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旁人又哪裏知道,這是席臨川擱到紅衣面前的人,十足的人精。

他們千裏迢迢從長陽而來,一場接風宴是免不了的。

紅衣忍着一顆想倒頭睡覺的心,認認真真地重新梳妝,換了套略華麗些的刺繡曲裾,有仆人引着朝正廳去。

這府邸雖是依侯位規制而建,但細節之處猶能尋得些異域的味道,譬如石磚上的紋路便是紅衣不曾見過的圖案。然則步入正廳時,這“異域風情”卻突然重了。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紅衣微微一訝,而後不自覺地多看了幾眼。

支撐廳梁的八根立柱不似常見的那樣光滑簡單,每一支上都雕出了花紋。紅衣走在左側,便細看了路過的幾個——個個都是雄鷹的圖案,卻又各不相同。

頭一個是展翅飛翔的,鷹旁有雲霧缭繞;次一個是立于峭壁的,一雙鷹眼看上去炯炯有神,好像眼前正欣賞的人是獵物一般,随時會被它俯沖攻擊;第三個,則正撕咬獵物,依稀能看出那是頭鹿,雕琢得栩栩如生,被撕裂開的肉向外翻着,紅衣幾乎能腦補出那血腥氣……

不自覺地一掩口鼻,沒再去看第四個。很快聽聞一聲輕笑:“娘子這是被柱子上的雕刻吓着了?”

聲音耳熟,紅衣擡眼看去,眉心輕蹙着微微颔首:“琪拉伊遲。”

“現在是伊缇了。”琪拉淡笑着糾正道,目光一掃席臨川,“聽君侯說将軍要來,我還不信,全沒想到竟是真的——将軍真是好膽識,您還記得您上一戰殺了誰麽?”

紅衣仔細回想着,确信這是琪拉第一次見席臨川。話語中卻已然火藥味十足了,末音簡直如同從齒間擠出來的。

她睇視着琪拉,回以一笑:“将軍上一戰取了赫契汗王的首級——但恕我不知為何因為這事,他來見涉安侯就成了‘有膽識’。我如是沒記錯,‘涉安侯’這封位,還是陛下賜的呢。”

意指聿鄲目下也是“大夏公民”,不該再站在赫契的立場上說話。她話音未落便被席臨川一拉,見他冷着臉向席位走去,也只好不再同琪拉多言,随着席臨川落座。

“跟她争什麽?”席臨川有點不滿地輕道了一句,紅衣眉頭一挑,回說:“她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淮鄉樓血案還有她頭次去祁川時遇到的那堆麻煩,全和琪拉有關,她自然一見琪拉就氣不打一出來。

聿鄲在半刻後才來到正廳,相互見禮後便開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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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宴席在紅衣看來比往日見過的其他宴席有趣多了——主要是食品種類豐富,一半中原常見的菜肴,另一半則以各類烤肉為主,看來是赫契人的吃法。

于是案上除了碗碟筷匙之外,還備了好幾把刀,可見是為切肉方便。紅衣看看刀和肉還有點猶豫,覺得宴上這個吃法忒不文雅,席臨川卻已然興致勃勃地持起刀來。

刀在手上轉着物色了片刻,利索地落刀,割了塊羊腿肉,擱進紅衣盤中。

紅衣看看那塊羊肉……無從下口。

雖然已經切下來了,沒帶半點骨頭。可那仍舊是很大的一塊肉,直接咬不合适,就算拿筷子夾也很需要點手勁。便拽一拽席臨川的衣袖,想讓他幫她多切一刀,卻有婢子反應很快,在她身邊跪坐下來,取了把幹淨地小刀,将那塊肉切做數塊。

這婢子紅衣看着眼熟,卻又不知是誰,但見她為自己切完肉後,與席臨川互遞了個眼色,便向聿鄲走去。

紅衣微訝地看着,只見她同樣是為聿鄲切好了肉,而後便跪坐在那兒,低眉順眼的樣子十分乖巧。

直看得聿鄲一笑,目光移向席臨川:“将軍何意?”

“見面禮。”席臨川從紅衣碟中搶了一小塊肉來吃,口氣随意,“涉安侯連除夕都未去長陽參宴——陛下說君侯在奏本上說不熟禮數、恐鬧笑話。但君侯總不去也不行,這姑娘是姨母從宮中賜下來的,許能幫君侯一解禮數不熟的難題。”

“多謝将軍。”聿鄲面露欣然地笑應了,遂又看向那婢子,客氣地問道,“姑娘芳名?”

那婢子銜笑颔首,輕言溫婉:“奴婢錦燕。”

紅衣心裏一搐,舉目望去,果見聿鄲神色狠狠一震。

遲疑了一會兒,他複打量那婢子一番,又問一次:“你……叫什麽?”

“奴婢錦燕。”她再度答道,頭垂得更低了一些,笑意也更甚,“楚氏錦燕。”

聿鄲倒抽着冷氣,端然一副見鬼了的神色。

明知是當着紅衣和席臨川的面,他仍是這般僵了很久,連呼吸都不穩地滞了許久,才略微緩過來些神,艱難地又道:“你……從前在宮中做事?”

“……君侯。”席臨川滿是不解地一聲輕笑,“君侯怎麽這般口氣?一驚一乍,再吓着這姑娘。”

他說着飲了口酒,手中酒盞輕晃,思量着似是随意道:“确是從前在宮中做事的,姨母從長秋宮賜過來的人。再之前在……哪個宮我也不記得了,總之是服侍的唐昭媛。”

就這麽把題點到了唐昭媛身上……

紅衣還以為怎麽也得過渡幾天鋪墊一下呢!

看看那邊溫婉端莊的“楚錦燕”,再看看身旁毫無心虛之色的席臨川,紅衣暗自啧嘴。

真是頭一回見到這麽明目張膽的裝神弄鬼……

紅衣看着聿鄲的神色一點點慌亂下去,那雙盯在“楚錦燕”身上的眼睛再也挪不開,好像要把這個人看穿似的,那麽死死盯着,又充滿恐懼。

“你……”他輕吸着涼氣,覺得幾尺開外席臨川的聲音如同夢魇:“我知道你差人驗過屍,但是……”他也看向楚錦燕,一笑,“所以我覺得,讓她在涉安侯府裏,比在席府中合适。”

聿鄲猛地打了個寒噤。

琪拉看出不對,忙要上前查看,卻被他揮手擋住:“你先出去。”

“……君侯?”琪拉怔然,聿鄲又一喝:“出去!”

下人們也都随之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廳中,只剩了席臨川、聿鄲、紅衣和那個楚錦燕。

席臨川輕一笑,颔首吩咐楚錦燕退下,又向紅衣道:“你也先回房去。若沒吃飽,讓小廚房給你做。”

“好。”紅衣淺笑點頭,起身便向外去了。把接下來的時間留給他們,去處理那些從長陽牽到臯骅、亂成了一團的大事小事。

席臨川站起身,面上笑意淺淡地走到門邊,緊阖住門,又看向聿鄲:“君侯不想說點什麽?”

“不是我要殺她……”聿鄲齒間打着冷顫,“原該是我把她接去赫契安置,但彼時我已來大夏,新汗王……”

“我說的不是這個。”席臨川斂去笑意,神色冷了下來,“你是如何知道皇後和太子不睦的?”

“……什麽?”聿鄲一慌。

“罷了,先告訴你,方才那姑娘不是幫你辦事的那個楚錦燕。”他向前踱了兩步,止住腳,沉了一沉,續說,“但皇後和太子間的矛盾,連大夏的重臣、長秋宮的宮人都沒有幾個知道,母子二人人前總維持得很好……你一個赫契人,來過長陽幾次罷了,連皇宮的大門都不曾進過,你是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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