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自收到請帖起,蕭臨風壓抑了兩天的喜色再壓制不住了,升到臉上來。

因他不是愛笑的人,心裏再高興,面部肌肉也只是略顯僵硬地堆出了一個笑。

“哈,我沒想到是你。”

唐荼荼連笑帶淚,話說不停當了:“我猜到是江隊長了!前些天聽到我哥——我這個身體的哥——說當天口問中有個十四歲的神童,對邊防軍事非常精通,立馬留了個心,我就去學臺……”

她叮呤當啷說了一大段,有點遺憾:“江隊要是在考卷上留個符號什麽的,我肯定立馬能認出來,早兩天就能見着你。”

蕭臨風笑笑:“現在也不遲。”

離得近了,唐荼荼才看到他那頂不倫不類的帽子底下,是一頭的貼皮寸,頭發剃得幾乎要露出頭皮本色了,軍人标準的三毫米發長。

這一頭短發可太叫人熟悉了,她要是早點看到這頭貼皮寸,一定立馬就能認出來。

蕭臨風渾不在意地摘下帽來,低下腦袋給她看清楚,又把帽子戴回去,“天天出汗,洗得麻煩,索性剃了。”

“灑脫!”唐荼荼這會兒看他一百個親,腦子也不過了,張嘴就誇。

蕭臨風展臂一指亭上闌幹:“坐下說話。”

唐荼荼一個動作一個指令,說坐,她就毫不猶豫地坐到了對面,上上下下把蕭臨風打量着,忍不住展開笑。

五人小隊中,蕭臨風是最晚入隊的。那時他修習的是體術鋼拳,雖然和自己一樣同屬體質類異能,但體術級別比她要高得多。

唐荼荼是個空有力氣不會用的半吊子,全憑末世早期摸爬滾打的那點子經驗。進了基地以後,城市外圍有了武裝保護,她一身力氣再沒長進過。

蕭臨風不一樣,體術幾乎逼近人類極限值,一米九高的壯漢子,站在那兒就是一座山,以強攻手的身份帶領他們突圍了出來。

他現在穿到這個一米六的小孩殼子裏,不知道得多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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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隊怎麽來考鄉試了?”唐荼荼問他。

上輩子,因為蕭臨風入隊晚,唐荼荼和他的相處時間不過半個月,她自認還沒有這麽短的時間就摸清楚一個人的能耐,卻也大概知道江隊長是什麽性格。

寡言少語,總是鎖着眉,不論危險不危險的時候,他都頂在前邊,多數時候都是一個沉默的背影。

時逢末路,反倒是他這樣沉默穩重的樣子最讓人踏實。

可最近他卻大出風頭,下場考了秋闱也就罷了,口問上與考官激辯,實在猖狂,也實在不像他的性子。

再有,鄉試是考三科的,方略策還好,畢竟都是現代穿來的,于治世多多少少能提出點建議來。

卻不知道經義和時務兩科,他都是怎麽考過去的,靠這半年惡補麽?

光說經義,四書五經和各路大家注解,都是需要背的,哥哥這些年背過的書擺滿了一整個博古架。

江隊長半年裏惡補了這麽多書嗎?真是太難為他了,難怪帖試只考了八十多名。

蕭臨風知她所想,苦笑道:“怕你們尋不着我,我不敢藏拙,想快點出人頭地,再尋辦法找你們。本來是想明年考武舉的,這文舉我瞧不上,但今年恩科加試,多少是一次機會,我便從天津府來了。”

天津啊。

唐荼荼心裏難受壞了。

天津與京城,隔得不遠,即便是無車無馬,全靠步行走過來,每天徒步三四十裏,七日都可以走到京城的。

可如果剩下的同伴們都如這般散落在各地,他們沒有聯絡的辦法,找人純粹是海裏撈針,想要把他們一個個找回來,得到猴年馬月去。

見她鼻子一皺又憋不住眼淚了,蕭臨風消受不住,立馬轉移話題:“說說你自己罷。”

唐荼荼避過臉,揩了一下眼睛。

“我是冬至那天醒來的。”

她看蕭臨風點頭,知道他也是一樣。

唐荼荼順着自己醒來後的事情,報喜不報憂地講了幾件,卻鬼使神差地把二殿下相關的事兒全都略過去了。

憂不能報,家裏娘親繼母複雜的人物關系,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她便全都略過去了。剩下的便沒什麽能說,只剩下“爹娘兄妹”能講一講,講了不過三五句,唐荼荼就閉上了嘴。

如此聽起來,她仿佛過了平淡如水的半年。

蕭臨風挺欣慰:“平安就好。”

一句“平安”,唐荼荼眼睛又酸了。

“倒是也有一些所得,我不是什麽都沒做。”

唐荼荼像讨誇一樣,全然不藏私地講給他:“京城內郭十三萬畝大,除了皇宮和內苑我沒去過,還有最北頭的十二坊太遠了,我去不了,剩下五分之四個京城的地圖,我都繪出來了。”

蕭臨風震驚問:“靠你自己一人?”

他落到天津後,同樣對天津府一無所知,四處尋摸着走了半年,也沒走遍整個天津府。

而京城內郭作為天子城,比天津內城更大一半有餘,逛街走着都累,何況是一座一座坊挨着認真測繪,沒有任何輔助工具,全靠一步一步以腳丈地。

不必細想,也知道她耗費了多少心血。

蕭臨風:“可你畫這個……”

能做什麽用呢。

蕭臨風的唇啓了又閉,開合好幾次,望向她的目光裏有種奇異的悲哀。

末世基地中,輿論普遍認為公民等級分為四等,是ABCD四個等級。

但輿論猜不到、高層也不會透露的是:A級以上,還有一個更隐秘的S級——是“一切極端條件下,都必須要保存的有生力量”。

S級評級者不超過七百人,在一個以百萬人口為單位的基地城市中,這個比例低得幾乎沒有存在感。

這麽一小撮人各有專業特長,專業涵蓋了一座城市從建立、到運作、再到繁榮壯大的方方面面,任何條件下,都可以整合資源重新配置,在任意一片荒土上,去構建一個全新的城市。

編號的排序,即是專業的重要性排名,賀曉的013序列,是排序很靠前的。

她所專精的城市建設與規劃,是從一個城市胚胎期就要開始布局的學科,土地規劃、空間形态、人口分布、市政設施、建築道路設置等方方面面,全部要考慮進去。

設計的好與壞,幾乎決定了城市運行的脈搏。

而蕭臨風他自己,境地要更糟些,他專精的是軍事建模分析,與排兵布陣是一個意思。

可放到這裏,放到這個科技力量低到連活字印刷都因為成本太大而普及不開的朝代……

蕭臨風腦海中浮光掠影般閃過這麽兩道思緒,他徐徐開口,艱澀道。

“賀曉,你得知道,咱們在現代學的那些本事,來到這裏,可能是百無一用的。”

“我所學的軍事建模分析,在現代時要依托于強大的科技,需要很大的計算量來支撐前期的模拟推演。這裏沒有GPS、沒有遙感、甚至沒有無人機航測儀,我就沒法兒架構地理信息系統,我甚至連簡單的數字标尺都不知道該從哪裏找。”

唐荼荼聽懂了他的意思,心一點點沉下來。

蕭臨風:“防空、陸地布雷、火炮協調、戰損率預估……都得有強大的數據來支撐分析,不是我憑着自己的腦子就能完成的。”

“論戰術,我不比這個時代的将軍高明——即便我把體術修煉到極致,我也沒可能像現代那樣操着武器以一敵百。我在這個朝代做到極致,可能也只是個小兵而已。”

“這不是我口若懸河,對着一群翰林學官講講邊防,就能抹平的差距。”

唐荼荼心沉到了底兒,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已經咬緊了唇。

她臉色發白,蕭臨風清楚她聽懂了,一時心頭滋味難言,“你的專業比我好些,起碼可以……”

“我沒有。”唐荼荼垂着眼睛,打斷他,“我沒有比你好。”

“我只會畫圖,用很大的紙,純靠手畫。我找木匠打了一個很大的木尺,一米長的,他們這裏沒有那麽長的硬尺。”

她有點說不出。

“我只會畫圖,不會做別的了……可你看京城,城市分區明确,功能完備——哪裏有需要重新規劃的?即便有,也是時下生産條件達不到的,要麽是時下百姓不需要的。”

“他們的工部大約有一群能工巧匠——江隊你知道麽,這裏的坊市尺寸、樓宇殿閣,幾乎能做到一模一樣。城牆高度、厚度,都是精确算好的,從城東到城西,這一條街上總共三萬七千多塊磚,幾乎磚磚等長……”

“這群古人,是用匠人精神去造城……幾百年來精益求精,造了這麽大的一座城。”

“這是人力能達到的極限了……也是這個朝代,城市規劃所能到達的極致了。”

她胡言亂語,自己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但結果卻無比清晰。

唐荼荼:“……我不會比他們做得更好了,我在這裏,也是個毫無用處的廢物。”

這個認知實在讓她難堪,每次在腦海裏走一遍,唐荼荼就得費力卡斷這個念頭,不敢再往下深想了。

她所生活的年代,講究的是“天生其人必有才,天生其才必有用”。人人都追求成才,每個人人生價值的歸宿都是如何發揮所長,讓社會、讓集體變得更好。

而穿到盛朝,她成了個連自己溫飽都顧不了的廢物,套着個十四歲女孩的殼子,裝模作樣哄騙着這女孩的家人,以求得供養,實在讓她難堪極了。

“哼!”

蕭臨風重重一哼,看不慣她這自慚形穢的樣子,“才來這兒活了半年,連京城都沒出過,你倒是想得遠。”

唐荼荼被這一句逗笑了。

“江隊長不也一樣麽?你口問唬住了翰林院一群老學究,他們哪裏有一個懂兵法的?你學過那麽多兵書,還有現代的軍事頭腦,怎知自己不比這裏的将士厲害?”

蕭臨風嘆口氣:“我知道自己的能耐。”

唐荼荼不服氣:“我也知道自己的能耐,我在這裏也沒多大用。”

別人是争強好勝,他倆是在争誰更沒用,也不知道都是什麽腦子。

“你真是……死鑿。”

蕭臨風又長嘆一聲:“不必安慰我,我心裏有數。男子漢大丈夫,總不能這麽消沉着,我還是你們的隊長,還得打起精神找他們幾個。這人生地不熟的,我們五人總得團聚了。”

唐荼荼心又揪起來。

她被理智壓制了半年的情緒全部被喚醒了似的,複蘇拔芽、抽條暴漲,瘋狂想知道剩下三個同伴都在哪兒、還活着沒。

也不敢奢求太多,如果大家散落各地,多找幾年也就是了;另一種更糟的可能,唐荼荼不願意去想。

“一點消息都沒有麽?”唐荼荼問。

蕭臨風:“毫無消息,我也沒敢大張旗鼓地找,怎麽找人還得細細琢磨。”

短短半年,還不夠他适應這個新身份,不夠他通透了解時局,沒有人脈,蕭臨風不敢輕舉妄動。

唐荼荼忽的道:“我有托人去找師兄。”

“托人?”蕭臨風皺眉:“托什麽人?”

一時嘴快,他這麽一問,唐荼荼立馬支吾起來:“……是個可靠的人。”

“咱們都是異世來客,哪裏有可靠的人?可不敢輕信他人。”蕭臨風沉聲道。

“在天津府時,我聽說隔壁縣有個農家子,被村民報了官——這人因為失足落井淹死了,之後兩日,他竟起死回生,言行舉止與往前大有不同,一開口卻不會說人話了,叽裏呱啦說着什麽‘哈喽嗨,哎木傑克’。”

“村民報官說,他被水鬼附了身。”

唐荼荼目瞪口呆,又隐隐有點驚喜冒頭:“外國人?穿越的?能結識一下麽?”

“你且聽我說。”

蕭臨風目光微暗:“我聽到這消息後覺得古怪,立刻動身前趕那個縣城。是個小村,總共幾十戶人家,卻遍尋不到那個說洋文的人。”

“那人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連其家屬都噤口不言,對外一致說法都是‘沒有這個人’。”

“只是我在府學念書,聽到與他同鄉的一名學生偷悄悄說,那古怪的洋人被編入了天津府的《異人錄》中——異常的‘異’,這是一本各地官府記錄轄下怪人怪事的冊子,各地彙總後交到京城。”

“他還說上了那冊子的人,都似隐了形一般,再查無此人了。”

唐荼荼表情一凜,後背立馬滲出了汗。

這人要麽是被帶走了,要麽是被清理了。從國家穩定的角度去想,她竟确定不了哪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

一時半會兒,唐荼荼數不清自己露過多少回餡兒了。

她穿來唐家之後,除了最開始的半月謹言慎行,後邊就肆無忌憚了,說話做事都沒怎麽糾正,怪詞不知道說了多少個,怪事也做了不少,遠遠要比什麽“哈喽嗨”要嚴重得多。

這會兒回頭一想,好家夥,全賴爹和母親神經粗。

等她平息了情緒,蕭臨風才鄭重道:“長話短說,我時間不多。”

“第一,要保護好自己,不要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跟任何人洩露身份。”

“第二,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适當展露才能,琢磨怎樣能出名。我們要攢錢,攢人脈,結識更多的人,有人脈才能找他們,出了名才能露出臉。”

唐荼荼連連點頭。這些她自己都從沒想過,這半年來一直是被動的,揣着一肚子沒用的傷感,什麽要緊事都沒做。

隊長果然還是隊長!思路清晰!

說完這些,蕭臨風又道:“我還會在京城留兩個月,你哥哥與我說過唐家的住址,我記下了,之後我會抽空去找你,你別來找我。”

他似遲疑了一瞬,指了指自己。

“我穿過來頂的這個身份,也不尋常——這人是前兩年從義學堂轉到的官學府,對外自稱說是無家無族,可我見自家裏卻有豪奴和老仆,家中吃用也都不尋常。”

“仆人們各個身強力壯,有一副好身手,還對天津海防海事知之甚詳,常常在夜晚行蹤詭秘,似與海……”

唐荼荼全神貫注地聽着,卻見他忽然停下了話。

“隊長?”

“我……”蕭臨風身形猛地一震,劈手扶住了闌幹,他雙手死死扣住了闌幹格子,下颔咬得死緊,甚至額角青筋也爆突起來。

唐荼荼慌了:“怎麽啦?”

蕭臨風臉色青白難看,前邊的話頭全都止住不提,飛快道:“遠離我,快走!遠離我!”

他忽然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麽一句,一手摁着腦袋,一副頭痛欲裂的樣子。

唐荼荼急得慌了手腳,忙起身貼過去查看,“到底怎麽了?是中暑了麽?”

蕭臨風見她沒動,怒喝一聲:“別管我,走——!”

吼完這最後一句,他忽然閉上了眼睛,似失去了神智似的,人直挺挺地往後倒。

“江隊長!你怎麽了?”

唐荼荼忙擡手去接。她力氣不小,卻遠遠拉不住一個強壯少年的重量,差點被帶倒在地。

可這一瞬!

似昏迷狀的蕭臨風猛地睜開眼,鷹爪一般結實的手抓着她前襟,身子凹起一個靈巧的角度,直起了身,并以迅雷之勢擡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唐荼荼反應慢了一拍,就已經遲了。

這一下力氣實在大,唐荼荼毫無防備,被他推得後背撞上了亭柱,也沒顧上洩力,疼得眼前一黑。

唐荼荼徹底懵了,咽喉被卡在他掌下,聲音幾乎發不出來,啞聲問:“江隊長,你怎麽了?”

蕭臨風露出一雙血絲密布的眸子,冷笑道:“江……隊長?這是他的名兒?”

——這是“他”的名兒?

唐荼荼整個人都傻了。

眼前的這個人,眼神、氣息,甚至連腔調都變了,一口的天津話味道純正,與剛才渾不似一個人。江隊長身上軍人出身的那股正氣,也突然變得邪性起來。

唐荼荼大腦瘋狂叫嚣着危險危險,拼命去回憶:江隊長會說天津話麽?!他不是土生土長的晉中人嗎?!

電光火石間,她倏地想到了什麽,唐荼荼目光驚恐起來。

蕭臨風一寸一寸合攏掌心,對着唐荼荼充血漲紅的臉,冷笑一聲:“你們在密謀什麽?”

他咬牙切齒道:“一個兩個都想侵占我肉身,擠走我魂魄!當老子是泥捏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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