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們這頭的動靜,西頭的女客席上是聽不到的,只看到那幾桌才子似在智鬥論辯,各個熱情洋溢,朝氣蓬勃。

左右皆是圓桌,蕭臨風坐的位置是背身對着女客席的。從他坐下開始,唐荼荼就一直遠遠觀察着他。

他比哥哥個頭要矮一點,但也抽條了,十四歲的少年坐得挺胸立腰,在一群|交頭接耳、攀肩搭背的舉人中,直挺得像根竹子。

他還沒到加冠的年紀,蓄發竟蓄得很短,也沒像別人一樣頭上裹方巾,只戴了個不倫不類的帽子。左右舉人跟他敬酒說話,他也只瞥一眼,頭轉過一個極微小的角度。

身板也結實,唐荼荼坐得這麽遠,都能看出蕭臨風虎背蜂腰螳螂腿,身形輪廓線條流暢,是長期鍛煉的結果。

一群舉人都穿着寬松的儒衫,多是牙白、銅綠、艾青、松柏色的,不知怎麽都愛穿這個色兒,一排一排的慘綠少年,說得好聽點是人如青松,說得難聽就是一群瘦弱麻杆精,少有幾個壯實的,肉全長在肚子上了。

一群穿得人淡如菊的學生,襯得一身黑的蕭臨風更像個武夫了。

他來得遲,剛開始左右扭着頭看了會兒熱鬧,中間跟人辯了幾句話,又很快坐下。後半程,他沒再四處張望了。

唐荼荼一邊看,一邊尋思。

——這位蕭才子好像不夠敏銳啊,不是說武人對別人的視線很敏感麽?她盯這好半天了,蕭臨風也沒回頭望過來。

——坐姿倒是板正。

——可宴席來得這麽晚,也不像是長期守軍紀的,軍紀不是要時間觀念嚴明麽?

在這一園子裏,蕭臨風看上去并不十分特別,唐荼荼什麽名堂也沒看出來,左思右想,有點拿不準。

先前奚落她的九姑娘輕哼:“看誰呢還沒看夠,眼珠子都快要掉下來了。”

珠珠毫不客氣:“九姐姐脖子都快要扭下來了哩。”

“你!牙尖嘴利!”孫家九姑娘氣得不輕。她是背身坐着的,想要看男客那邊,只能扭着身子往後看,比唐荼荼不雅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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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這一桌都是官家姑娘,坐得離席首近,說話聲左近都能聽到。主桌上有高門夫人笑道:“這蓮池雖小,與宮裏的景山倒有相仿之處。中間都有蓮池水榭隔開,兩頭不隔視野。”

衆位夫人都笑着稱是,拿看風景掩飾自己的小心思。

今年取士取得好,年輕的舉人占了大半,夫人們暗嘆了聲風流出少年,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看哪個長得俊,尋思哪個學問好,等着看好了趕緊去搶人。

盛朝建朝二百餘年,這秋闱尚且還好,百中取三取四,雖然取得少,但總歸是有機會中的。舉人考進士才是難如登天,天下會試每三年一次,每次取進士百人、同進士二百餘,這數目還有越來越低的苗頭。

不是高門大戶,是招不起進士婿的。門第稍微一般點的,在這秋闱上就得摸牌下注了。

榜下捉婿是粗蠻人行徑,“招婿”才是你情我願的事兒,要先叫孩子們相看,看合适了再定親。榜上前五十名、年紀适婚的,都有富人家搶着上前打點。

其中尤以外地來趕考的學子最吃香,家門越低的越難得。招了婿,入贅我家門,就是半個兒,自家姑娘是拿着大筆嫁妝下嫁的,還不用随夫回鄉,有錢就能順心自在,不怕将來過得不好。

沒談攏的也不怕,送出去的禮也不收回來,權當給看好的舉人留個回鄉的車馬花用,結個善緣,人情關系都是這麽走出來的,将來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各家是各家的算計,小姑娘們好像也知道,各個抿着嘴笑。不管平時性格什麽樣,都作出一副“我害羞、我乖巧、我不愛說話”的樣子。

唐荼荼眼睜睜看着剛才還嘲諷她“眼珠子掉了”的九姑娘,這會兒裝作腼腆老實的樣子,含羞帶怯地往東園看。

等戲臺子上的狀元戲唱起來,宴席已經過半了。女客這邊也亂了位次,夫人們多多少少喝了些酒,拉着自家姑娘跟別家夫人說話。

男客那邊,翰林內簾官只來了幾人,卻也夠熱鬧了,考官們坐在北邊席首上,滿園的舉人都上前敬酒,一桌一桌的人湧過去。

連哥哥也被唐老爺領着,去讓禮部僚屬認了認人。

蕭臨風一動不動,擡頭望着禮部那桌,不知道在看什麽。不多時,他也提着酒壺、端着杯子過去了,沒學別人敬酒敬一圈,只矜持地給主座的左侍郎敬了一杯,随後低頭跟禮部一個小吏說了些什麽。

那頭日光盛,唐荼荼手在額頭前搭了個棚,擋住陽光望過去。

珠珠搖搖她手臂,“姐,你看什麽呢?”她見唐荼荼面前的菜都沒怎麽動,憂愁道:“雖然爹爹讓我看着你,也沒說一口都不讓你吃呀,姐你快吃罷。”

“我知道。”

唐荼荼提起筷子動了兩口,擺了個樣子。

她被珠珠打岔,這一晃眼的工夫,再擡頭,蕭臨風就沒影了。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唐荼荼立馬坐不住了。

她剛推開椅子,便被唐夫人捉住了手。

唐夫人本來在前頭長輩席上吃飯的,這會兒攙着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過來了,拖了張椅子扶着老太太坐下。

“荼荼,這位是你何姨家的老夫人,快叫人。”

唐荼荼趕場子似的,忙叫道:“奶奶!”

“哎。”那老太太笑,和她家媳婦一樣愛說場面話:“丫頭真富态,濃眉大眼圓臉盤,看着就叫人喜歡。”

唐荼荼根本坐不住,硬着頭皮對答了幾句。

何家老太太過來,大約是有別的意思,她聽見那老太太悄聲與母親說“我家三丫頭今年及笄,義山多大啦”。

——想給哥哥說親?

唐荼荼硬生生坐住了。

哥哥才十四,她怕母親糊塗得應下來,立馬扯了一下唐夫人的衣袖。唐夫人拍拍她的手,含笑睨她一眼,這是“母親省得”的意思。

等兩邊打太極似的繞了兩輪,何家老太太聽出唐夫人推诿之意,知道這是個做不了主的,又把荼荼扯入了話題,笑眯眯問“荼荼許了人家沒有”。

唐荼荼立馬起身就走。

後世女性法定婚齡二十,十四五歲發育都沒完全,唐荼荼年初才來的葵水。就算是發育早的,這年紀也是個孩子,懂什麽情情愛愛,一群拎不清的。

“荼荼,你做什麽去?”唐夫人在後邊叫。

唐荼荼頭也不回,嗓門不小:“我害羞!找個地兒玩去。娘你們聊吧。”

滿桌人愕然半晌:害羞?這胖姑娘一陣風似的站起來,走路都挾風,動作快嗓門大的,害羞也跟別的丫頭不一樣喲。

唐荼荼沒空管她們怎麽想。南邊人多,她走的北邊,灌了一耳朵咿咿呀呀的戲腔,繞過鑼鼓聲刺耳的戲臺,站在高處張望,滿園子找蕭臨風。

蕭臨風正坐在自雨亭中醒酒,阖着眼睛,靠着根廊柱,一團亂麻絞着腦子。

袖中那張請帖的來歷,他先是問了唐厚孜,又問了問禮部小吏。因為自己考的名次不錯,近來算是京城紅人,禮部小吏知無不言地答了。

只是請帖事兒太小,這回發出去的請帖有二三百份,唐家寫好頭一遍請帖交上去了,禮部又一一核點過,中間經了好幾道人的手。

——那“S”寫得上下圓潤,不像是誤筆。

——誘着他來了,又不露面,是有難言之隐,不方便露面麽?

這魁星酒不知道是什麽酒,不入胃腸,卻上頭,蕭臨風頭暈得有點惡心。

他借着酒意,燥意全沉在眉心。

亭裏前後來了兩波舉人,本來想上前結識他,一看蕭臨風這苦大仇深的表情,只當他剛才與人争辯後憋了一肚子火,坐這兒獨自消解怒氣。

今天來赴宴的舉人都知道這位蕭大才子脾氣不好了,怕貿然打擾,會被他甩個沒臉,于是沒一人敢坐下擾他,又踮着腳走了。

唐荼荼就是這時候摸進去的。

進亭子前張望了半天,這會兒客人幾乎都在坡上聽戲唠嗑,自水亭這邊人不多,但總還是有的。池邊站着幾對男女,大概是已經定了親的,尋個機會說說話,中間隔開的距離能有一米寬,小青年們各個羞怯局促,沒人留意這個亭子。

唐荼荼跟小宋氏借了個團扇掩面,擡腳往亭裏鑽。

這步聲又重又急,聽來鬼祟,蕭臨風立刻警覺睜眼,目光銳利地望來,緊鎖在她臉上。

那一瞬間,唐荼荼竟有被二殿下盯住的錯覺,後頸都麻了一片。

穿來盛朝半年,唐荼荼沒見過這樣迫人的目光,腳下立刻頓住了,心随意動,也砰砰地跳起來,因為着急,她臉頰也飛快泛起紅暈。

蕭臨風冷聲:“做什麽?”

唐荼荼深吸口氣:“我來,是想跟公子問件私事。”

她聲兒向來軟和,這會兒緊張得細成一線,說似黃莺嬌啼也不為過;又拿團扇遮着半張臉,臉都不敢露全,活脫脫演繹了一出“小女子含羞帶怯”。

加上一深吸氣,胸脯就随着氣量往起鼓。

蕭臨風別開視線:“姑娘自重。”

這陣子成天有姑娘找上門,還有她們那些盼着招個舉人婿的爹,全都排着隊想跟他說說“私事”,問的不外乎是“蕭公子定親了沒”。

蕭臨風白天出門都得帶鬥笠,每隔一天換一家客棧,換得這麽頻繁,還總能被摸上門,不堪其擾。

一聽“私事”倆字,蕭臨風立馬露出不睦神情,落了句沉甸甸的“姑娘自重”,起身就要走。

他醉得迷糊了,還沒大清醒過來,這一下起得太急,一坐一起間,酒後的暈眩直竄天靈蓋,腳下跟着踉跄了一下。

同時,他下意識地擡起右手,在左肩處拉了一下,做了一個好像背着包袱、怕包袱掉了的奇怪姿勢。

——可他這一下摸了個空,那邊肩膀上空蕩蕩的,哪裏有什麽東西?

蕭臨風眉頭皺得更緊,放下手就走。

唐荼荼睜大了眼睛,心髒有一瞬間被抽空血液的錯覺。

可很快,被抽空的血液倒流回心室,她從頭到腳,全身的血液都滾燙沸騰起來。

上輩子,她是背過槍的。

為方便右手持握,槍的承重背帶都是在左側肩膀上。原地休息時,随槍支重量下墜,從後頸繞過左肩的這根背帶就會跟着被往上拉,勒得脖子不舒服,起身時得這麽扯一下,重新保持兩邊平衡。

除了這個,她想不到任何的姿勢,會往虛空中這麽一抓了。

末世基地中,平民是嚴禁持槍的,只有守城軍和在外圍清理喪屍的人會按需配發;而槍械能随身攜帶的,睡覺時也不會放下的,只能是……

特戰兵!

電光火石間,唐荼荼滿腦子空白,全身仿佛失去了控制權,她連該說什麽都想不到。她怕失望大于希望,來赴宴前是什麽都沒敢去想的,只打算碰碰運氣。

而蕭臨風已經擡腳出了亭子。

“別……”

一道靈光劈開腦海,唐荼荼倏地想起了上回托付二殿下找人時的那首歌,忙連唱帶哼地張開嘴。

“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

她頭一句剛哼完,前頭走着的人後背一僵,猛地回過頭來,目光比方才更狠厲。

“你是誰?!”

唐荼荼幾乎要放聲笑出來,心口戰栗哆嗦成一團,腦子卻無比清醒。

他聽過!他聽過這首歌!

時隔七個月,她終于找到了頭一個同伴!

唐荼荼眼睛一下子濕了。

七個月,206天,她寫了一櫃子的日記,也沒敢往日記上多記一筆。

怕他們身死魂消,怕只有自己是唯一的幸運兒——怕只有自己,穿到了這歷史上沒一筆記載的朝代,魂魄未散,巧之又巧地飄進一具剛死的新鮮屍體裏,借這屍重活一世。

唐荼荼不止一次地想過,這個時代可能孤零零地只有她一人,可能目之所見、雙耳所聽,都是自己臨死前的一場夢,于是看見什麽都像是不真實的,似隔着霧。

她揣着一肚子秘密、一肚子惶恐沒人能講,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每天稀裏糊塗地磨着日子活,死守着過去一樣苦行僧般的作息,努力提起點勁兒來,從這個滿眼古色古香的朝代,拼命找點自己熟悉的事做。

而現在,她找到了第一個……

唐荼荼心裏油煎火滾了一圈,蕭臨風還被晾着,緊盯着她問。

“你哭什麽?”

“這歌是你自己本就會唱,還是從哪兒聽來的?”

他又立刻否了:“不可能是聽來的。”

一句緊随着一句逼問,蕭臨風心裏的猜測逐漸成型。

“你是唐家人。”

“唐義山的帖子是你動過的,是不是?”

“你是誰?”

蕭臨風咬緊下颔,腦子裏各種可能性朝着不同方向拉扯着他的神經,叫他心亂如麻,可最後,所有的可能性又被他自己一一否絕,通通聚合到一處。

終于,他有些不耐煩了。

“放下扇子。說話!”

唐荼荼把團扇扔了,捂住了眼睛,把眼裏的淚花子憋回去。

之後她站直,收腹,挺胸,并腳,腳後跟重重一踢。

這一剎那,兩人都似憑空聽到了行軍靴踢踏的革響。

她敬了一個再不能更标準的軍禮。

“——隸軍部,基地城市建設與規劃高級工程師,編號S-0149,賀曉,向隊長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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