天前,您說過妾身像水嗎?」

蕭敬點頭,默然。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争,故無尤。』當時,臣妾聽着聖上之言,頗有感觸。有那麽一刻,妾身想過,聖上是不是知道了妾身的安排?」她一頓,輕柔地握着他的手,而他也沒有甚麽表示,只是任由她握着。

「或許,這只是證明了聖上與臣妾心靈相通。妾身的安排,是為了皇上,是為了這個國家的長治久安,聖上,你明白嗎?」

「願聞其詳。」他目無表情道。

「朝廷分成兩派,一派是支持衡兒的,一派則支持衠兒的。起初他們不過是普通的鬥嘴,想必聖上沒放在心上,但如果他們要求的,是更多的東西,任是誰也不能袖手旁觀。況且朝臣相争,遺禍的只是國家,臣妾與衡兒,都不想看到不必要的紛争。衡兒雖身為長子,但聖上與妾身均知道他沒有成為王者的狠心與圓滑。強勢的君主也罷,長袖善舞的君主也罷,他都當不成。

「有仁心,故不是壞事,但是,一個君主卻不能老是以仁心為考慮的重點,『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難道這樣不也适用于治國上嗎?一個過份堅持己見,不能平衡各方利益的君主,除非他有足夠的魅力,統攝衆臣,否則,只會讓國家的施政落得一蹋胡塗。我們這麽辛苦打下的天下,可不能給衡兒敗了。而且,妾身也不想聖上為了顧全妾身的顏面,強要衡兒為太子。

「臣妾知道衠兒的果斷與自信,很得聖上歡喜,選他為繼承人,更能稱聖上的聖意,也更适合國家的發展。為長久計,應廢了衡兒,改納衠兒為太子。為了不讓支持衡兒的吏臣興風作浪,妾身請聖上貶我們母子倆為平民,斷了他們擁立衡兒的念頭。聖上請放心,妾身已跟支持衡兒的大臣會面,勸他們改為支持衠兒。妾身已替他們權衡輕重,他們是聰明人,會作出明智的決定。」

這樣的長篇大論所為何事?說穿了,不過是三個字:離——開——他!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就在他們經歷了這麽多,就在他們應在一起,享受辛苦的成果時,她卻要離開?還說是為了他?這是蕭敬聽過最荒謬的謊言!為了一個人好,不是會讓人感到高興嗎?為何他高興不起來?

「國丈呢?」她一直放心不下自己的家人,他們能留住她嗎?

「蒲家那方面沒有問題。抱歉,這幾年,蒲家态度日見跋扈,但妾身相信,只要妾身一走,他們會收斂。」

「以前,朕礙着你的顏面,可以不計較,但蒲家的勢力實在太大,無論如何,朕一定會削弱他們的勢力。」

「妾身也明白,一切但憑皇上作主。」

她竟然不為所動,就算他以蒲家相威脅,她仍是不改其心意。那麽,還有甚麽可以留下她?

「如果朕要你留下,你會否留下?」如果她連家族盛衰也不放在心上,那麽他的要求,能打動她嗎?

她沉默,「妾身已安排一切,皇上日後已無後顧之憂。他日,要是皇上有用得着妾身的地方,妾身一定會回到華英宮,協助皇上。」

或許,由始至終,她眼中的世界太小,小得從不曾容得下他,所以,她說這些鬼話騙他!

「你既然心意已決,朕亦不強留,你們喜歡何時離開便離開吧!」說罷,他拂袖而去。

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強烈地侵蝕着他的心。最初,不是她要與他一起打天下嗎?就好像玩得膩了,便毅然離開,留下他一人面對着整個國家。

望着蕭敬離去的背影,蒲蘭心眼角漸漸濕潤,視線變得模糊。奪取天下,曾是他們一同的心願。但守住這個天下,他們是否能有同樣的心情?蕭衡不是他心中理想的繼任人。

她知道。

如果因為蕭衡是她的兒子,讓他繼任,不但會引起他們父子之間的沖突,也會令蕭衡感到為難。

如果他們只是普通的人家,可能問題沒有這麽大。偏偏,他們的喜惡牽引着整個國家。她不要他們父子倆起紛争甚至出現殺戮。他們兩個,都是她最重要最愛的人,她不願他們任何一人受到傷害。

蕭敬回到誠政房,內侍小江子捧拿奏折進來,「皇上,這是待批閱的奏章。另外,侍臣回報,燕王已接到聖上的召函,不日動身回宮。」

「出去。」

小江子見到蕭敬待發的怒氣,立即退下。

他知道蒲蘭心不忍與妹妹分離,特意讓蕭敢回來,好讓她與蒲荷心重聚。現在,看來是他太多事了。

他将桌上的文房四寶與奏章,全推在地上。

蒲蘭心掀起馬車的帏簾,她輕嘆,「衡兒,叫車夫開車。」

蕭敬終究沒有出來相送。其實,她早就知道,他不會來,只是,人總會有奢望。就這樣結束了嗎?他們之間的情感糾葛,就這樣結束了嗎?

「娘,如果您後悔的話……」

「你有見過為娘下了任何一個讓自己後悔的決定嗎?」

蕭衡搖頭。沒有,他的娘親從不感情用事。情感從來不是一件輕易被割舍的事。她能為了身邊的人,為了天下,一直壓抑着自己的情感。如果,他也能如此顧全大局……

「抱歉,因着我的任性,要你離開。娘是為了保護孩兒,才計劃離宮,如果孩兒能做到爹的期望……」

「衡兒,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不能單純的活在別人的期望中。每人對成為王者的定義都不同,你不能成為你父皇眼中的王者,不等如你沒有治國之才,我不想你因此看輕自己。你不過是生于皇家,你也能選擇自己的人生。如果你是不喜歡繼位,為娘不會勉強你。

「況且,皇宮從不是适合我久留的地方。所以,別以為娘親的離開是為了你,娘也是為了自己。別把這件事的責任推在自己身上,到了民間,你要好好的尋找,尋找你想要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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