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合夥人
轉了幾個彎,楊梅被帶到一個隐蔽的樓梯間裏,發現“傑克船長”變得更加狼狽了。
眉角有處傷口,鮮血早已順着臉頰結痂;右腳的鞋子不見了,走路一瘸一拐;就連早已碎成破布條的衣服,也被扯斷袖子成了“背心”。
“警察驅散難民,”他喘着粗氣,“我要找地方躲起來,所以早上才沒去接你。”
楊梅點點頭:“嗯,這事兒已經上新聞了。你沒事吧?”
“沒事,我住的帳篷被拆了,從大巴車上跳窗出來的。”
盡管說的輕描淡寫,任何人只要看到他那副模樣,就知道事情絕非如此簡單,很難想象省略了多少驚心動魄的過程。
楊梅深吸一口氣,沒有刨根問底,而是幹脆地作出決斷:“你受傷了,要趕快處理一下。”
留學生在法國看病很不方便,逐級轉診的過程中,往往病都好了還沒見到醫生。廚房裏常常發生意外,楊梅出國前特意帶了不少藥品,其中就有繃帶和藥棉。
然而,當她提出讓對方去自己公寓的時候,“傑克船長”卻拒絕了。
他搖着頭,态度異常堅決:“路上有巡警,我這幅樣子,出去就會被抓的。”
“那你怎麽辦?一直躲在地鐵站裏?”
“警方是突擊行動,不可能一直巡邏,我在地鐵站裏躲躲,風頭很快就會過去的。”
說完,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你別擔心,那幫敘利亞人也被抓走了,短期內不會出現。”
楊梅好氣又好笑:“只要街上有巡警,就算他們沒被抓走,我也不會害怕。倒是你,地鐵站的空氣太差了,待在這裏傷口肯定要惡化。”
“傑克船長”還試圖争辯,卻被她直接打斷:“把傷口處理好,之後随便你去哪兒都行。”
不遠處的站臺上,再次傳來列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震耳欲聾般驚心;昏暗的角落裏,女孩的目光如火如炬,不容任何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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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長着一雙杏眼,綴在小巧的瓜子臉上,顯得非常溫馴。
大部分時候,這樣與世無争的相貌,會讓人以為她沒什麽脾氣;正因如此,當她堅持某件事的時候,才會讓人感覺無法抗拒。
楊梅将對方上下打量一番,低頭從書包裏掏出自己的廚師服:“穿上吧,先回公寓再說。”
“傑克船長”終于妥協了。
廚師服是量身定做的,他比她高太多,穿好一邊的袖子之後,只能遮住半邊身體。楊梅又用制服褲子當袖管,剩下半邊塞進背包,再讓他将包背好。
經過如此拙劣的僞裝,“傑克船長”不像個逃犯,倒像個奇裝異服愛好者。
“走吧,”她當機立斷,“警察不會看得那麽仔細。”
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純屬多餘:地鐵站外的小廣場上,店鋪正常經營,已然恢複俗世的喧嚣。金色殘陽掩映着火燒雲,普照天地萬物,折射出美輪美奂的光影。
除了那些有礙觀瞻的難民們不見蹤影,再也沒有什麽與以往不同的地方。
楊梅領着人從後門溜進學生公寓,又趁舍管去洗手間的時候摸上樓梯,踮起腳尖輕輕走路,像做賊一樣偷摸進二樓房間。
她一邊在牆壁上摸索開關,一邊道歉:“學生公寓享受政府補貼,來往訪客需要登記……”
剩下的話不用說完——“傑克船長”連合法身份都沒有,根本無法通過正常途徑混進來。
燈光亮起,将整個房間照亮:陽臺聯通卧室,客廳旁邊是開放式廚房。面積不到二十平方米的空間裏,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讓人感覺分外溫馨。
巴黎房價高企,像這樣功能齊全的套房,在市中心至少要600歐的月租。
即便算上交通費用,美麗城的房子也便宜不少,更何況面積大、各種生活設施齊備——如果可以忽略安全問題,眼前的一切簡直與天堂無異。
這也是楊梅願意舍近求遠、獨自搬到巴黎北部居住的原因。
她用床單裁成窗簾,又拼接出沙發靠墊、桌布椅套,使室內顏色和諧統一,看起來賞心悅目。此外,烤箱裏還時不時地彌漫出奶香味,愈發為房間增添了一抹溫馨的氣息。
“傑克船長”站在門廊外止步不前,略顯猶豫道:“我身上太髒,還是別進去了。”
楊梅拽住他,将人推進沙發坐好,扭頭翻找醫藥箱:“承蒙照顧麽久,早該請你上來坐坐的。”
男人脫掉東拼西湊的廚師制服,又側身坐在沙發上,挺直腰杆,盡量減少與靠墊接觸的面積,這才客氣地回答道:“哪裏,再說你不也給我帶了吃的嗎……”
“那是實操課的作業,沒人吃就會被扔掉,太浪費了。”
楊梅拿出藥棉和繃帶,示意對方閉上眼睛:“盡是些又甜又膩的東西,虧你每次都能吃完。”
冰涼的酒精擦拭額頭,很快蒸發到空氣中,與原本甜膩的奶香味混雜,營造出缭亂的氛圍。
三指寬的傷口很深,模糊處血肉外翻,看起來十分猙獰。為了确保消毒效果,将高濃度的酒精直接倒上去,可想而知會有多疼。
他卻只是輕輕吸了口氣,始終保持着固定的姿勢,梗着脖子擡起頭,再未發出任何聲響。
楊梅好不容易才穩住手腳,有意轉移注意力,故作輕松地繼續聊天:“我給你帶的都是成品,其實除了最後成型的糕點,每天都要扔掉不少備用材料。”
“備用材料不能吃嗎?”
“當然可以,只是因為不足以代表藍帶的水準,所以才要‘毀屍滅跡’。”
棉球順着傷口邊緣,由內向外擦拭,将未受傷的皮膚也清潔出來,露出了男人的些許廬山真面目。
楊梅驚訝地發現,對方膚質光滑細膩,隐約還透出幾分白皙。
即便那張臉依然髒得看不清,卻不妨礙濃密的睫毛輕顫,在眼睑上留下一片清晰的陰影,剩下口鼻依舊被亂糟糟的胡須遮擋。
“不要扔。”
男人喉嚨沙啞,喚回了她的神志。
楊梅放下鑷子和棉球,改用繃帶包紮傷口,不甚明了地問:“什麽‘不要扔’?”
“那些‘備用材料’,可以不要扔嗎?”
他的聲音裏帶着些許試探,态度誠懇地保證:“我不會告訴別人是從藍帶學校弄出來的。”
“你要用來幹嘛?”女孩好奇。
“樓下廣場有定期的窮人集市,大家可以在市場上以物易物,也能換些零錢……咱們可以合夥擺個攤。”
楊梅挑起眉:“怎麽合夥?”
“賣了錢歸你,賣不出去,或者賣剩下的東西,讓我處理掉,行嗎?”
“我怎麽知道是那些東西真的賣不出,還是被你故意扣下的?”
對方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瞪大的眼睛裏充滿困惑,顯然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楊梅不以為意地笑道:“開玩笑呢,瞧你那樣!反正備用食材會被扔掉,給你處理當然沒問題。不過請告訴我實話,究竟要用那些東西幹嘛?”
“傑克船長”舔了舔嘴唇:“這次被抓走的難民都是成人,只剩孩子還留在這條街上。沒有大人照顧,他們很快會餓肚子。”
“你想做善事?”
“我……”
“好了。”楊梅放下手中的紗布和剪刀,拍拍手直起身來,“我是廚師,必須對自己的工作負責——只要你保證不銷售變質的商品,怎麽處理那些食物都行。”
男人點點頭,目光直視着她:“我保證。”
“還有一個條件。”
“請講。”
楊梅眨眨眼睛:“告訴我你的名字。”
繁星般的目光凝滞了,如同時光靜止在記憶中的某一刻,他保持略微怔忪的神情,整個身體都變得僵硬而遲鈍。
原本溫柔的空氣不再流動,伴随着房間內的沉默膨脹,漸漸壓迫胸腔,讓人呼吸困難。
楊梅擔心自己說錯了話,當即恢複正常語氣,連連擺手道:“不想說就不說,沒關系的。”
男人卻垂下頭,以幾不可見的幅度左右擺動,而後清了清喉嚨:“……我叫肖铎。”
“肖铎?”
“小月肖,都铎王朝的铎。”
楊梅只覺得這名字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聽過,很快便一筆帶過:“我叫楊梅,以前告訴過你嗎?”
“沒有,但是我知道。”
她反問:“你怎麽知道?”
“公寓門口的郵箱上寫着。”
聯想到兩人初次見面時,他也通過書包上的校徽,猜出了敘利亞難民打劫的動機——這幅看似狼狽的外表下,似乎有一雙觀察力敏銳的眼睛。
楊梅假裝不服氣,将雙手抄在胸前,微微擡起下巴,挑釁地看着對方。
“既然你這麽聰明,不妨再來猜猜看,待會兒該怎麽從這間屋子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