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聖誕節
楊梅剛從學校出來, 書包裏塞滿各種烘焙食物, 考慮到肖铎的劍包也不輕,兩人決定就近找地方。
置身巴黎, 就像置身于藝術、文學和音樂的廣闊宇宙,每一處細節值得人們反複流連。離奧爾良門不遠就有一座蒙蘇裏公園,這座修建于十九世紀的公園環境優美, 是附近居民放松休閑的好去處。
和法國的大多數園林一樣, 蒙蘇裏公園也沒有圍牆,全年免費開放。
公園中有一片湖泊,湖邊是茂密的參天大樹, 起伏的地勢上布滿綠茵茵的青草。草地上,到處躺着曬太陽的人,有情侶、有一家三代,更多的還是父母帶着孩子。
他們在湖邊找了塊空地, 找了幾張報紙當餐墊,随随便便席地而坐。
楊梅将食盒一個個擺出來,一邊打開蓋子, 一邊主動介紹:“覆盆子百香果塔、椰子慕斯,還有金融家蛋糕, 都是今天上午剛出爐的,很新鮮。”
肖铎咽了咽口水:“雖然我喜歡吃甜食, 但這樣還是太有罪惡感了。”
“幾個月吃一次,不過分。”
“一次吃太多了也不行。”
她掀開書包搭扣,亮出包裏剩下的甜點盒子:“你确定?”
肖铎連忙按住她的手, 閉着眼睛皺緊眉頭:“別,別讓我看見。”
專業運動員對飲食有非常嚴格的要求,正式訓練開始後,保羅便接管了他的食譜,不允許攝入任何多餘的熱量。
如今,肖铎的身材比夏天時更加矯健,肌肉線條也更加明顯,确保在劍道上的爆發力。
“我用的是低脂配方,甜度也都有所控制,熱量不會超标的。”楊梅寬慰道,“待會兒繞着湖邊跑兩圈,保證能夠消耗幹淨。”
心理障礙被排除,男人笑得像孩子一樣天真:“別告訴保羅。”
“不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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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樹梢,在兩人身後留下光環與陰影,頭頂有不知名的鳥兒持續鳴叫。她能聞到他身上的香皂味道,和蛋糕的甜美、綠草的清新混合在一起,調制出屬于巴黎秋天的獨特記憶。
楊梅感覺有些口幹舌燥,連忙拿了塊蛋糕塞進嘴裏,食同嚼蠟地看着遠方。
湖中心有處噴泉,青銅雕美人魚躍出水面,懷抱一條大魚,魚嘴裏噴出數米高的水柱,水花飛濺,宛若飄紗。
隔着一張報紙的距離,她依然能夠感受到對方散發出的陣陣熱量,在秋日微涼的空氣中,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肖铎卻毫不自知,側身躺在地上,一雙長腿随意交疊,開開心心地又吃又喝,偶爾贊嘆出聲。
清清喉嚨,楊梅試圖轉移注意力:“今天的比賽為什麽取消了?”
“……保羅手氣比較好,抽簽輪空。”
“什麽時候正式上場?”
“下個月開始小組單敗淘汰賽,然後是各個賽區之間的循環積分,一直打到聖誕節前夕,全國十六強決出冠軍。”
她沉吟:“聖誕節啊……那時候中級班都結業了。”
肖铎擡手看看精致的糕點,欽佩之情溢于言表:“這些就是中級班的作業嗎?比初級班的蛋糕、餅幹複雜多了。”
“當然啦,”楊梅驕傲地擡起下巴,“初級班的那些我在國內都做過,純粹只能拿來練手,現在開始接觸的是真正的法式烘焙,等到高級班就可以獨立創作了。”
“獨立創作出來的東西……也要能吃才行啊。”
聽出對方是在揶揄自己,她作勢要将飯盒砸過去,肖铎連忙躲避,兩人在草地上嘻嘻哈哈,很快便鬧作一團。
加入俱樂部之後,肖铎變得更自信,也更愛開玩笑,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股從容淡定。
這是一個看臉的世界,楊梅喜歡巴黎、熱衷藝術、癡迷甜點,向往一切讓生活更加美好的事物,自然也會被相貌英俊的男人吸引。
然而,她從肖铎身上看到的不止是那副皮囊,還有靈魂深處,像朝聖者一樣虔誠的內心。
一個匍匐在社會底層、生活在食物鏈最低端的人,卻能始終保持對周圍人的善意、對弱小者的同情;等到機會來臨之時,才能牢牢握住自己手中的底牌,做出反敗為勝的奮力一擊。
這種強大而堅韌的意志,才是最讓人心悸的魅力。
初秋的天空湛藍如洗,不含一點雜質,澄清得像湖水一樣。層層綠蔭的掩映中,有造型別致的亭榭,以及細節豐富的雕塑,與公園本身的景致融為一體,營造出格外寧靜的氛圍。
聽他說訓練過程中的點滴,以及劍道上的種種情形,楊梅漸漸感覺放空,整個人徹底松弛下來。
明媚的陽光經過湖水的折射,照在半睜半閉的眼睛裏,恍惚了神志清明,再也分不清現實與幻境。
頭枕着書包上,耳邊傳來模糊的蟲鳴鳥叫聲,她的意識漸漸游離,迷迷糊糊地閉上雙眼:一大早起床,從美麗城趕到位于十五區的學校,在課前花了一個多小時做準備,特意烤制好幾種糕點,就為了證明自己的手藝。
經歷大半天的忙碌,又在地鐵上經歷了那麽驚心動魄的一幕,如今才感覺到由內而外的疲憊。
半夢半醒之間,她似乎聽到有人叫在自己名字,聲音低沉而溫柔,如魔咒般浸入腦海深處。盡管很想回應,卻沒有力氣發出任何聲音,于是只好順從本能,翻了個身繼續安眠。
熟悉的存在感靠近,為她籠上一襲柔軟的遮蔽,在初秋微涼的草地上,帶來屬于人心的溫暖。
對方猶豫片刻,撐着手臂再次俯下&身來,遮擋住耀眼的陽光,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靠近,最終籠罩了整個天地。
額頭上柔柔軟軟的,有股馨甜的餘味,與青草的芬芳融為一體,讓她忍不住輕咛。
因為舒服,因為留戀,因為想要延續此刻的甜蜜,靈魂用聲音召喚身體,只希望被世界溫柔以待。
不知道對方何時離去,楊梅沉入黑甜夢鄉無力蘇醒,只好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
什麽?
什麽不要忘記?
揉着眼睛爬起身,她一時分不清狀況,環顧四周才認出肖铎,茫然記起今夕何夕,以及自己身在何處。
男人繃着一臉莫名緊張的表情:“你睡醒了?”
楊梅打了個哈欠,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對不起,今天起太早了。”
“沒事,”對方側過頭去,似乎松了一口氣,“別太辛苦,要注意身體。”
她嘆息:“最近課程越來越緊,周末都安排得滿滿當當的。如果沒有通過中級班的考試,又要花錢補修,我可不敢掉以輕心。”
“我相信你。”
聽到這句如誓言如表白的話語,她感覺臉頰一陣燥熱,連忙垂下眼眸,澀聲道:“後面會越來越忙,恐怕沒時間給你加油了。争取在聖誕節的時候再見吧,我拿着中級班的畢業證書,去看你打決賽。”
肖铎非常肯定地點點頭:“決賽見。”
那天,他們在公園一直待到傍晚,眼看天邊被染上紅霞,草地泛起淡淡地潮氣,才戀戀不舍地起身離開。
肖铎送她到公寓門口,又獨自搭乘地鐵返回市中心,拎着碩大的劍包,在路燈下走了很久。
望着對方的背影,楊梅記起自己還有話沒問,喉嚨裏卻像卡了塊大石頭,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來。
她想,那就等到聖誕節吧,到時候再問也來得及。
事實證明,生活永遠充滿了驚喜,不必對任何事做太過樂觀的估計。相較于接下來面對的中級班考試,之前的課程輕松得就像是在度假,足以讓人心生懷念。
在這個級別的考試中,學校要求異常嚴格:學員們不僅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作業,還要用不同的方式豐富細節,盡可能用上所有學過的烘焙技巧。
楊梅的基本功很好,對于裝飾性的拉花、翻糖等技巧卻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為了避免在考試中出糗,她只好利用課餘時間反複練習——一袋4公斤的巧克力被塑了又融,融了又塑,臨到考試前竟然已經無法完全成型。
進考場那天,她錯覺自己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對美食的追求、對藝術的向往統統讓位于本能反應,只剩下機械重複規定動作,好歹順利完成了任務。
大部分同學跟她的狀況類似,都已經被高強度的教學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甚至沒力氣講話。
考試成績是當場揭曉的,負責打分的老師圍着作品轉一圈,再嘗嘗味道,如果在此期間造型都不垮塌,就算符合要求。
成績單上的分數,針對個人的創造力、熟練程度和臨場反應,綜合起來進行評價。如果符合藍帶學校的要求,就能換回一張薄薄的畢業證書。這張證書既是對之前大半年學業的肯定,也是最後三個月高級班的入場券,捧在手中輕如鴻毛,卻重如泰山。
楊梅拿到證書後,第一時間撥通了家中的電話。
帝都此刻正是晚飯時分,父親的聲音隔着話筒,聽起來格外蒼老:“阿梅啊,考試考完了?”
她難抑激動,說話都在顫抖:“我通過了,得的是A+!”
楊爸爸笑起來,大聲确認着這個喜訊:“好的好的,通過了就好,分數無所謂……”
“誰說無所謂?畢業考試成績好,下一階段的課程學費就能申請減免。我聖誕節之後回家,在國內多待幾天,過完元旦再來法國,正好可以陪陪您。”
“把假期安排好,爸爸把年休假都攢着呢,咱父女倆還能回老家轉轉。”
楊梅很期待:“好啊,我也很久沒見到奶奶了,到時候把她一起接來帝都,提前過個團圓年。”
父女倆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念及彼此即将見面,想聊多久就聊多久,這才互相安慰着挂斷電話。
手機屏幕尚未變暗,又彈出一條微信消息提醒,她順手點開,發現竟是趙星河發來的截圖。
明晚的法航班機、頭等艙往返、戴高樂機場出發,憑護照辦理登機手續,回程時間恰好定在假期結束的最後一天。
楊梅被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按下語音通話按鈕,焦急地等待對方接聽。
“喂。”趙星河吐詞不清,嘴裏似乎喊着什麽東西。
“你瘋了嗎?!”
她壓低了聲音訓斥,卻掩不住情緒:“頭等艙比經濟艙貴那麽多,再說我也沒打算這麽早回國啊!”
“叔叔,我夠了,您別再添。”
對方卻像沒聽到她的話,自顧自地與另一頭的人招呼,很是氣定神閑。
楊梅于是心領神會,深呼吸試圖恢複平靜,一字一頓道:“趙星河,我警告你,不許拿我爸當擋箭牌。”
“嗯,難得我今天下班比較早,正陪叔叔喝酒呢,不用客氣。”
她于是放棄糾纏:“快退票!不然我直接把錢給你打過去。”
男人嗞了口酒,倒吸着涼氣,把握十足地說:“你賬戶裏沒錢了吧?那張卡該用就用,千萬別委屈自己。”
在法國待了大半年,楊梅的積蓄早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高級班三個月的生活費,以及往返國內兩趟的經濟艙機票錢。
趙星河給她的銀行卡,除了最開始取出來,後來又存進去的那一千歐元,根本連動都沒動過。
如今臨時購買的頭等艙機票,不僅價格貴得令人咋舌,還遠遠超出了楊梅的預算,更是她手裏現金無法彌補的黑洞。
“快回家收拾行李吧,我後天去機場接你。”
趙星河正是算準了一切,才故意拿話惡心人:要麽老老實實按照他的安排回國,要麽用他的錢打他的臉,總之肉都爛在鍋裏,終歸是要屈服妥協。
楊梅直接挂斷電話,氣得狠狠跺了一腳,恨不能石板路踩斷。
紅綠色的裝飾物挂滿枝頭,商店裏傳出各種聖誕歌曲的旋律,即将迎來聖誕假期,巴黎滿街都是熱烈的節日氣氛。
原本的好心情被消滅殆盡,卻依然要微笑着活下去,前提是不讓壞人的陰謀得逞。
她于是撥通了趙星歌的號碼。
“小梅子,考試怎麽樣啊?”
電話被很快接通,身材圓潤的閨蜜聲音慵懶,語氣像蜜糖般稠膩,恨不能穿過電話線,粘在人的耳朵上。
楊梅直入主題:“你手頭有錢嗎?”
趙星歌被嗆得直咳嗽:“做人要不要這麽勢利啊,大小姐?”
她于是将趙星河擅自主張、強迫自己坐頭等艙回國的事情和盤托出,最後不忘憤憤不平地總結道:“這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安排!我要讓他知道,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向來與她一個鼻孔出氣的趙星歌沒吭聲,過了半天才試探地說:“你找我借錢,是要還給我哥?”
“我出國前買了幾份理財産品,過年正好到期,等我回去取了就還給你……”
“別別別,”趙星歌連忙打斷,“我不是這個意思。”
感覺到不對勁,楊梅幹脆停住腳步,站在人行道邊,耐心地靜待下文。
對方發出幾聲讪笑,卻沒有起到緩和的作用,反而使得氣氛越來越尴尬,最後只好實話實說:“我的本命上周辦演唱會,難得人品大爆發搶到內場票,剛好把積蓄都用完了……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是我哥借給我的呢。”
也就是說,即便楊梅借錢還給趙星河,無非是左口袋掏到右口袋,注定了要占他的便宜。
她甚至懷疑趙星歌買到的內場票,根本不是什麽“人品大爆發”的結果,而是某人事先預定好的結果,只是他絕對不會承認罷了。
“算了,我再去想辦法。”
正要挂斷電話,卻被另一頭的人高聲召喚:“楊梅,等等,別挂電話,聽我說。”
多年來積累的豐富鬥争經驗,已經足以讓人了解趙星河的秉性,作為其雙胞胎妹妹,比楊梅更有理由懷疑他的動機。
因為自己的一時貪欲,讓好朋友深陷兩難境地,趙星歌也在試圖補救:“你手上有多少錢?”
“三萬多。”
對方沉吟片刻:“比頭等艙的錢差一點,但應該夠補差價。”
楊梅愣神:“什麽差價?”
“頭等艙票價四萬多,經濟艙七千多,差價正好三萬,你把這錢還給我哥,就足夠表明态度了。”
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選擇這唯一現實的解決辦法。為防止趙星河拒絕,楊梅将錢直接轉給星歌,又讓對方保證立刻聯系銀行取現,這才郁悶地挂斷電話。
事已至此,被迫“買”來的這張頭等艙機票,她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聖日耳曼”俱樂部在此次聯賽中勢如破竹,肖铎已經順利殺入全國十六強,成功晉級決賽。楊梅原本打算聖誕節之後再回國,正好留時間去看他比賽,順便問出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句話。
可惜如今啓程在即,接下來的兩個月連見面都難。
法國人崇尚古典式的擊劍風格,一招一式以穩取勝,很少出現美俄選手那種身體素質強悍、單憑速度和力量取勝的劍客。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每場比賽的賽程都被拉得很長,嚴重消耗了肖铎的體力。
保羅雖不是專業的花劍教練,卻是俱樂部的隊醫兼理療師,常年帶隊參加比賽,對于如何在頻繁的對抗中恢複體能很有心得。
按照要求,肖铎的作息時間被精确到分鐘,包括起床就寝、熱身運動的節奏、恢複拉伸的強度都有了具體安排。
為了不影響訓練,楊梅已經很少去俱樂部參觀,也不敢再帶高熱量的食物給對方解饞;另一方面,随着她在中級班上的課程越來越繁重,就連每周一次的比賽都無法到場觀看。
好在法國劍聯的運作很成熟,每場比賽的結果都會實時公布到官網上,偶爾還會配發高清圖片。
盡管選手們頭戴面罩、身穿一水的白色防護服,楊梅卻總忍不住對着照片想象,猜測肖铎當天的狀态怎樣,以及他如何仗劍稱雄。
這就像一場養成游戲,已經無法分清是葉公好龍,抑或愛屋及烏。
滿懷期待化為泡影,原本的堅持變成一根針紮進心裏,她只覺得對一切都忍無可忍。在地鐵站門口徘徊好幾圈,終于還是猛然轉身,拔腿朝俱樂部所在的沃日拉爾路跑去。
巴黎是溫帶海洋性氣候,全年冬暖夏涼,很少有極端氣象條件出現。
即便如此,奔跑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依然能夠感到寒風刮過臉頰,帶來陣陣冰涼的刺痛。楊梅顧不得減速,反而越跑越快,來到洗衣店門前時,早已上氣不接下氣。
聖誕節将至,堅持訓練的會員依然很多,地下室傳出熟悉的“叮叮當當”聲響,讓人心安。
俱樂部的大門虛掩,順着鑄鐵樓梯走進去,便有一股股熱情的力量洋溢傳遞,在這天寒地凍的巴黎城底,醞釀出對擊劍運動的執着熱情。
“May(楊梅),”保羅的标志性大嗓門響起,“What are you doing here(你來這兒幹嘛)?”
見對方挑起粗粗的眉毛,一副興師問罪的表情,楊梅自覺理虧,連忙解釋道:“I'm leaving Paris(我就要離開巴黎了). I just want to say goodbye(只是來說聲再見).”
這是“聖日耳曼”俱樂部距離冠軍最近的一次,身為主教練,保羅當然會為即将到來的決賽捏把汗。
聽到楊梅的解釋,他方才松了口氣,又擡腕看看表,這才指着最裏面的那條劍道說:“He is there(他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