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跟我來
那群人将肖铎團團圍住,壓低了聲音說話,目光四下亂瞟,似乎是在威脅着什麽。
被威脅的對象背靠牆壁,高昂着腦袋,态度不卑不亢。等到對方說完,方才開口試圖解釋,卻被猛然扇了個巴掌。
肖铎偏頭啐了一口,目光也變得異常冷峻,手裏剛要有所動作,就聽見一片混亂的嘈雜聲。
看到他被人扇耳光的瞬間,楊梅再也顧不得什麽,擡起擺攤用的折疊桌,擋在胸前當做盾牌,低頭猛沖向牆角。
撞擊接連發生,她只知道奮力掙脫、繼續前進,像頭殺紅了眼的鬥牛,根本停不下來。
敘利亞人雖然警惕,卻對這橫沖直撞的攻擊沒有防備,一群人怪叫着四散跑去,慌亂中難免踩踏、倒地,竟真的被楊梅殺出一條路來。
她還想往前沖,手腕卻被緊緊抓牢,耳邊傳來急切的呼喚:“楊梅,是我,楊梅!”
這仿佛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趁着那些敘利亞人東倒西歪,一時爬不起來,他們連忙扔下折疊桌,慌慌張張地朝廣場外跑去。
集市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街道也沒有那麽擁擠,兩人牽着手一路狂奔,終于回到了學生宿舍樓下的超市。
超市是中國人開的,還有聯防的保安,沒人敢在裏面胡作非為。
肖铎這才放心,回頭安慰楊梅:“別怕,沒事了,他們不敢追過來。”
因為奔跑,女孩早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小臉紅撲撲的,泛着不自然的紅暈。聽到他的話根本無力作答,只好點點頭,表示自己有所了解。
折疊桌是向超市借的,說好随用随還,如今被扔在了集市上,自然要作出賠償。
肖铎找到超市的負責人,向對方說明情況、主動道歉,掏空身上的荷包,足額支付了賠償金。從負責人的辦公室出來,他又點了點剩下的錢,将其悉數遞給楊梅。
看到那一臉困惑表情,他連忙解釋:“今天擺攤的收入,不好意思,只有這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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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我是什麽人?”楊梅冷笑,“你被人打了,我還找你要錢?”
一只手伸在半空中,肖铎明顯愣神:“我……”
“我看到他扇你巴掌了!”
楊梅壓低了聲音,雙手卻在身側握成拳頭,眼眶裏充滿酸酸脹脹的感覺,拼命瞪圓才沒讓眼淚流下來。
即便流浪,即便狼狽,他也是她的蓋世英雄,不應受到任何人欺侮。
意識到對方是在替自己抱不平,肖铎的表情也緩和下來,主動走近了些,溫柔勸慰道:“沒關系的,一點都不疼。”
她說話帶着濃厚的鼻音:“那也不行,打人不打臉!”
男人略顯無措,本能地承認錯誤:“怪我不小心,不該讓他們有機可乘。”
楊梅氣得直跺腳:“我明明不是這個意思!”
獨在異鄉,面對艱難的留學生活,明白現實遠不如想象的那麽光鮮亮麗;孤軍奮戰,與曾經的自己劃清界限,告別過去才發現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長久以來積攢的壓力,在這一刻到達臨界值,讓她放肆地哭出聲來。
兩人站在超市的過道裏,身旁不斷有顧客經過,偶爾投來打探的視線,似乎好奇女孩哭泣的原因。
楊梅只覺得胸中有股悶氣,随着眼淚流淌宣洩,仿若蓄洪的水閘開放,想止也止不住。
這番情緒來得突然,卻并非無跡可尋,肖铎自覺有一份責任。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試探着伸開雙臂,将人攬進了自己懷裏。
他的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手掌輕撫對方的脊背,像是安慰小動物一樣,輕聲地說:“沒事了,別哭,沒事了……”
受到意外的刺激,楊梅只想哭一場就好,如今被人抱緊,反而更加委屈,索性徹底放開。
她哭得梨花帶雨,肩膀也一抽一抽的,眼淚沾在男人的胸口上,很快便浸透了衣物。
肖铎的衣襟又潮又熱,粘在皮膚上很不舒服,卻仿佛融化了他的心髒,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他只好反複呢喃“別哭”、“沒事了”,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
兩人相擁而立,在超市的過道裏站了很久,直到楊梅哭得沒有力氣,方才漸漸平息下來。
眼睛又腫又脹,恐怕早已紅得像兔子一樣,她刻意避開肖铎的視線,喉嚨沙啞地說:“……對不起,我失态了。”
“沒關系。”
放開懷抱,他感覺悵然若失,随即下意識地伸出手,揉了揉女孩的發頂,這才戀戀不舍地退開半步,讓彼此保持距離。
楊梅抿了抿唇,澀聲道:“難民們為什麽找你?”
“那幫人從集中安置點跑出來,家當都丢了,急于籌錢維持生活。”肖铎嘆了口氣,“他們知道我給孩子們東西吃,就說那些食物是非清真食品,威脅要報告移民局。”
“胡說,我用的都是植物油,怎麽可能……”
男人聳聳肩:“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楊梅質疑:“移民局的工作效率那麽低,會插手這種事嗎?”
随着敘利亞局勢的日益混亂,法國政府的壓力越來越大,案頭積壓的避難申請也越來越多。移民局的官員屍位素餐,索性将一切交給警方,寧願隔三差五地強制轉移,也懶得進行甄別排查。
“效率低下是能力問題,宗教信仰是原則問題,這種事本來就雙重标準。”
肖铎苦笑:“我居無定所,又沒有正式工作,接受調查的結果,只可能是被抓起來。”
明白對方所言非虛,楊梅也不再心存僥幸,咬咬牙道:“你跟我來。”
兩人走出超市,一前一後地彎進巷子裏,雙雙來到學生公寓樓下。楊梅刷卡通過門禁,在一樓的物業辦公處站定,借口問路與值班保安攀談許久,确認時間差不多了,方才轉身離開。
回到家,肖铎果然已經從浮雕牆上爬進陽臺,正趴在玻璃上向內張望。
楊梅打開通往陽臺的門,将男人放進來,又轉身從床頭櫃抽屜裏摸出備用鑰匙:“給你。”
她在巴黎人生地不熟,也沒有可以托付的對象,以防萬一的備用鑰匙放在手裏,一直不知道該交給誰,如今有了最合适的對象。
肖铎略顯猶豫:“你不怕我……”
“怕你什麽?怕你偷東西?”楊梅笑起來,“這房間裏有什麽值得惦記的?快指給我看看。”
他垂下眼眸,抿了抿唇道:“你畢竟是個女孩子。”
心髒猛然漏跳一個節拍,她卻故作輕松地說:“陽臺空着也是浪費,只要關好門,沒有影響的。”
肖铎似乎還想說什麽,被楊梅直接否決:“敘利亞人有心找茬,待在外面不安全。等他們找到別的經濟來源,不再盯着你了,愛去哪兒去哪兒。”
她故意擺出一副挑釁的姿态,斜眼看向比自己高得多的男人,滿臉不耐煩的樣子。
肖铎無奈,只好舉手投降:“我可以睡在陽臺上,但出入登記怎麽辦?每天爬牆不現實。”
楊梅眨眨眼睛:“這就需要你配合了。”
公寓管理處的登記是例行手續,找藍帶學校的中國同學借張學生證也不難——關鍵是肖铎那身流浪漢的打扮,就算有證件恐怕也進不了門。
好在她對此已經有了安排。
老式公寓裏的浴室很寬敞,地面鋪着整齊的白色瓷磚,牆壁上有些經年累月的黴斑。即便如此,這裏依然是一個令人向往的地方,只因那寬敞而溫暖的浴缸。
每當熱水從黃銅管道裏流出來,便會氤氲一室的水蒸氣,讓人仿若置身仙境。
洗完澡,楊梅喜歡在那沾染霧氣的鏡面上寫字、畫畫,再随着溫度降低,任由水珠凝結、滑落。
從樓下超市買來大號T恤和沙灘褲臨時救急,想到肖铎身上陳年累月的污垢,她又在浴缸裏多加了幾把浴鹽,準備好全新的毛巾和肥皂。
将男人送進浴室,楊梅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最後告別自己的大浴缸。
等肖铎出來,浴室裏恐怕不會是水蒸氣泛濫,而是遍地泥石流吧?她在心裏自我安慰,日後洗澡只用淋浴就行,照樣能把身上洗幹淨。
陽臺上的洗衣機功能齊全,不一會兒便将肖铎換下的衣物洗淨、烘幹,由內而外散發出幹淨的洗衣粉味道。
坐在窗前的搖椅上,楊梅遙望遠處巴黎的街景發呆,不太确定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
說到底,兩人萍水相逢,除了姓名,對彼此再無任何了解——讓肖铎住到自家陽臺上,真要發生什麽意外,只能說是自作自受。
可她偏偏願意賭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