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華瓊擡手拂過繡簾,解開了簾上的兩枚暗扣,一大塊簾子垂落,華瓊又挂起了一面極輕透的白紗,樣子像一扇窄窗,透過這紗,就能看到船艙裏的情形。

坐下不過半盞茶,那客人就來了。

昨兒冒火地等了一宿,那客人今日仍來得這麽早,與華瓊前後腳的工夫,明顯還是東西急着脫手。

這是個矮胖身材的男人,戴了一個沿兒深的黑鬥笠,擋着上半張臉,匆匆上了船。

兩邊談個買賣,買主躲簾子後邊,賣家連臉都不敢露全——唐荼荼剛展開沒多久的眉頭又皺緊了,滿腦子都是“作奸犯科”四個大字。

她盯着那客人從頭到腳瞧了個仔細。

那人手裏提着個一尺見方的木匣子,匣子上挂着兩把小鎖;他右手還兜着一只玉瓶,藏在寬敞的袖幅裏,從袖裏把那只玉瓶撈出來,動作頗有些狼狽。

再看人,穿着身挺貴氣的青綢圓領袍,衣裳極合身,露在外邊的手指豐腴白淨,是個體面人。

這人腔調比尋常男人要尖細,聽起來刺耳朵,陰陽怪氣地諷道:“哼,叫我好等,你家好大的架子!”

傅九兩仿佛沒聽着,笑着給他奉了杯茶:“不急,您坐下喝杯茶,我慢慢看。”

那客人根本坐不住,站在艙門旁張望了一圈,頤指氣使道:“這處船擠着船,左右全是耳朵,如何能談事兒?還不換個地方!”

“好好,聽您的。”傅九兩好脾氣地交待船家,劃槳的漢子就将船駛向了河流上游更僻靜之處。

那邊是北曲,客人少,畫舫也少了許多,河上清淩淩的,只有一片月光。

賣個東西都鬼鬼祟祟的。趁着那人還在船舷上沒進來,唐荼荼以氣音問華瓊:“這是個賊?!”

“不是賊。”華瓊搖搖頭,眯着眼想了想,斷言道:“是個太監。”

她眼力比唐荼荼好得多,唐荼荼幾乎沒有懷疑。她不問為什麽,先自己順着華瓊的判斷想,倒也覺得有點像太監——面白無須,收肩躬身走路,姿态小氣,傲氣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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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正判斷出來的原因,華瓊沒給她講:尋常男人走路,雙腿是大撇開的,走起路來大馬金刀;太監走路卻是小步,習慣夾腿。

這個理由不太體面,華瓊略過沒說,只提點了句:“他穿着官靴。”

唐荼荼不認得什麽是官靴,掃了一眼那客人的鞋子,記住了這個樣式。又沿着這個思路飛快往下想:開化坊裏的客人……開化坊裏,誰家能有太監呢?

中城十二坊裏住着的無一不是官家。像唐府所在的安業坊,宅院小,一條巷子裏能住七八戶;可北頭臨皇宮近的那幾座坊裏,一座宅子能占半條街,裏頭住着的是誰,附近人家全都清清楚楚的。

唐荼荼心想,家裏養着太監的……是燕王府麽?

那木匣子上着鎖,傅九兩捧起來湊到耳邊晃了晃,掂了掂重量,同時極隐晦地在匣底掃了一眼,便放下不再碰了。

傅九兩只拿起那只臂長的玉瓶,對着燭光細看,着迷似的自言自語。

“纏枝紋,雙耳……這紋路靈動,刀工得是大家手筆……水頭足,透的光真是漂亮……”

他一拿起珍奇寶貝來,身上氣質立馬不一樣了,俨然是個細致入微的行家,剛才跟唐荼荼問好時顯露出的那股子痞氣也沒了,妥妥一個雅人。

傅九兩又側耳閉眼,輕輕敲那玉瓶肚,仔細聽瓶中的響聲,含笑道:“掏膛勻稱,是個好瓶兒。”

“沒見過點東西!”那太監輕蔑地哼了聲,好似對他這樣的仔細檢查不太滿意。

傅九兩仿佛沒聽着,穩穩當當放下那瓶,又指着匣子問:“您這匣子還是不讓開麽,悶包兒賣?還是昨兒咱們定下的一千五百兩?”

那太監遲疑片刻,重重哼道:“一千五,一個子兒不能少!我今夜就要賣,你家不行我立馬換去別家!”

傅九兩聽罷,點了頭,提聲問:“掌櫃夫人聽清楚了沒?悶包兒,一千五。”

唐荼荼立馬扭頭看她娘。

華瓊沒作聲,輕輕擊了三下掌。

她們坐在繡簾後邊,還蒙着道紗窗,一點沒遮掩,兩人的身影都會影影綽綽映在紗上,但凡是個長眼睛的,都該猜到這後邊坐着人。

那太監不知道是粗心,還是緊張得過了頭,進來坐下這麽會兒工夫了,竟然沒注意到這後頭有人。

直到華瓊擊掌,他才悚然一驚:“誰!”

傅九兩半真半假道:“是我家掌櫃夫人,掌櫃的今兒有事過不來。客人放心,我家夫人也能拿得下主意。”

唐荼荼又狐疑看她娘,進門時,傅九兩喊她還是掌櫃,這會兒怎麽喊掌櫃夫人了——哥哥不是說娘沒再嫁人麽?

對上她視線,華瓊搖了搖頭,也提了聲量,嗓子掐得嬌細:“客人莫怪!我有家有室,為了避嫌,只好坐在簾後頭,但收貨的心是誠的,這東西我家收了。”

唐荼荼立刻領會了個十成十。

她恍然大悟的樣子,全被華瓊收入眼底,心想:這孩子真是一點就透,這機靈勁兒不像她爹,而是随了自己。

時下民風開放,不拘女子宅在家相夫教子才為德行,坊間流出才名的女子不少,大街上做生意的女人也不少。

可士商兩業中,還都是男性踩在上頭,京城的女掌櫃太少了,能擔得起大生意的更少,兩只巴掌能數得清。華瓊身份不能露,除了在自己人面前,對外一概稱為“掌櫃夫人”,把一個不存在的“掌櫃”杜撰得有模有樣。

京城的女掌櫃少,一逮就中,“掌櫃夫人”就海了去了。

隔着紗窗,都能看到那太監露在外邊的半張臉上面色不豫,他張嘴似要說什麽,卻又噤口不言語了。

傅九兩道:“貴人可知小的店裏的規矩?您要是不知道呀,小的多嘴給您說說。”

“話恁多!”那太監明顯心情不佳,卻又像有別的顧忌,含糊吐字:“你說罷。”

傅九兩慢聲道:“悶包兒都是一道手的買賣,要是買貴了,怪我眼拙,要是賣便宜了,就是您自己的錯,得自己兜着,不能回頭反悔的;另有一條,下了這條船,咱們互不相識,您當從沒來過,往後幾年裏,我們也再不會從您手裏接貨了,上頭查得嚴,咱們兩頭都省麻煩。”

那太監遲疑着,到底是點了頭。

傅九兩:“一千五百兩的票子,您點好。”

太監接過那把銀票,來來回回點了兩遍,又踟蹰了會兒,終于頭也不回地走了。

客人一走,傅九兩人前的謙卑樣立馬沒了,抻了腰,又揉了揉眼睛:“掌櫃的以後尋個地方白天收貨,這天天挑着燈看東西,遲早我這倆窟窿眼得瞎喽。”

等劃槳的漢子劃着船離了岸,華瓊才帶着荼荼從繡簾後出來,拿起他剛才評點過的那只玉瓶細看。

“東西如何?”

傅九兩笑道:“這玉瓶品相不錯,卻也尋常,和田籽料這幾年出得越來越多了,一年裏少說也見七八回。這雕工呢,出自正定紹家,他家是玩玉的行家,還專愛拿玉做壺瓶碗,這麽大個徽記認不錯的。這玉瓶兒撐死值三百兩。”

他成心賣關子,華瓊也不急,笑道:“剩下一千二百兩怎麽說?”

傅九兩幾根指頭敲在那小木匣上,“篤”得一聲響。他眼裏光彩大盛,一股子機靈勁,比剛才那個規規矩矩的鑒寶人,可要鮮活多了。

“掌櫃的您瞧這個匣子,看着不顯眼對吧?昨天這位來的時候,匣子角度不對,背着光,昨兒我就沒能瞧仔細。剛才留神瞥了一眼,哈哈,錯不了啦!”

華瓊不緊不慢地坐下,“你細說。”

傅九兩道:“這匣子用的木料是小葉紫檀木——這您熟,二姑娘不知道吧?我給二姑娘講講——坊間吆喝着‘紫檀’的啊,那都是忽悠人的把戲,實則都是酸枝木。真正的小葉紫檀只有天竺國有,在他們那邊叫‘聖檀樹’,專門用來做佛家禮器,咱中原是見不着的,偶爾得見的,也是些佛珠串子,大件的不會有。”

“為什麽是佛珠串兒呢?小葉紫檀這東西啊,行內有個說法——‘百年寸檀,十檀九空’,這樹長得慢,百年長一寸,年歲一大了就立馬空心,大塊木材極難得——像這匣子,這大小,就一定是大塊木材掏了心才成的。”

唐荼荼聽得有意思,剛才那太監在時,傅九兩除了最開始拿起這匣子來掂了掂重量,後邊再沒看過一眼,只仔仔細細看那玉瓶,捧着玉瓶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仿佛這匣子只是這次買賣的添頭。

可誰知,那玉瓶才是用來掩人耳目的,他最中意的竟是這個木頭盒子,剛才竟然是在那太監面前演戲?

真是各行有各行的門道。

見唐荼荼看自己的眼神裏帶了驚奇,傅九兩更得意了,成心賣弄。

“聽說先皇晚年建的那座六佛寺,佛像就是用天竺紫檀雕成的,寺廟建成後,大概是留下了些角料,這匣子應該就是其一了——可這小葉紫檀再貴,一個盒兒也不值那一千二百兩,掌櫃的您再看。”

他指着木匣子一處,“這是內務府禦用監的手筆,禦用監給皇家造辦木玩器,刻花一定是以陰線收口,這條陰線還一定會留在右下棱中縫的地方,旁邊再沉雕一枚極小的字——留在宮裏頭自用的物件,這個字刻的是‘禦’字;要是專門做來賞人的,會刻一個‘賜’字。”

“好厲害的眼!”唐荼荼驚道。

那小小一個字,還沒小拇指肚大,唐荼荼湊近都看不清。傅九兩剛才只拿起來掃了一眼,船艙裏蠟燭點了這麽多,照出來的全是混亂光影,他掃那麽一眼,居然就看清楚了?!

傅九兩:“嘿嘿,靠這吃飯的,眼招子總得亮些。”

華瓊眯着眼睛,對着光瞧了半天,奇怪道:“可這上頭,分明刻的是個‘喜’字。”

傅九兩拊掌笑道:“這就更了不得啦,這是皇家子孫娶媳婦的聘禮呀!——要是我沒猜錯,這是皇子成親時才有的東西,禦用監造,就是說,那客人一定是王府出來的。”

唐荼荼腦子立馬跟上:聲音尖細的太監,開化坊裏的生意,開化坊裏能養府監的,只有燕王府。

嘿,前後對上了。

傅九兩笑道:“這一千五百兩花得不冤枉,哪怕裏頭裝的是一匣子石頭,咱也保本了。掌櫃的開箱麽?”

華瓊:“開!”

傅九兩滿船上找錘子要砸鎖,唐荼荼說了聲“用不着”,她以手作刀,咔咔兩下把兩把鎖砸下來了。

船上的人都愣住了,連船尾的琵琶都吱扭怪叫了聲。

傅九兩:“……”

華瓊不欲讓他們知道荼荼的特殊,立馬搶過話頭:“快點快點,誰手氣好,把這匣子給我開了,看看裏邊裝的是什麽。”

傅九兩往後跳一步:“我手氣不行,上回悶包兒開出一沓牌九,您罵了我半個時辰!”

華瓊哈哈大笑:“我手氣也不行,最近逢賭必輸。荼荼開!”

唐荼荼:“我手氣也不行吧……”

唐荼荼倒是不怕被罵,但她不知道自己手氣怎麽樣,心裏邊打起鼓,感受到了賭博一樣的慌亂。

華瓊以扇骨在她後背一貼,推着荼荼上前:“只管開,手氣臭就臭吧,開出石頭來也是你的運氣。”

唐荼荼搓搓手掌心,一咬牙一閉眼,把那匣子掀開了。

滿匣子珠光寶氣,熠熠生輝,晃得人得先眯眼,才敢睜眼看。

三人湊在那匣子前,齊齊拉長聲音。

“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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