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瑪德琳

“傑克船長”果然餓了。

瑪德琳蛋糕其貌不揚,味道卻很不錯,是經典的法式甜點之一。在藍帶學校的初級烘焙課中,這款蛋糕是必修內容,所有學員都要掌握其正确的制作方法。

楊梅作為甜品師,本身卻不嗜甜,更喜歡看着自己的作品被吃掉。

她把這些瑪德琳蛋糕帶回家,是想送給左鄰右舍嘗嘗,如今用來答謝救命恩人,也算實現了價值最大化。

太陽早已下山,學生公寓的舊式門廊裏,只剩下卵黃色的燈光,以及男人飨足的嘆息聲。

“味道怎麽樣?”楊梅忍不住試探。

對方打了個飽嗝,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果斷結論道:“你是藍帶學校的。”

“這也能吃出來?!”

“不是吃出來的,”他清清喉嚨,“是你背包上印的。”

1578年,法國國王亨利三世設立“聖靈騎士團”,團員被授予綴有藍絲帶的十字勳章,在宴會上享受豐盛菜肴和精品餐點——藍帶勳章由此成為卓越廚藝的象征。

于是,世界上第一所廚師學校誕生時,理所當然地選擇了這一象征,作為學校的名稱和标志。

看着書包上偌大的藍帶校徽,楊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說呢,剛開學半個月,怎麽就出師了……”

“在法國,人人都認識這個符號,也知道這所學校有多貴。”

聽出對方的言外之意,女孩打了個哆嗦:“所以我才會被那些劫匪盯上?”

他聳聳肩:“猜測而已。”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她眉頭緊鎖:“那幫人很可能是有備而來,可我已經交完半年租金,沒錢再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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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搬家?”

楊梅苦着一張臉:“惹不起躲得起啊。”

“學生公寓有門禁,物業公司會負責保護你;地鐵上有乘警,那幫人也不敢搗亂——麻煩僅限于從地鐵站到你家門口這段路。”

她默默颔首,不做否定,目光中隐含些許祈求。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男人自嘲地笑笑,“小姐姐給點吃的吧,我以後每天送你上學。”

盡管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如此苦澀的笑容卻像針紮一般,在楊梅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接下來的半個月,“傑克船長”依然神出鬼沒,卻始終恪守自己的諾言:每天早晨天剛亮就來到公寓門口,将人送進車廂才轉身離開;傍晚則會準時出現站臺上,确保不錯過來自十五區的11號地鐵。

那群劫匪偶爾出現,看清楊梅身旁的人影後,就又消失不見了。

七月底,初級烘焙班的課程已經過半,實操課作業也從簡單的瑪德琳蛋糕、杏仁餅幹,變成有些複雜的蘋果塔、蘇芙蕾。

大部分時候,還沒走出地鐵站,從學校帶回來的這些“作業”就被男人吃光了。

楊梅喜歡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亂糟糟的胡子遮掩面頰,模糊了咀嚼的動作;粗糙的大掌捧着糕點,連碎末都舍不得浪費;饑餓感驅動進食本能,狼吞虎咽猶如龍卷風過境。

即便明知對方常年食不果腹,看到自己制作的甜品如此受歡迎,她還是會成就感爆棚。

“傑克船長”的話不多,或許是因為身高關系,他總用居高臨下的姿态看人。胡須下的嘴唇緊抿着,仿佛被鎖上的拉鏈,對周遭的一切都不屑置評。

從他的口音判斷,楊梅猜測對方也來自帝都,只是不曉得為何會流落巴黎街頭。

法國人的驕傲是發自骨子裏的,以本民族的歷史和文化為榮,心态始終停留在“太陽王”路易十四和拿破侖第一帝國時期。

在這裏,就算問路也必須用法語,否則很可能被直接無視。

楊梅不會法語,和班上其他同學的交集也不多,如果不是“傑克船長”,連個講話的人都沒有。

兩人并肩而行的時候,他偶爾會刻意放慢腳步,聽清她在說什麽,然後始終保持半米遠的距離,避免自己身上的狼狽沾染對方。

除了最初相遇時的牽手,他們再也沒有過肢體接觸,卻仿佛越來越習慣彼此的存在。

7月25日是星期二,楊梅從公寓樓道裏出來的時候,環顧四周卻沒有發現那抹高大的身影,感覺就像演員失去劇本,完全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盡管她不知道“傑克船長”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他的年齡和來歷,卻相信對方能夠守護自己。

楊梅急得來回打轉,又等了半個多小時,直到再不出發就會鐵定遲到,方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約定的地點。

走出小巷,來到位于中心地帶的小廣場,她才發現今天确有幾分反常。

街上的流浪漢不見蹤影,難民栖居的窩棚也空空如也,亂糟糟的地鐵站外沒幾個人,只有行色匆匆的乘客,依然還在埋頭趕路。

楊梅自我安慰,雖然失去了“傑克船長”的保護,好在暫時不用擔心人身安全問題。

那天在學校上課,她看得到老師嘴巴一張一合,說了什麽則完全聽不進去;實踐操作的時候,手握廚刀直發呆,黃油都被捏化了,還沒來得及切下一塊。

直到老師宣布下課,楊梅才如彈簧般跳起來,直奔更衣室換裝,率先沖出了教學樓。

藍帶學校有非常嚴格的着裝規定,每個學員都要穿上潔白整潔的廚師制服,不僅要保持幹淨,還必須定期熨燙,确保一切都無可挑剔。

楊梅沒有熨鬥,不得不将衣服送到洗衣店處理,每次多出的洗衣費都讓人肉疼,只好盡量保持衣着整潔,減少花錢的次數。

如今,她甚至沒時間将制服挂進衣櫥,直接揉成一團塞進背包,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此時已是下午六點,夏日漫長的白晝尚未結束,空氣中依舊彌散着浪漫而熱烈的陽光。藍帶學校位于塞納河畔,是一幢由鋁和玻璃搭建而成的新式建築,不遠處就是巴黎地标——埃菲爾鐵塔。

鐵塔建成于1889年,如同一柄銳利的巨劍,傲然矗立在天地之間。

楊梅無暇欣賞這份美景,只顧小跑着沖向地鐵站,想要盡快搭上11號線,确定“傑克船長”會在老地方等待自己。

随着晚高峰的人群擠進車廂,她終于松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褲兜裏的手機在隐隐震動。

掏出手機,卻見屏幕上彈出提醒:“巴黎警方第36次驅逐住在地鐵站旁的難民,共有2628名難民被轉移。”

這是一款專用的APP,根據設置的關注重點不同,按需提供分類資訊。楊梅出國後,關鍵詞自動定位成了“法國”、“巴黎”——新聞從事發地爆出,經由國內媒體翻譯、整理,傳到客戶端上已經晚了大半天。

她迅速地掃了一眼新聞內容,發現美麗城的Juares地鐵站恰是事發地之一。

媒體轉述《巴黎人報》的報道,強調因為其它地區的驅逐,導致高達超過2500名難民遷入美麗城。警方不得不使用催淚瓦斯,方才使得這些人向前移動,并強迫他們登上準備好的巴士。

過去兩年,巴黎出現了數量驚人的難民營,需要市政府動員警力,定期疏散他們到固定安置點。

這些固定的難民安置點地方偏遠,經濟不發達,生活也很不方便。沒有穩定收入的難民搬到安置點後,往往無法謀生,只能再想辦法回到巴黎。期間不僅要解決交通問題,還要面對警察的追蹤,所以根本沒人願意離開。

“傑克船長”雖不是北非難民,在法國肯定也沒有合法身份,難保不被當做強制驅趕的對象。

楊梅試圖自我安慰:即便沒有他,那幫劫匪在短時間內也不會冒頭了,至少自己安全無虞。

然而,只要一想到男人苦澀的笑容,還有那笑容背後不為人知的過去,整顆心就又像被拳頭攥緊,連氣都喘不過來。

車廂外的燈光明暗閃爍,色彩豔麗的廣告牌活色生香,卻無法讓人轉移任何注意力。

當地鐵終于駛入Juares地鐵站,楊梅的不安感也抵達峰頂,緊貼在車門的玻璃窗上,急切地向外張望,尋找那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站臺上空空蕩蕩的,呈現出突發事件後特有的蕭索氣息。

那些穴居的難民都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各式各樣的帳篷、塑料布堆積在牆角,等待市政府後期統一處理。

沒有發現“傑克船長”的蹤影,楊梅被人群帶出車廂,腳步卻沉重得走不動路。

車輪撞擊鐵軌,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和她一起下車的乘客都已經離開,列車也漸行漸遠。隧道盡頭吹來不明方向的涼風,直教人心尖發顫,喉嚨也緊得發不出聲音。

“跟我走!”

一雙大手握住她的肩膀,将楊梅吓了一跳,卻在聽出那人的聲音後,感覺徹底放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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