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唐厚孜棋藝一般,圍棋費腦傷神,一盤棋下半日的不在少數,學院裏并不提倡學生沉迷棋道。

他坐下不過半個時辰,就被句老爺殺得片甲不留了。

唐厚孜也沒脾氣,起身深深一揖:“句爺爺這一手屠龍實在厲害!我還得再練幾年。”

見他起身,句老爺知道他這是生了去意,心裏急着回家。句老爺又誇了他幾句,送着華家出門,自己棋興上來了,留了華姥爺下棋。

從句家出來,唐厚孜直覺神清氣爽,還當是了卻了心頭一樁大事,心裏輕松,全然不知是院子裏清心香的功勞。

唐荼荼還是不太懂“借園子”的意思,有點不敢信:“真的一點銀子也不用給嗎?不用簽個租契麽?萬一我們損傷了人家園子裏的花木,怎麽辦?都是別處挪過來的好樹,很貴的。”

觀賞樹裏少有生長特別快的,起碼十年方能成材。

她昨天在句家那園子裏看過,滿園的樹種,唐荼荼幾乎都能認出來,都是別地移栽過來的佳木。一棵樹、一片花、一塊奇石,都有各自的品名,一看便知這園子是拿銀子堆砌起來的。

唐厚孜那股高興勁兒歇下去,扭頭看他娘。

華瓊笑了聲:“都是一條街上的,不用算那麽清楚,咱家和句家平時生意上也有些往來,像他家瓷店裏的熏香,用的全是咱家的;你二舅舅去南方跑商的時候,也會捎帶幾車瓷器去,連賣帶送,今年入夏那時候,還幫他家拉成了一單生意。”

“借了個人情而已,下回還點好處就行了。這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兒,不用你倆操心。”

華瓊領他倆回了宅裏,寫了幾道相關的事,“園子是借下了,怎麽布置得咱們自己想辦法,不能麻煩人家。三五百人的宴席,肯定是要弄髒園子的,讓下人盯着點,別讓客人弄傷人家的花木。”

說到這兒,華瓊頓了頓,覺得唐府沒幾個會來事兒的,她立馬話風一轉。

“但那麽多客人,也看顧不過來,就算哪個客人不懂事,咱們是主家,不能當面與客人争執。損了什麽壞了什麽,回頭我再跟句家商量如何賠。”

宴席還沒開,還不知道能不能開,她便把一切都想好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讓唐荼荼和哥哥安下了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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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兒解決得麻利。

唐府裏,唐夫人連上何、宋兩位夫人還坐在一塊發愁,連午飯也沒心思吃,一扭頭的工夫,就聽義山高高興興說找好園子了,問“延康坊蓮池夠不夠大,能不能盛得下”。

何夫人又驚又喜:“蓮池?夠夠夠,那可真是太夠了!你們倆個怎麽借着園子的?”

唐荼荼和哥哥目光閃爍,支支吾吾糊弄過去了。

在母親面前說娘,他倆誰也沒那麽沒腦子。

可唐夫人知道他倆是從華府回來的,一看他倆這表情,就什麽都明白了,心裏有點不得勁。當着外人面也不好細問,等三位夫人按唐老爺留下的禮程單,一樣一樣地商量完,送着二位夫人走了,唐夫人才細問他倆是怎麽回事。

唐厚孜:“是娘跟句家借的,就是那個賣瓷器的句家。”

“那可真好。”

聽完,唐夫人并沒說什麽,像往常一樣催了晚飯,安置了些瑣事。等回了自己房裏,她臉色才垮下來,唉聲嘆氣的。

“分明是我嘴快應承住了,偏偏我這也不懂,那也不會。這頭叫老爺為難,那頭給華家添麻煩——我這應承的是什麽事兒啊。他們娘還不知道怎麽想我……”

胡嬷嬷給她拆着釵環,一聽這個開頭,就知道夫人又犯擰巴了,忙溫聲勸道:“怎麽能叫添麻煩?華家太太給少爺操持,那不是應該的?少爺中舉這麽大的事兒,華家太太要是一點都不出力,她才是臉上無光呢。”

“夫人把少爺當成親兒子一樣得疼,華家太太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嫌事兒麻煩?”

兩個嬷嬷好不容易才把主子開導好。

自七月初一開始,蓮池鎖門閉園,句家全留給了他們。

清早太陽還沒大盛,幾家的下人早早到了,華家和句家的仆役比他們來得還要早。華瓊大概是怕兩家別苗頭,提前交待過了,讓自家下人別往唐夫人跟前湊,兩邊不約而同地分了一半園子,各自灑掃起來。

唐夫人和何夫人都是掌家的夫人,操勞命,一上午忙得腳不沾地,嘴也停不住,吩咐了這個吩咐那個。華家和句家都只來了個管事,卻比她們幾個夫人安排得還要有章法。

因為文宴招待的是貴客,要先攔了園中泉眼,掏幹淨池塘的淤泥。池子裏養着百來尾紅鯉金鯉,清理淤泥就成了個麻煩事,得先攔網把錦鯉堵在一頭,清理了那頭,再把魚換去那邊。

華瓊收完租子後,上午趕過來瞧了瞧,她眼尖,一眼就看見荼荼紮在仆婦堆裏,手裏拿着漁網杆在池子裏劃拉,水濺了半身,鞋和褲腳都濕透了。

唐家的嬷嬷着急喊着:“二姑娘快別玩水了,小心受了涼!”

華家的仆婦都跟華瓊一個脾氣,圍了一圈,各個給荼荼叫好:“姑娘網得好準!那頭還有兩條大的!”

華瓊站在上池邊上遠遠望去,荼荼那網兜子裏是好幾條活蹦亂跳的錦鯉,個頭大得快要成了精,有人的小臂那麽大個兒了。

用人家的園子,還敢網人家的紅鯉!華瓊眼皮撲簌簌直跳,擠進人堆裏:“幹嘛呢這是?”

水桶裏已經裝了好幾條紅鯉了,唐荼荼把這一網的三條也放進桶裏。她老老實實說:“句老爺說這池子裏的紅鯉個頭兒太大了,撈幾條上來,中午做魚吃,他說還沒嘗過紅鯉的味兒,讓我們挑個頭兒最大的撈。”

華瓊哭笑不得:“你什麽時候學會網魚的?”

唐荼荼彎起眼睛:“剛學的。這網大,特別好撈,娘你試試!”

“我學這作甚,濺一身水,這紅鯉又不好吃,就你跟着句家老爺瞎胡鬧。錦鯉是聚福的,你把人家家裏的福氣全撈走了。”

華瓊唠叨了她幾句,見荼荼玩得一頭大汗,挺高興的樣兒,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她在莊子裏就發現荼荼這習慣了,這丫頭不管看見什麽新鮮的,就要張嘴問,看見不懂的,也要跟着學。在莊子裏住的那幾天,她還學會了拿火剪撿牛糞,全然不似個小丫頭。

嘴上還有道理,說不管學來有用沒用,技多了不壓身。這道理不錯,于是她撿牛糞,華瓊也沒攔着她。

等荼荼把那一水桶魚網滿了,華瓊才拉着她去邊上坐下,說起自己的安排。

“娘跟木匠家掌櫃定了八十套桌椅,中桌,一桌能坐八個人,回去問問你爹夠不夠。我也不知道接帖的客人能來多少,但桌椅只能多不能少……你慢點喝。”

她見荼荼喝水都跟別的女孩不一樣,咕咚咕咚一口喝下去半杯。華瓊揉揉腦殼,又提點。

“宴席學問大着呢,陳設啊禮數啊、再到座次安排都有講究,你不是愛學東西麽?睜大眼睛仔細看,學到一點算一點。你是大姑娘了,怎麽管家、怎麽掌事都得學起來,別拖延到以後什麽也不會。”

聽出華瓊這言外之意是“姑娘早晚要嫁人的”,唐荼荼也不吭聲,只管點頭。

她母女倆說說笑笑,後邊又胳膊挽着胳膊,繞着園子散步。唐夫人遠遠望見了,心裏有點不是滋味——荼荼都半年沒跟她挽過手了。

唐夫人再往西園那邊看,這才一個上午,人家西頭的活兒快要做完了,上下兩個泉池子都清淩淩的,池底淤泥洗刷得幹幹淨淨,竟能看到池底石壁的本色。這會兒還在亭子裏架起了梯|子,下人爬得高高的,正在掃角梁和檐楣上的積灰。

而她們這邊照貓畫虎,幹了一上午了,還在洗那幾塊石板磚,沒拾掇出個樣子來。

兩邊一比,這就沒法看了。

何夫人索性把這邊的仆役都派過去,讓華家的管事派活兒,幾人總算能坐下歇口氣,她坐在亭裏問唐夫人:“那就是借咱們園子的那家女主人?看着倒是年輕,她家下人也調|教得好,那是你家親戚嗎?”

“……是義山那邊的娘。”

唐夫人坐得直挺挺的,硬撐起“我不在意”的派頭。

可園子是人家出的,這會兒荼荼跟她母女倆親親熱熱拉着手,何氏又這麽問起來,唐夫人渾身都不自在。

何氏瞧她臉色不好看,忙道:“瞧我這張嘴,不該問的瞎問,妹妹別往心裏去。”

她只管好奇,好奇完了又不管勸,隔着老遠觀察着華瓊,一臉的新鮮。

唐夫人心裏有點堵,晌午回了家,下午只把府裏的下人派過去做活兒,唐夫人自己沒跟着去了。

她躺在涼塌上,輾轉反側地從中午躺到了下午,也沒睡着。等胡嬷嬷回來了,又忍不住去問他們下午做了什麽。

胡嬷嬷好笑:“夫人既然上心着緊,怎麽不去看看?”

唐夫人話裏味兒酸:“人家是親生的母親,給兒子操辦文宴,事事都比我想得周到,我杵在那兒顯得多餘。”

“你再看人家家裏頭的仆婦,那活兒利索的,各個都是一把好手,放咱家裏邊當管事都大材小用了,在華家竟只是一群幹活的粗使!……華家太太得是什麽樣的厲害人物?怪道老爺忘不了,荼荼和義山也愛往她那邊跑。”

她一邊誇,一邊酸,直把胡嬷嬷笑出一臉皺紋。

“夫人您又多想啦,老爺和華家太太一年見不了兩回,哪有什麽忘不了的?”都不是一道人,平時少爺小姐生辰,都是兩家各辦各的,前後岔開一天。

胡嬷嬷笑了會兒,怕夫人多想傷神,給她揉了揉額頭。

全家“夫人”、“母親”地喊着,卻沒幾個記得,主子今年才滿而立。操心着一家子,連她自己都顧不上,她當了這麽多年的後娘,心裏頭委屈的事不止這麽一件兩件,又沒法跟人說,全都得自己消解。

胡嬷嬷心疼她,話卻說得不軟和。

“老奴說句讓夫人不高興的——這鹿鳴文宴,聽說要來三五百客人?饒是大戶人家娶妻,也不過就是這陣仗了。夫人的本事我知道,咱家哪裏能操持得了這麽大的宴會?”

“後晌我看了看那請帖單子,聽說還有好幾位舉人老爺是三品的官家出身,人家各自有什麽喜好,有什麽講究,咱們都兩眼抓瞎,夫人得跑多少趟腿,才能打聽清楚?”

“再說,夫人是老爺寫在族譜裏的正正當當的夫人,別管它先來後到,您養育少爺這麽多年,少爺将來出息了,是要給夫人您長臉的,掙個诰命回來,也是給夫人您掙的。”

見唐夫人聽進去了,胡嬷嬷又道。

“您自己悶在房裏計較這個,多喪氣,還不如每天去那園子裏跟着學學。我瞧他家的管家是真厲害,怎樣安置宴會、怎樣待客都有章法。”

“老奴一下午跟着學到了不少——像這請帖,咱們以為送到各家門房就行,可不是哩!得把請帖送到各家管家手上,再勞管家遞呈給他家長房夫人。這一條,夫人就不知道吧?”

唐夫人哪裏知道這個?沒處知道去。

她神色松動下來。

胡嬷嬷循循善誘:“老奴瞧,少爺将來還會有大出息呢,這樣大的宴會只會多不會少。夫人這回學一學,熟熟手,将來少爺中了狀元,做了官,再辦這樣幾百人的大宴席,夫人心裏不就有數了麽?”

到底是一手養大唐夫人的老嬷嬷,句句都戳中她心思。唐夫人定下心來:“你說得對。”

她早早睡下,又跟着幾家一齊忙活了兩天,把蓮園裏各種雜事都辦妥了,禮程也全部敲定。累了三天,到初四那日,熱熱鬧鬧地開了園。

唐厚孜幾乎是半宿沒睡,聽到五更的入更聲就起來了,埋頭寫了好幾首詩,全以常見的花令入詩,他怕文宴上大家玩起飛花令,而自己臨時反應慢,什麽都想不出來。

寫完了,又對着銅鏡演示了一遍,琢磨結交新朋友時該怎麽說話,抑揚頓挫說道——“久仰蕭兄大名,與蕭兄一見,只覺相見恨晚”……

唐厚孜想了好幾套說辭,終于等到了天亮,翻出自己最挺拔的一身新衣穿上了,揉揉臉,把一臉的傻笑憋了回去。

到了院子裏一看,珠珠比他穿得更喜慶,高興得仿佛今兒就要過年。

唐老爺也休了一天假,耳提面命說了好幾樁規矩,只等着荼荼來了一道出門。

別人都是怎麽光鮮怎麽穿,等唐荼荼出來了,唐夫人回頭一瞧,笑僵在臉上。

唐荼荼穿了身灰不溜秋的衫子,這是她平時清早跑步打拳時穿的衣裳,說是叫什麽“運動服”的。

平時她愛強身健體,唐夫人也沒法管她,今兒不行,只瞧一眼就板起了臉。

“荼荼別鬧,快回去換了,這一身怎麽能看?你看珠珠穿得花枝招展的,今兒咱們是主家,穿這麽灰不溜秋的一身像什麽樣子。”

“一定要穿得好看點嗎?”

唐荼荼有點愁。她今天,還要去男客那邊找蕭臨風說話呀……

要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別人一認就知道她是誰家姑娘,宴會上富家公子小姐那麽多,都愛看人笑話,一個私相授受的帽子蓋下來,不是給自己招閑話麽?

穿這麽一身,除了自家人,誰也認不出她是哪個,別人只會把她當成個婢子。

唐荼荼自認想得萬分周全,周全得連自家門檻都沒邁出去,被母親攆回房裏換了身花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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