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買錯票
劍道上, 肖铎正在進行變換節奏的步伐練習。
只見一雙長腿以極快的速度交錯前進, 輕盈的身體猶如一道閃電,舉手投足充滿力量, 旁人很容易就看得眼花缭亂。
楊梅一路狂奔,當真來到他面前,又變得無話可說, 只好澀聲打了個招呼:“嗨。”
動作标準的做了一個收勢, 肖铎腰杆筆直站在原地,揚起汗流滿臉的一張臉,笑容猶如雲銷雨霁:“楊梅!”
方此時, 保羅不放心地跟過來,皺着眉頭叮囑道:“You have 5 minute(你們有五分鐘的時間).”
肖铎沖他擺擺手,示意了然,轉頭看向楊梅, 依舊難掩欣喜:“你怎麽有時間過來?考試通過了沒有?”
上次見面還是在半個月前,她告訴他自己要全心準備考試,兩人約定聖誕節時勝利會師。
“……通過了。”
無法直視那雙燦若星辰的眼睛, 她用手挽起額邊碎發,只覺得臉上有火在燒。
肖铎并未覺察異樣, 還以為對方是專程來通報喜訊的,也自然而然地感到高興:“太棒了, 我就說你一定能過!”
用腳尖擰着地板上看不見的灰塵,楊梅試圖為自己注入勇氣,感覺卻像個洩了氣的皮球, 連頭都擡不起來。
“通過考試是好事,為什麽還不開心?”
察覺到不對勁,肖铎躬身走到近旁,狀似随意地揉了揉她的發頂,如同安慰一只鬧脾氣的貓咪。
楊梅原本還很緊張,被這一番突然而至的柔情觸動,又想到趙星河下套的前前後後,整個人的情緒瀕臨崩潰,當場就紅了眼眶。
如此反應把肖铎吓了一大跳,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手忙腳亂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摸遍全身才發現連可以用來擦眼淚的東西都沒有。
他在賽場上永遠氣定神閑,如今卻急得團團轉:“怎麽回事?受什麽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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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梅原本不是愛哭性格,在肖铎面前卻總會變得情感異常豐富,快樂悲傷都像不要錢的一樣,随時随地就能投入情緒。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她一邊擤鼻涕,一邊捂住自己的臉,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郁悶、羞恥、焦慮、無助……種種感覺混雜成團,醞釀出異常苦澀的味道,嗆得人無法睜開雙眼。
“來,到這邊來。”
汗涔涔的大手掌在肩膀上,将她輕輕攬進懷裏,肖铎輕聲規勸着,小心翼翼地把人帶向康複室。
日光燈被點亮,慘白的光線照亮一片清明。
潮濕陰冷的地下空間,四處彌漫着陳舊而腐朽的味道,牆上的抽濕器運轉得有氣無力,看似起不到任何作用。
兩張簡陋的理療床拼在一起,加上牆角儲物櫃裏的幾件換洗衣物,便是肖铎的全部家當。
剛剛還沉浸在自己內心的傷感情緒中,楊梅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抹了抹眼淚,就連說話也不甚利索:“你……你就住在這兒?”
男人從櫃子裏翻出一件幹淨的白T恤,勉強充當手帕,遞過來給她擦臉,并沒有急于回答問題。
“不是說設施齊全嗎?生活方便呢?你就不怕得風濕病?”
楊梅痛心疾首,将自己的委屈抛到腦後,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以前每次來俱樂部,肖铎不是訓練就是比賽,就算她想借口參觀住所、創造單獨相處的機會,也會被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
一直以為對方是為了避嫌,如今才明白是另有隐情。
見肖铎沒有回話,楊梅幹脆轉身沖向門外,那陣仗、那氣勢,俨然是要去興師問罪,為他讨回幾分公道。
“別鬧,”男人拽住她,手上用了點力,“先把你的事說清楚。”
楊梅試圖掙脫,對方卻拒絕讓步,兩人來回撕扯半天,始終難分勝負。
只見女孩眼眶赤紅,像小兔子一樣楚楚可憐,眼神裏卻透出幾分桀骜,似乎随時準備張嘴咬人。
肖铎嘆了口氣:“我白天都在外面訓練,這裏只是用來睡個覺,真的沒問題。再說,等我一拿到決賽獎金,就有錢去租房子了。”
楊梅眨眨眼睛,似是不相信他的話。
“長期住在俱樂部影響不好,保羅也建議我盡快搬出去。”
為避免誤傷,他特意補充說明完畢,這才一臉嚴肅地言歸正傳:“告訴我,剛才為什麽要哭?”
楊梅做了一個深呼吸,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我明天就要回國了。”
肖铎明顯一愣:“明天?!”
看着這滿屋子的“陋室銘”,聯想到對方上次預支獎金強行出頭的沖動,趙星河拿錢壓人的前因後果到了嘴邊,又被她生生地咽回去。
楊梅撲閃着一雙大眼睛,最後吐出四個字:“……票買錯了。”
對方明顯松了一口氣,卻也難掩淡淡的失落,言語中有種欲蓋彌彰的潇灑:“瞧你激動成那樣,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
“可我不能去看你比賽了。”
“沒事,”他搖搖頭,“反正冠軍肯定是我的。”
楊梅好氣又好笑:“這麽有自信?你知道一個成語叫做‘驕兵必敗’嗎?”
肖铎坦然回應:“自信建立在自身實力的基礎上,就不是驕傲。”
見對方如此有把握,她心中懸着的一塊石頭也落了地,原本的郁卒憤懑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你若真成為全國冠軍,以後是不是就可以代表法國參加比賽了?”
在楊梅樸素的認知觀裏,體育競技是和平年代的戰争,任何國家都會想方設法取得好成績。
即便對擊劍比賽的規則依然不甚明了,也能看出別人與肖铎存在的巨大差距——像這種具備絕對優勢的選手,完全可以通過歸化成為法國人,代表法國隊出征國際比賽。
他卻斷然否定了她的想法:“我只是丢失護照,并沒有放棄國籍。”
合情合理的解釋讓人無法反駁,楊梅索性道出心中困惑:“可我從沒見你去大使館申請補發啊。”
男人的肩膀耷拉下來,聲音也變得喑啞:“……我還需要一點時間。”
當初他在街頭流浪,整個人像行屍走肉般無所依從,她也就不好刨根問底,追究對方是何來歷;如今話已至此,再遮遮掩掩就難免有些虛僞,楊梅咬牙下定決心,不再讓彼此間有所隐瞞。
康複室的大門卻被突然推開,保羅氣呼呼地站在走廊上:“Time is out(時間到了)!”
“She is leaving(她這就要走了).”
說完,肖铎扭過頭來看着她,視線中有異常明亮的光芒閃爍:“對不起,明天恐怕不能去機場送行。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去接你。”
楊梅于是說出航班返程的時間。
虛掩着的門扉外,保羅正不耐煩地跺着腳;潮濕陰暗的地下室,空氣濕得幾乎能夠擰出水來;四目相對的兩個人,在即将到來的分離中保持沉默。
肖铎忍不住再次叮囑:“在機場等着我,不見不散。”
她乖乖點頭:“嗯,不見不散。”
話音未落,如行雲流水一般自然,他将人順勢擁入懷中,帶着幾分眷戀、幾分憐惜,手臂漸漸收緊,恨不能就這樣與對方融為一體。
楊梅被巨大的壓力包圍着,卻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适,仿佛自己天生就該屬于這個懷抱。
她此時才發現,肖铎一直牽着她的手,自始至終沒有松開;而自己竟然沒有排斥,仿佛已經習慣了肌膚相親的感覺。
上次路燈下的擁抱,已經讓人以為暧昧得過了頭,如今這般相擁,難道也是因為離別不舍?
離開“聖日耳曼”俱樂部,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拎着大包小包趕往機場,登上班機走進頭等艙……
直到波音777巨大的引擎轟鳴聲在耳邊響起,楊梅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即将啓程回國。
頭等艙的座位很寬敞,每人一間小小的隔斷,可以四肢舒展地平躺下來,還能清楚看到舷窗外的景色。
飛機開始慢慢移動,沿着機場跑道越跑越快,四周景物正在以飛快的速度向後倒退。
一陣明顯的抖動過後,似曾相識的失重感順着脊背爬升,伴随着胃裏的翻騰喧嚣,讓她不得不閉上雙眼。
然後,深深地沉入黑甜夢鄉。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除了幾次被空姐叫醒吃飯,楊梅在座位上癱軟如泥,充分享受了往返機票四萬塊的價值。
飛機即将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她才跌跌撞撞地起身,勉強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機載廣播說帝都最近一直在下雨,窗外的天空中覆蓋着死氣沉沉的灰色雲層,顯得格外孤寂凄涼。機艙內的空調明明運轉良好,卻讓人感覺到不寒而栗,整顆心跳動如同垂死掙紮。
這哪裏像是要回家?楊梅苦笑,明明感覺比當初背井離鄉還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