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殿下帶着人走後,福丫就一臉淚地奔了出來:“小姐你有沒有事?有壞人挾持我,捂着我嘴不讓我說話……”

她自己也衣發不整的,卻只顧抓着唐荼荼上看下看,眼淚止不住。

先頭福丫喊的那聲“小姐”,就是在報信了,只是唐荼荼沒迷瞪過來。可轉念一想,她迷瞪過來也沒用,那十幾個神出鬼沒的影衛能耐大,抓她不比抓只小雞崽難。

“沒事沒事,我好好的。”唐荼荼輕輕拍拍她後背,安撫道:“人都走啦,快回屋睡覺吧。”

院裏來了這麽些人,南面房的唐珠珠連着她三個丫鬟卻都睡得瓷實,眼下聽到她們主仆倆在院裏說話,南頭耳房住着的丫鬟芳草,才睡眼惺忪地開門望過來。

“二小姐,怎麽了?”

這一群睡鬼。

唐荼荼哭笑不得:“太熱了,我出來乘涼,睡你覺去吧。”

芳草“噢”一聲,又睡眼惺忪地回去睡了。

次日,唐荼荼起了個大早,幾乎是天光剛亮的時候,就貓着腰鑽上了哥哥的馬車。

唐厚孜幾乎一宿沒睡,半夜翻開律法,把科場舞弊相關的全拎出來讀了好幾遍,心裏七上八下沒個成算,熬了一宿,眼底青黑一圈。

看見妹妹上了馬車,他勉力笑着叫了聲“荼荼”,挪開腿,給她留出坐的地兒。

岳峙書院在南頭的靖安坊,離唐府不遠,往常出了門,馬車沿着大道向南直走,穿過一座坊,一炷香的工夫就到書院了。

近些時為籌備太後壽辰,這條大道上架起了一座座花樓,各個高兩三丈。樓基還沒打穩,官府怕出事,便設起了拒馬,人車都得繞道而行。

唐厚孜怕誤了上學的時辰,總是要早早出門的,今日卻尤其得早,讓書童駕着車走了一條人最少的路,徑直朝着京兆府去了。

京兆府,天子腳下第一府,這座占了半座坊的大府衙,直直矗立在京城的中軸線上,與都察院比肩而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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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衙門都是天子明耳目、肅風紀的官署,都察院管的是糾劾百官,京兆府卻是給百姓辦事的衙門,田宅戶口、雜徭市肆、禮樂學校、追贓緝盜……但凡京城百姓的事兒,都能管得了。

鄉試洩題是大事,他們兩個小孩也不托大,沒朝着府門去,反倒繞去了京兆府南面的一條小巷。

府衙方圓一裏內,總共設有十二個銅匦,都設在僻靜小巷中。

這銅匦,是一個銅鑄的大匣子,銅匣鑲死在牆上,匣門也成天鎖着,只在上頭留一道指寬的細縫,像後世的舉報箱。最早是武周時的女帝所創,可以言政得失,不論是伸冤、告密、陳事、揭發檢舉、自薦求官,但凡百姓所求,都可以寫在信中,放進銅匦裏。

因為是個死匣,只能往裏放,誰也取不出來。只有每日正午時,京兆府的衙役隊會拿着鑰匙來開匣收撿信件,當着百姓面兒清點信件數目,一封不能少地呈到衙門去。

無論什麽人揭發什麽事兒,五日內,京兆府必須查得水落石出,張榜布告。五日內不張榜的,揭發人就能去大理寺告京兆府尹徇私,甚至能直接越過府尹狀告官吏,直呈天聽。

唐荼荼頭回知道有這麽個東西的時候,就暗暗記住了。

盛世年代,銅匦用的人不多,厚沉的頂蓋上蒙了薄薄一層灰。

唐荼荼拿出岳無忌寫的揭發信,要往銅匦裏放時,忽然被哥哥捉住了小臂。

“怎麽了?”她奇怪。

想是這半月都無人陳事,半月前公榜的告示還貼在牆上,判的是一戶地主私占村民沃田的小案,地主全家八口“斬立決”,判了個連坐罪。大紅的判印蓋在上頭,濃重似血。

治世需用重典,盛朝律法嚴苛不是假的。

那鮮紅的“斬立決”三個字灼得人眼疼,唐厚孜死死盯着,一時挪不開眼。叫他輾轉反側了一整晚的心事,終于在此時湧上來,全堵到了嗓子口。

他捉着唐荼荼的手有點抖,低聲道:“荼荼,我們不告了,行嗎?”

“嗯?”唐荼荼愣住:“為什麽?”

唐厚孜不敢看妹妹的表情:“都是有家有口的老先生,但凡徹查,必定要連累家族子孫,學臺那麽多老先生,家裏那麽多人……”

他對上妹妹清淩淩的目光,愧疚地低下了頭,恨恨一拳砸到掌心:“荼荼,我可真沒用!他們明明是罪有應得,可我、可我……”

“你怕他們也被判個斬立決?”

唐厚孜不作聲,虛虛攥着拳,被妹妹盯着的感覺居然比被夫子盯着更讓人着慌,他不敢擡眼,緊張得從脖子到臉都紅了。

唐荼荼定定看了他一會兒,輕籲一口氣。

她想,優柔寡斷,瞻前顧後,心慈手軟,都不是什麽好習慣。

可少年能心懷仁善,已是難得。

在她上輩子短短的二十多年裏,末世逼她飛快成長,同樣也催逼着所有的少年人。在那閉眼是炮火,睜眼是刀槍的幾年裏,她見過十幾歲就奸猾的、世故的、行騙老道、嫖娼熟練的少年人,卻極少看到這樣的良善。

少年薄薄的胸腔不過一掌厚,裏邊藏着的是一顆仁慈善良的心。

唐荼荼揚起嘴角,在唐厚孜的目光裏,把那封揭發信折了幾折,塞回了自己的繡袋。

“好,我聽哥的。”

“你同意了?”唐厚孜猛地擡起頭。

唐荼荼迎着晨光眯起眼睛:“哥哥想要公平,咱們就想法兒讨回公平;哥哥想要仁善,咱們就做善良的好人。我聽哥哥的,你打算怎麽辦?”

唐厚孜昨夜就想過了,聞言拉着她就上馬車,與趕車的書童交待:“去學臺。我們去給學政大人提醒兒。”

他兩人又乘着車,折道去了學臺府。

學臺府門庭冷清,本來就是個清貴的散衙,平時一群老儒在裏頭著書立說、針砭時弊,幾乎不辦公。這會兒還沒到開衙的時辰,門前來來往往的都是路人。

唐厚孜深吸一口氣,挺直胸膛,打算進學臺找大人陳情。他要将唐荼荼手裏的信接過來時,唐荼荼卻沒給他。

“哥,你好歹也是個小才子,萬一被人認出來,你還考不考了?”

說完越過他,自己小跑着上前去了。

唐荼荼拿一張手帕捂住自己的下半張臉,邁着大步跨上了兩道石階,在衙役狐疑的目光中,她把那封信塞過去,壓低嗓音,沒頭沒尾地對衙役說。

“交給你們學政大人,告訴他是大事,信務必帶到你們大人眼前,不然小心你們的腦袋!”

撂下這句話,唐荼荼就一陣風似的跑了,只留下門前的幾個衙役摸不着頭腦,又叫她這兩句神神叨叨的話說得心裏打鼓,看了看手裏的信封,忙去院裏禀告大人了。

唐厚孜藏在巷子裏,扒着牆往府門前張望,壓着聲糾結:“這樣有用麽,不用當面跟學政大人講嗎?”

他手腳都沒處擺,在地上來回轉悠了十來個圈,回頭再看妹妹,竟沒影兒了。

再一瞧,唐荼荼居然坐在巷子口的小攤兒上,點了份香煎雲吞,正細致得往雲吞上淋醋。

“荼荼,你怎麽還能顧上吃啊,我快急死了。”

雲吞用的是生煎做法,先煎得底兒酥脆,又加水焖熟,撒了一層焦香的芝麻,輕輕一咬,肉汁四溢。

唐荼荼燙到了舌尖,嘶聲吹涼,“我也快餓死了,吃完再說。”

她又摸出十個銅板放在桌上,喊那店家:“再來兩份。”

唐厚孜苦着臉:“我吃不了兩份。”

唐荼荼:“我吃。”

“好嘞,客官稍等。”店家手腳麻利地又起了鍋,薄薄的胡麻油撒上去抹勻,一鍋正好是兩份。

第二份雲吞才剛送上來,兩人便見學臺府門前沖出來一位大人,歲數不小了,一身官袍都沒系好,慌裏慌張地扶着官帽就沖出來了,擺明了是剛從被窩被人撈起來。

“這是學政大人,你快藏一藏!”

唐厚孜驚呼一聲,忙按着唐荼荼的腦袋往桌子下藏,被妹妹扭身掙開,“怕什麽,認不出來的。”

她回頭去看,那位學政大人臉色青白,扯着門口的衙役問了句什麽,又奔下衙前石階左右張望了一會兒,沒找見人,那大人臉色更白了,似能當街暈倒,擡手叫衙役扶着,顫顫巍巍地回去了。

唐荼荼笑起來:“沒咱們事兒了,哥,趕緊吃完去書院吧。”

唐厚孜愣愣地吃了幾只雲吞,順着她的話往下想。

學臺裏的先生們都是文采頗高的大儒,拟題的那幾位更是才高八鬥、熟知世情。可歷來學臺只管出鄉試題,主持鄉試和批卷都歸禮部管。

每回學臺出完試題,都要上呈禮部司,等國子監和禮部司先後校正一遍,确定題目沒什麽問題後,才會錄檔入庫,立刻由皇上選派翰林三日內奔赴北方六省,主持各省鄉試。

也就是說,這套題還沒有定下,只要學臺趕緊改了這套題,重新出一套新的,一切都還來得及!

唐厚孜跳得飛快的心漸漸安穩下來,大口大口把碗裏的雲吞吃進肚子,又把店家送的那碗面湯一飲而盡。

“荼荼,你真是太聰明了!”

瞧着時辰不早,他忙道:“謹言,你不用送我,送着二小姐回府,我走着去書院。”

唐荼荼望着他走遠,細嚼慢咽地把剩下的雲吞吃進肚子,又叫店家拿油紙包了一份,當是給珠珠捎的零嘴,這才坐着馬車回了府。

可誰也沒有想到,不過兩日,學臺洩題一事飛快擴散開來,到了廿五那日,幾乎全城學子都得了信兒。

岳無忌終于怕了,一大早來了唐府,慘白着一張臉拍開大門,叫門房去給二小姐傳信。

“荼荼姐!荼荼姐!事兒鬧大了!事兒鬧大了!”

他跟個喇叭似的重複了兩遍,差點哭出來:“我要是知道事兒能這麽大,我就不寫那揭發信了,你怎麽能大街小巷地去傳呢!你這分明是要害我!”

唐荼荼皺起眉:“你胡說什麽?我哥心善,怕揭發信直接交給京兆府會牽連太多人,只把信給了學政大人。我什麽時候大街小巷去傳了?”

“不是你?!”岳無忌瞪大眼睛:“那怎麽全京城的秀才都知道了?!”

這條巷子裏住的全是小官之家,他這麽叫嚷,被人聽着怕是不妙。唐荼荼把他拉到側巷,聽岳無忌小聲說了,才知道是怎麽回事。

鄉試歷來只在南北直隸和各省設考點,直隸省環繞京城,下轄甚廣,京城、天津府,還有整個河北,統為直隸範圍。為彰顯天家氣象,這幾個府的鄉試全是要在京城考的。

又因為今年趕上太後壽辰,學子們早早進了京,如今聚起的學子已有兩萬餘人,全在城中住着。文社裏才子紮堆、滿城的大儒開班講學、書商抄印往年考題,就連酒樓茶館的說書先生,講的都是往年科場上的事。

人太多了,丁點捕風捉影的消息,便能傳得滿城風雨。何況學臺洩題,不是捕風捉影。

唐荼荼皺眉:“你到底洩給了多少人?”

岳無忌恨不得對天發誓:“就那五個哥哥!再沒有別人了!”

唐荼荼飛快思量:“那就是這回買了題的人太多了,有人大嘴巴,漏出去了。”

岳無忌快要吓破了膽,看着她,又氣又怒又懊惱:“真不是你散布的麽?那我怎麽辦啊!”

“你嚷嚷什麽,小點聲兒。”

唐荼荼瞪着他:“不是我,你大可放心。你脫身早,問題不大,趕緊回家把那題紙燒了,一份兒都別留,也別去聯系賣主,只當你從沒做過這事,叮囑你家那幾個兄弟一樣管好嘴。要是賣主供出了你,查到了你身上,記住咬死不認。”

“事兒鬧大了不怕,知情人多,要麽全拖下水,要麽法不責衆。”

她心裏傾向于後者,畢竟開考的日子還沒定,舞弊的事沒成事實,又因為是恩科,這場試是為太後賀壽而加的,酷刑嚴責未免傷太後顏面。但唐荼荼心裏并無把握,這後半句便沒敢跟岳無忌講。

岳無忌見她神情堅定,心裏好賴有了點兒底,連連點頭,拔腳就要往家裏跑。

還沒跑去丈遠,岳無忌便見他那等在巷子口的書童,朝着他奔來:“少爺,不好啦!城中秀才聚在一塊,去學臺府衙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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