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對不起
急診室是臨時搭建的, 所有設備因陋就簡, 只能進行初步診療。
肖铎的面罩已經摘下,擊劍服也解開了, 穿在內裏的T恤被汗水浸得透濕。只見他眉頭緊鎖,正閉着眼睛平躺在擔架上,等待接受救治。
穿白大褂的醫生們圍成一團, 操着各種語言激烈争論, 都不敢貿然解開臨時包紮的繃帶。
房間裏還有裁判、記者和國際劍聯的官員,紛紛自覺地站在大門旁邊,不敢打擾醫生們會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有人按耐不住拿出手機,試圖與其他場外人員取得聯系。
楊梅被擠進角落裏,墊起腳尖也看不見肖铎,急得就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
正當她準備強行突圍的時候, 身後大門被再度推開,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終結争議,并成功吸引到所有人的注意力:“給我讓開!”
如此強悍的氣場, 除了中國隊主教練陸培寧,不作第二人想。
楊梅回頭一看, 發現果然是他,連忙雙手抱胸縮成一團, 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确保自己的假記者身份不會被識破。
陸培寧身後還有中國隊的隊醫和領隊,那張國字臉上卻毫無表情, 讓人猜不出他的真實想法。
本屆世錦賽一開始,肖铎與教練不和的消息就已經傳開了——主力隊員被排除在團體賽名單之外,對任何國家的代表隊來說都是無法想象的。
“鼠目寸光!因小失大!”
辛苦得來的男花冠軍,并沒有讓陸培寧滿意,相反還激發出幾分情緒。他大步走到擔架旁邊,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痛罵:“下半輩子都想坐輪椅嗎?直接去跳樓會不會更快?世錦賽算個屁?犯得着你來拼命!?”
與此同時,隊醫也行動迅速:先用夾板固定肖铎的傷腿,再用刀片一點點割斷繃帶。。
領隊是國家體育總局的官員,比主教練更擅長做思想工作,連忙勸慰:“小肖想要為國争光,也是立功心切……老陸你就少說兩句吧!”
陸培寧不好駁上司的面子,狠狠跺了跺腳,扭頭質問隊醫:“怎麽樣?腿斷了沒有?”
隊醫放下手中的繃帶,長須一口氣,作出結論:“骨頭沒問題,應該是韌帶撕裂。”
急診室裏的氣氛頓時放松下來,就連肖铎也睜開緊閉的雙眼,趁着喘息的間隙發問:“……什麽時候能好?”
“想好?”陸培寧哼道,“你活該自作自受!”
肖铎再次閉上眼睛,無視對方的冷嘲熱諷,任由場面變得極度尴尬。最後,就連國際劍聯的代表都看不下去了,主動湊上前來,詢問肖铎是否參加頒獎儀式。
隊醫明确表态:“絕對不行,他需要進一步确診,必須保持靜卧。”
中轉的救護車早已停在場館門外,只待接到受傷的運動員,便能去往設施齊備的大醫院,進行全面徹底的檢查。領隊要替冠軍領獎,陸培寧和隊醫則要準備接下來的團體賽,誰陪肖铎上救護車成了問題。
“沒事的,我自己能行。”
受不了喋喋不休的争論,他主動提出要求。
陸培寧吹胡子瞪眼:“能行個屁!你會匈牙利語嗎?得了冠軍還形單影只的,讓別人以為是我孤立你……”
急診室裏再度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大家都看出中國隊發生了內讧,只有當局者還在自欺欺人。
肖铎想要說些什麽,卻聽見角落裏傳出一個女孩的聲音:“我陪着他。”
頭戴棒球帽,身穿白色T恤,腳蹬運動鞋,這一切都讓她看起來精明幹練——特別是那雙大眼睛裏,閃爍着意志堅定的光芒,讓人不由得産生信賴。
楊梅故意挺起胸膛,亮出記者證,自我介紹道:“我是《競技周刊》的記者,采訪過老山基地。”
她看出領隊是陸培寧的上司,也是最後拍板做決定的人,環顧四周後,選擇用目光直視着對方,不帶一絲一毫的閃避。
楊梅假裝鎮定:“我當時還是助理,陸指導恐怕不記得。這次負責采訪世錦賽,就住在M賓館。”
領隊很欣慰地松了口氣,如釋重負道:“哎呀呀,他鄉遇故知,真是太好了。”
眼看矛盾得到解決,隊醫也連忙走過來交代注意事項,避免肖铎在轉診過程中出現意外。楊梅一邊用心聆聽,一邊用餘光觀察陸培寧,發現對方并沒有戳穿自己身份的意圖,只覺得心裏的大石頭落了地。
她太緊張了,沒有注意到主教練的表情:那雙濃眉從一開始就緊擰成團,聽到“陸指導恐怕不記得”幾個字的時候,滿臉憤憤不平,恨不能直接生撲過來。
是肖铎從背後拉住了他。
汗涔涔的大手,用力握着陸培寧的手腕,僅憑七分力氣和三分祈願,便阻止了脾氣火爆的中年漢子,讓他無論如何都甩不脫。
一開始出國打青少年比賽的時候,因為經費有限,往往只有他們師徒二人獨自出征。
徒弟就這麽牽着師父,從繁忙嘈雜的機場,到孤軍奮戰的賽道,從語言不通的異國他鄉,到排名第一的世界冠軍……陸培寧帶着肖铎走過的路,比他自己曾經到過的任何地方都遠,他是他理想的接班人,也是他沒有做完的一個夢。
可惜最終卻分道揚镳。
如今,經歷過慘烈的師徒反目,眼看徒弟再次成為世界冠軍,陸培寧的憤怒不再,只剩下欣慰滿懷——即便,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将這番感情表達出來。
直到肖铎被擡上了救護車,陸培寧依舊背着手,試圖隐藏自己顫動的指尖。
車門關閉之前,他才使勁兒撥開人群,将半邊身子擠進救護車廂,大聲說出藏在心底的那三個字:“……對不起。”
肖铎抿唇一笑,仿佛早已看盡雲淡風輕。
車門關上,鳴笛聲響起,呼嘯的救護車帶着本屆世錦賽的男子花劍冠軍,馬不停蹄地奔向布達佩斯市中心。
楊梅坐在陪護座位上,雙手用力撐住膝蓋,像只蝦米一樣彎着腰,終于湊近肖铎耳邊:“你剛才真是帥呆了。”
止疼藥漸漸失效,肖铎正咬牙忍受右腿劇痛,聽聞此言,還是忍不住勾起嘴角。
随車的醫護人員并未阻止兩人交頭接耳,楊梅見這番話有鎮痛的效果,索性徹底放飛自我:“我好喜歡看你進攻的樣子,就像一道白色的閃電,劍尖明晃晃的,讓人猜不出要往哪裏去……”
肖铎輕喘着打斷她:“那叫挑引。”
“好吧,挑引就挑引。”
楊梅咽了咽口水,繼續表白心跡:“太有大将之風了,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只能用來讓人跪舔,真的好帥。”
松開拳頭,肖铎用指尖點了點她的額頭,好氣又好笑地說:“花癡。”
“我一直都是啊。”
說完,楊梅将臉埋進男人的肩窩,嗅聞到一股熟悉親切的汗味,感受到一陣劇烈跳動的脈搏,只覺得整顆心都安定下來。
右腿已經痛到麻木,肖铎卻不再慌亂,生命自此變得更加完整。
救護車的鳴笛聲持續呼嘯,與窗外的車水馬龍混為一團;儀器指标嗡嗡作響,車內的醫護人員密切關注。
在這片兵荒馬亂的場景之中,他們倆手牽着手,終于尋找到屬于彼此的安定。
作為世錦賽的合作夥伴,市中心的塞梅維什醫院設有專門的體育運動科,針對比賽受傷有一系列成熟的診療手段。經過全面檢查,醫生很快确認肖铎的右腿內側韌帶斷裂,只剩下兩指寬的薄片還粘連在一起,勉強牽動大小腿的活動。
“需要動手術嗎?什麽時候能好?”
得知診斷結果,肖铎心中重燃希望,急切地向醫生提問,甚至忘了自己說的是中文。
借助手機上的翻譯軟件,楊梅連忙将這兩個問題轉換成匈牙利語的文字,又把手機屏幕遞到醫生眼前,殷切地加了句:“Please.(麻煩了)”
醫生扶了扶眼鏡,幹脆用鍵盤輸入匈牙利語,打出一長段話。
“上夾板、靜卧休息,等待身體自然恢複,三個月能好;動手術,加上複健的時間,肯定趕不上奧運會。”
不愧是運動科的專家,就連運動員最關心的問題,也提前給出了答案。
楊梅放下手機,轉過頭看向肖铎,言語中透露出些許憂慮:“這麽嚴重的傷情,不動手術,真的行嗎?”
肖铎咬牙:“趕不上奧運會,這條腿治好了也沒用。”
質疑的話語被卡在喉嚨裏,根本說不出口——無論順境逆境,楊梅眼中的肖铎,一直都是溫潤如水的公子、鎮定自若的紳士,從未像這樣偏執而極端。
她隐約意識到,運動員的執着,本是運動精神的一部分,就算其中的選擇并非理性。
“即便你當不上奧運冠軍,也永遠是我的英雄,我的肖铎。”
楊梅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奪眶而出的淚水:“我就要你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