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賴大家的這會兒是一臉茫然,敬大奶奶的話,單獨拆開來她都聽得懂,但是合到一起,她是真的半個字都沒有聽懂了,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斬斷凡塵?什麽叫要修仙去了?
賴大家的覺得這會兒她像是在做夢一般。這是尋常人世間能聽到的話嗎?
“您說的是敬大爺?”賴大家的試探着問道,別不是做什麽夢?得了什麽癔症了吧?
敬大爺這好好的修什麽仙去?他剛剛中了進士,又授了官,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哪怕真的要看破紅塵,這也沒有在這個時候看破的啊。
“不是他還能有誰,冤孽啊,”敬大奶奶一說起這件事來,簡直就是淚如雨下了,她與賈敬的結發這麽多年,誰料到賈敬還有一日突然翻了臉的。
“奶奶是跟敬大爺拌了嘴了?”賴大家的想着,那總也沒有無緣無故賈敬突然看破紅塵,還要休了敬大奶奶的。
“我哪敢跟他拌嘴,就是好好的,今日他突然回來就說要去玄真觀修仙了……”敬大奶奶提起昨日的場景,她自己也還是一臉懵呢,“還是得請賴姐姐幫我去請了叔叔和嬸嬸來,好歹勸一勸我們大爺……”
敬大奶奶說着說着,眼淚就又下來了。
“是是是,是得好好勸勸。”賴大家的也沒見過這種場面,下意識地附和道。
等賴大家的出了寧國府的大門,冷風一吹,這才清醒了一點過來,她不是來請敬大奶奶去榮國府幫忙料理事務的嗎?怎麽就成了回去請老爺和太太了?
不過敬大爺要休妻,斬斷凡塵,去城外修仙這哪件事單獨提出來也都是大事了,賴大家的也不敢耽擱,只連忙回榮禧堂去找史氏。
“你回來得倒是快?跟你敬大奶奶說了,她怎麽說?”史氏看到賴大家的回來,放下手裏的對牌,含笑問道。
“太太,東府出了事了。”賴大家的連忙說道。
“你這話倒是奇了,好好的東府能出什麽事情?”史氏疑惑道,“莫不是她不想來幫我吧?”
“太太,東府真出事了…”賴大家的連忙說道,“奴婢去的時候,敬大奶奶正坐着哭呢,說是敬大爺鬧着要求城外的玄真觀裏去修仙,還說要休了敬大奶奶,叫什麽斬斷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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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莫不是開玩笑吧?”史氏愣了一下,“你敬大爺,修仙?”
“這麽大的事情,奴婢哪裏敢開玩笑,敬大奶奶這樣要強的一個人,奴婢第一回看她哭成那樣。”
賴大家的怕史氏不信,連忙把敬大奶奶的話一一學給史氏,她也怕自己這樣着急忙慌的來史氏跟前倒是顯得她不穩重了,還把敬大奶奶的話擴大了幾分。
史氏唬得不行,當下也顧不得還等着領對牌的婆子們,只連忙一邊命人去請賈代善,一邊讓人趕緊套好馬車。
“這好好的,怎麽就鬧了起來了?”
這會兒敬大奶奶正摟着賈珍哭呢,見到史氏,連忙放開了賈珍,跑到史氏跟前,撲進史氏懷裏說道:“嬸娘救我,大爺竟要休了我……”
“好孩子,想來是敬兒他說胡話呢,夫妻倆哪有不拌嘴的,你放心,嬸娘給你做主呢。”史氏一面摟着敬大奶奶安撫,一面又讓人絞了帕子,給敬大奶奶擦臉。
“他要修仙讓他只管去好了,我就只當沒這個爹罷了,”賈珍聽他娘哭,如今又有了史氏做主,悶了許久,才悶出這句話來,“反正他眼裏也就只有科考和族學,阿娘只跟着我過日子吧。”
“小孩子家家的,別胡說,”史氏安慰賈珍道,“好孩子,這兒有我和你娘解決呢,你先回房裏去。”
賈敬哪怕如何荒唐,到底是賈珍的親爹,敬大奶奶雖傷心,可也知道賈珍這話真要是被人傳了出去,賈珍怕是反倒是成了不是了,也連忙附和道,“好孩子,你自己玩去。”
這會兒史氏派去尋賈代善的人,也把賈代善請到了寧國府來了,“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這樣火急火燎,偏偏傳話的人也說不清,什麽修仙休妻的?”
“叔叔來得正好呢,我倒是要問問叔叔,這難道是你們賈家的道理?”敬大奶奶深知賈代善是能做的了賈敬的主的人,只一行哭,一行控訴道:“我嫁到你們賈家,好歹也給長房生了珍哥兒,守過我們老爺和太太的孝,也替寧國府料理了這麽多年家務,沒功勞也有苦勞,怎麽你們賈家就要休了我了?”
賈代善被敬大奶奶這麽一連串的話說得頭暈,倒是也提煉出了個細節來,就是賈敬要休妻,這會兒賈代善也只當是這兩夫妻鬧矛盾呢,只說道,“你放心,不過就是小兩口鬧矛盾,哪裏就鬧到這份上了,等敬兒回來了,我就讓他來跟你賠罪。”
“賈敬呢?快去把你們敬大爺找來。”賈代善心頭也憋了一股火,只等着賈敬來了好好敲打他。
“他們還哪裏找得到他,他早就要去玄真觀要修道成仙去了……”敬大奶奶哭道。
“玄真觀修道?賈敬這厮到底在鬧什麽?”賈代善這會兒真的是一臉茫然,轉頭看向史氏,想着好歹讓史氏給他解惑一下。
可史氏也不比賈代善知道得多,只能說道,“老爺還是去把敬兒找來再說吧。”
還好,這會兒賈敬還沒去玄真觀呢,不然從城內到城外,再從城外到城內,怕是要明兒才能見到賈敬了。
下人們找到賈敬的時候,他正在書房裏燒書呢。
賈敬點了好幾個火盆子,只把自己手邊的書一本一本地往火盆裏扔,完全不看到底燒得是哪本,看着這架勢是打算把書房裏的書燒個一幹二淨。
“大爺這是做什麽,既要休了我,我收拾了東西回娘家去便是了,又何苦在這兒燒這些……”敬大奶奶看到賈敬手裏的書,連忙上前奪了。
賈敬考科舉這麽些年,寧國府甚至整個賈家誰不知道寧國府的敬大爺是個愛書如命的,平常下雨了都是寧可自己淋着了,也不願意淋到書的。
可這會兒賈敬竟然在燒書,這燒的還是原本賈敬千辛萬苦從旁人那兒求來的孤本古籍。
這不說賈敬中邪了,都沒人信。
賈敬被敬大奶奶奪走了手裏的書也不惱,又從旁邊的書架上随手抽了一本又要往火盆裏扔,呆呆愣愣的,連半個表情都沒有。
這下賈代善都怒了,劈手奪過了賈敬手上的書,“來,賈敬,你告訴我,這又是在鬧些什麽?”
“怎麽中了進士做了官出息了?連你老子娘給你娶的媳婦都有休了?還什麽要去道觀修仙?我看你倒不是要去道觀,得去醫館修修你的腦子吧。”賈代善罵道。
賈敬跟這會兒才發現賈代善和史氏似得,“叔父和嬸娘也來了?是她請來當說客的?”
“她是誰?她是你結發了十幾載的妻子。”看着賈敬這樣子,這口吻,史氏都少不得說上兩句,“敬兒,聽嬸子一句勸,小兩口過日子總有拌嘴的時候,拌完嘴也就該和好了,你又何苦鬧成這樣呢?”
“嬸娘,我們不是拌嘴了,是我不好,配不上她,”賈敬說道,“日後我脫離了紅塵,她也還年輕,倒不如我們一拍兩散,她也還能再嫁。”
“你這叫什麽話?還脫離了紅塵?”賈代善皺眉道:“你倒是跟我說個實話,難不成是因為你痰迷心竅那事,你同僚們嘲笑你,你不願意去點卯?你辭官也成,倒也不必得避到道觀去。”
賈代善只當賈敬是因為社死,不願意再被同僚們嘲笑,這才鬧着要去道觀修道去。
“不是因為這事……”
“那到底因為什麽事情?”賈代善就差以為賈敬是中了什麽邪,或者是當初痰迷心竅瘋了沒治好。
之前的賈敬雖然腦子也不太好,為了科舉連爵位都不要了,可是除了科舉以外的事情,腦子卻還是正常的,甚至還頗能為家族計,做事也向來得體。
至少之前的賈敬絕對說不出要休妻斬斷塵緣以後去修仙這種話來。
因為什麽?
賈敬苦笑了一聲,“我只是覺得沒什麽意思了罷了。”
他這二三十年的生涯裏,除去懵懂無知的那幾年,之後所有的日子裏都是在為自己考進士奮鬥。
什麽為了去世父親的希望,什麽為了證明自己放棄爵位是對的,可說到最後還不是汲汲于一個功名。
可等他真真考中了,得了二甲,有了進士出身這個名頭,甚至也授了官,可賈敬反倒是覺得沒什麽意思了。
考中那日以後是狂喜,可狂喜完了之後呢?
賈敬茫然無措地發現,自己好像沒了需要奮鬥的目标了,那他接下來該幹什麽呢?升官?為以後穿紫袍?那若是日後真成了宰相呢?那他又該幹什麽?
這世上萬般,竟然是皆是人心不足罷了。
賈敬授了翰林院的官,翰林院雖說名頭好聽,有着非翰林不入閣這樣的說法,可實際上翰林院卻是清閑得很,除了那些文采斐然得,還能被皇帝召了去寫聖旨,給聖旨潤筆。
其他翰林院的官不過是修修史書,抄一抄古籍殘本,像賈敬這樣剛剛進去的,旁得那些沒背景的還會安排些整理書架之類磨人的活,賈敬這樣出身名門的,那就是什麽事都沒給他安排,只讓他自己在藏書閣看書,熟悉熟悉翰林院的事物也就罷了。
賈敬每日上值都是無所事事,便想着在藏書閣尋一些新奇的書看看,順道着也抄上一本,用來豐富賈家的藏書。
某一日,賈敬不知道從哪本道家學說裏翻出了一張簽來,上頭寫了首《好了歌》。
原本賈敬只覺得這詞雖然通俗,可讀上去卻別有一番韻味,可等讀多了,賈敬不知道為何竟然有一種徹悟感覺。
茫茫然之間,賈敬仿佛覺得自己就是生來就是該去修道的。
“叔父,咱們家雖然如今煊煊赫赫,卻不知忽喇喇大廈将傾[1],倒不如讓我舍了這紅塵……”
賈代善看着賈敬這瘋瘋癫癫的樣子,有些不耐,他向來也不是什麽好性子的人,轉頭問敬大奶奶道,“你們府上的大夫呢?喊來給這厮診個脈,看看是不是上次的後遺症?”
敬大奶奶也是第一回看到賈敬這幅神棍的樣子,愣了許久,聽到賈代善這話,她心裏也懷疑賈敬是不是瘋了,連忙擦幹了眼淚,讓小丫鬟去請大夫來。
“哈哈哈,叔父,我沒瘋,我不過都是肺腑之言罷了。”說着,賈敬還念出兩句谶語來,“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2]
什麽神神道道的話?
賈代善這樣的人,早年在戰場厮殺過,手裏不知道沾了多少鮮血,自然是不會信這種鬼神之言,不耐地直接給了賈敬一巴掌,“閉嘴,你裝神弄鬼地給誰看?”
賈敬被賈代善打了一巴掌,當下也清醒了不少,倒也不再胡言亂語。
說話間,大夫也被已經趕過來了,也來不及行禮,就被賈代善指着給賈敬把脈。
“大爺好好的,也沒什麽毛病。”大夫診了好一會兒這才說道。
“你再給好好看看,确定他沒瘋?”賈代善道。
“國公爺說得這是什麽話,大爺這樣怎麽會瘋了呢!”大夫幹笑了一聲說道。
他沒見着剛剛賈敬那模樣,倒是覺得賈代善這樣才像是瘋了的,只是他也沒有那膽子,上前去號一號賈代善的脈。
“你真要舍了這府裏去修仙?”賈代善定定地看了賈敬一會兒以後,這才問道。
“叔父,不是我要去修道,是命中注定合該我去。”賈敬道,“咱們家,合該出一道一僧。”
賈代善原本想罵上一句,但是看着神神道道的賈敬又覺得倒也沒什麽必要,“我雖是你的叔父,卻也不好做你的主,你既要舍了家去,我自然也不能攔你……”
“叔父,怎麽能讓大爺……”賈代善還沒說完,敬大奶奶就連忙出聲打斷。
這要真依着賈敬的意思,難不成還真要把自己休了?
“侄兒媳婦莫急,讓我講完再說。”賈代善也不生氣,擺擺手說道。
“賈敬你要去修道修仙什麽的,你去便是了,但你好歹如今也是有官職的,總得辭了再走,家裏的房契地契,你也不若趁着這個時候全都過給珍哥兒吧,這是第一項;這第二項嘛,你媳婦替你老子娘服過喪,這些年生了珍哥兒,你們府上的事情也都是有她料理的,你好意思休妻?我看到讓你媳婦休夫才對。”
賈敬被賈代善說得滿臉通紅,讷讷不敢說話。
“不,不是,叔父,我也……也不敢休大爺啊…”敬大奶奶連忙擺手道。
“既如此,那賈敬你就自己去修你的道吧,也別跟我說什麽脫離凡塵的斬斷塵緣這種混賬話,你要斬斷,以後別回來便是了。”賈代善一錘定音,“讓你媳婦守着珍哥兒過日子便是了。”
“她……”賈敬剛要說話,就被賈代善搶白道:
“對了,我聽侄媳婦說你是要去城外的玄真觀?”
“是……”賈敬莫名地覺得,賈代善這句問話有些不懷好意。
果然,下一刻賈敬就聽着賈代善嘲諷地說道:
“你不是說要斬斷凡塵嗎?我們家年年往玄真觀送大筆的香油錢,玄真觀都能算得上是我們家的道觀,我想着咱們仙風道骨的賈道人想來肯定是不願意去這種一看就是塵緣未盡的地方……”
“不是,叔父我…”賈敬張口想說。
“哎呀,你不是說要修仙去了嘛,你們方外之人還有叔父?你喊我國公爺便是了……”賈代善直接堵住了賈敬的話,“你也知道,我這個當國公的向來心慈,不若這樣,我便發一發善心給你找個更适合修煉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