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剝蛋
把東西放回原處,鎖上保險箱,我慢慢站起身。
大概是因為燒還沒退的緣故,渾身沒勁,蹲久了,我扶着牆歇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我有些無力地想,這一次,他怎麽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呢?
我又走去玄關,一看,果然他的拖鞋好端端地放在門口,說明他的确是出門去了。
我心道,真是生病了腦子都不清醒,我怎麽早沒想到這一茬,還樓上樓下跑來跑去找了半天。
我過去将他的拖鞋擱到一旁的鞋架上。
我卻未曾料到正在這時,門突然開了。
秦燼裹挾着外面的寒風走了進來,身上随意地披着一件我的大衣。
我擡起頭,剛将他的拖鞋放進鞋架的手頓了頓,随後幹脆蹲在地上,再将拖鞋拿出來順手放到他面前。
他站在原地向下俯視着我,表情欲言又止。
我不太懂,自覺自己這個動作也沒什麽奇怪的。
我站起身,頭仍有些暈,一時間腿下發軟,晃了晃,他突然上前一步,張開雙臂,我一下子跌進了他懷裏。
他身上熟悉而炙熱的氣息鋪面而來,從四面八方将我團團包圍。
我視線一黑,只感覺眼冒金星。
他單手攬住我,沒叫我摔倒,我撞在他身上,不痛,倒好像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
我靠在他身上,聽到他胸膛內沉穩有力的心跳,恍然又莫名覺得不真實,随後我想,這個占據我過去,送過我玫瑰,又差點死掉的男人,原來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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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晌,我勉強站直身,退開一步,冷靜下來,問:“你去哪兒了?我喊你半天……”
秦燼手裏還正拿着手機,好在他并沒有計較我剛才疑似“投懷送抱”的舉動,只是說:“在門口打了個電話。”
“哦。”雖然面上不顯,但我心裏的确悄悄松了一口氣。
随後我又想,為什麽打個電話還非要出去接?防備心這麽重,遮遮掩掩的,他怕我聽到什麽不該聽的嗎?
接着秦燼從褲子口袋裏撚出來兩個球形物體,說剛去門口給我買的鹹蛋,今晚我只能喝粥。
我剛想到些什麽的思緒被打斷,腦袋裏便只有鹹蛋了。
我瞧着那鹹蛋如同看到新大陸一般,這東西我依稀只記得在很小的時候吃過,我家的飲食習慣就是那種傳統的中式風格,早晨吃粥和醬瓜榨菜,這本來沒什麽問題,但我媽炖粥非常喜歡放各種亂七八糟的食材,什麽大棗木耳紅豆,我十分讨厭那些玩意兒,每次非得一個個挑出來扔在旁邊,然後吵着要我爸給我剝鹹蛋。
我爸偷偷藏了好幾個鹹蛋在家裏,顯然也深受我媽荼毒。
他指了指廚房還在燒菜的我媽,然後鬼鬼祟祟地從一堆報紙底下的空盒子裏掏出一顆蛋,沖我擠眉弄眼,小聲道:“咱爺倆偷偷的,不叫你媽發現。”
回過神來,我仍直勾勾地盯着那倆鹹蛋,喝了一天熱白開,嘴裏沒味兒,就越發覺得這東西誘人得很,若非條件不允許,我現在甚至非常想現在來一頓炸雞。
只見秦燼将蛋随手擱在一邊,尚未等我反應過來,又一把把我抱了起來。
幹嘛,抱上瘾了這是?動不動就抱?
我都不記得他這是這幾天第幾次突如其來這樣抱我了,整個人感覺都進入了一種“随便他吧”、“懶得掙紮了反正不走路我還省力”的麻木狀态。
上一次他嫌我光着腳,這一次他又是嫌我出來沒穿夠衣服。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就一件睡袍挂在身上,整個領口大敞着。
好吧。
家裏的恒溫系統一直運作着,室溫維持在标準的24攝氏度,我其實并不覺得涼,可能是因為人燒糊了。
接着,我眼睜睜看着秦燼從衣櫃裏翻出來我八百年沒穿過的老爺套頭衫,唰唰抖開,朝我走來。
我渾身一震,立刻嚴詞拒絕:“不行,我不穿,這個醜。”
秦燼挑起眉:“你在家裏還管自己好不好看,陸伊橙,你活着累不累啊?”
我再仔細一尋思,好像是這麽個道理,我在自己家穿成什麽樣又沒有人看,除了秦燼。
但出于本能,我依然很抗拒。
秦燼拎着那件灰不溜秋的衣服,打量着我的神情,随即很輕地笑了笑,然後強硬用力地一把掰過我的手,我被他像個小雞仔一樣束縛着,活活被他用老爺衫套住頭,然後外邊又加了一件毛線馬甲,再罩上白色米其林一樣的棉衣。
我突然懷疑他是不是在報複我,報複我之前逼着他穿那“熟了就行”圍裙。
——咱倆要醜就一起醜,反正誰怕誰啊,來互相傷害啊。
但轉念一想,那圍裙我看他用得挺開心的啊?幾乎每天下班就見他兜着那圍裙在我面前晃,我甚至都漸漸能猜到他各種行為模式隐含着什麽意思了。
——如果我回家時他沒穿圍裙,意思就是“飯還沒燒好,你得再等等。”
——如果他穿着那圍裙,代表的就是“飯已經做好了,快誇我。”
……當然,後半句純屬我的個人想象,不作為官方解釋,僅供參考。
秦燼說到做到,今天餐桌上果然只有白粥。
這粥大概他也是第一次做,水放少了,泡爛的米粒坨在一起,口感稍有些硬,寡淡無味。
我坐在桌前,看着一旁秦燼青筋凸起、骨節分明的手捏着灰白色的鴨蛋,一點點動作并不熟練地剝着殼。
也許是因為腦部運動神經受損的後遺症,他在做類似剝蛋這種細碎動作的時候看着格外笨拙吃力,指尖微顫,當然,另一部分原因,我确信他以前做大少爺時肯定從來沒親手給別人剝過鹹蛋。
原本雪白光潔的蛋白被他弄得坑坑窪窪,終于露出留着橙黃油汁的蛋黃。
他把蛋黃搞破了,那油沾到他修長筆直的手指上,我眼饞已久,迫不及待地就着他的手舔了舔那流淌着粘稠汁液的鹹蛋。
味道還很我記憶中的一樣,只是換作以前任何時候,我絕不會想到,那個給我買鹹蛋剝蛋殼的人竟然從早已抛棄我離開的親人變成了此刻的秦燼。
秦燼目光變得暗沉沉的,看着我,說:“你這樣……”
我似乎從他的話尾裏聽出了一種咬牙切齒的意味。
我眨眨眼:“我哪樣?”
不就是吃個蛋,還能給他吃生氣了不成。
秦燼默了默,不再說話,而是伸出另一只幹淨的手,我有些不明所以,接着他的指腹碰上了我的臉頰,動作輕柔地擦了擦,原來是我剛才舔的時候臉蹭到他的手指,所以也沾到了一點油。
臉上被他摸到的地方有點熱熱的,我感覺自己又開始犯起頭暈,心想也許是燒還沒退。
下午睡得很久了,我不太困,裹得像個白色米其林在沙發上看電視。
看了一會兒便覺得無聊,心神不寧,又開始想着工作的事。
這些年我當真變成了個相當無趣的人,生活中除了想着工作再無其他,大部分休閑和娛樂都讓我提不起勁,甚至本能性地覺得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我回書房去拿了電腦,調出一些合作企業和信貸及融資公司的名單,盡管秦燼說了這事交給他,但我也不打算坐以待斃。
我斟酌了一下措辭,打算一會兒給幾個在我名單上的熟人打個電話,探探他們的口風,看是否有幫忙的餘地。
這時秦燼洗完碗從廚房走出來,他在我身旁坐下,“啪”地合上了我的電腦。
我轉頭疑惑地看向他。
“說了別想那麽多。”他随手揉了揉我的頭,道,“老是焦慮,容易老。”
我靠在軟軟的沙發上,半個身子陷進去,強烈的想要傾訴的欲望彙聚到嘴邊,最終卻還是全部咽了下去,只輕嘆了一口氣:“……沒辦法。”
我倒是真想能有個人幫我分擔些壓力,但我這人獨斷又專橫,只有完全拿捏在自己手裏的才是最安全最可靠的,任何時候,我必須提前設置好PlanA、PlanB、PlanC……直到我确信,在局面走到最壞的情況之前我一定有能力、有辦法挽救它。
我絕不能讓自己被逼上懸崖峭壁,淪落到走投無路的境地,我不再是一個賭徒,我沒有all in的勇氣。
我道:“我從來不認為有竭盡全力卻超出我能力之外的事,這只能表明我的無能。我有時候焦慮,是因為我覺得肯定會找到更好的辦法,只要我每一步都走對了,沒有差錯,估算好一切後果,做最優的選擇,事情就一定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說到底,如今面臨的一切窘境,還是因為我不夠好。也許是過去的自己不夠好,現在的自己不夠好,那未來的自己就要加倍彌補,為從前犯的錯誤認真買單。
秦燼靜靜地凝視着我,好像洞穿了我心中所思所想,他道:“我們控制不了一切,你永遠會面臨掌控之外的情況,你得學會适應。”
他緩聲說:“這不是你的錯。”
我睜着眼,有些茫然地望着他,說不清自己是茫然于秦燼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還是別的什麽。
一時間,只覺得,心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