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相信我
身體的感覺很遲鈍,大腦被滿腹的心事所占據,我是真沒意識到原來自己發燒了。
怪不得整個人好像都暈乎乎的。
等等,秦燼關注的重點是不是錯了?
我剛才正跟他講到,幾百萬近千萬的應付賬款就這麽跟到嘴的鴨子一樣飛了,那都是錢啊,那是好多好多錢呢……
只見上方的秦燼彎下腰,替我掖好被子,接着又打算親手來脫我身上穿反的毛衣和褲子。
我連忙要坐起來,又被他按回去。
我焦急地說:“可是公司那邊……”
他動作未停,沉聲道:“別想那麽多,好好睡一覺。”
我倒是想躺平,誰發着燒還想去上班啊,但我要是倒下了,難道睡一覺這事情就會自動解決嗎?
哎,真是,越想越肉疼,越想越愁。
我被他按着,動彈不得,一邊咳嗽一邊依然在垂死掙紮。
我斷斷續續地道:“不行……我得……”
“聽話。”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面無表情地吐出幾個字,“我去解決。”
說着,他将我坨在一起的毛衣從身上脫下來,一邊撫了撫我的後背,那動作好像在安撫一只炸毛的貓。
“哈?”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心說他在跟我開什麽驚天大玩笑,這真的一點都不好笑,甚至連一句拙劣的安慰都不如。
我表情荒謬地道:“你來解決?你解決個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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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以前,秦氏還沒有倒,秦燼一手遮天手攬大權的時候,他這麽說,我一定會無條件相信,因為我知道他有這個能力,幾千萬的現金流對他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
這個男人随便一句話,便是一字千鈞的承諾。
可現在呢?
現在一切都變了,他難道打算光靠一張嘴皮子,或者頂着這張秦氏大少的臉,出賣人情去拉到巨額的貸款嗎?
就算銀行貸款也得有足額的資産抵押物,這年頭人人都厭惡風險,害怕損失,要從他們錢包裏摳點東西出來比登天還難,我對此可是深有體會,哪兒有想的那麽容易。
秦燼要是有這個能耐,那一開始也用不着跟我簽訂賣身契,在我家做個地位低下的家庭煮夫了。
與此同時,我卻又不由升起一個疑惑,秦燼如今明明都落魄成這樣了,他自身難保尚且得靠我接濟,為何身上卻依舊存有着一種天生令人信服的氣魄。
莫名其妙地,我突然冒出個将我自己都吓到的念頭——
秦燼是不是隐瞞了我什麽?
還是他其實根本沒有破産,而是懷着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假裝落魄可憐,趁此來接近我,想要從我身上謀取些什麽?
轉眼我又搖了搖頭堅決地否定了自己。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秦燼變成植物人後在醫院躺了三年,我就看守了他三年,他從頭到尾連同底褲都被我扒得幹幹淨淨,我确信在此期間內他只是一具會呼吸的屍體,其餘一無所有。
連秦氏瀕臨破産的公司的收購流程都是我親自盯梢的,一舉一動全在我的監視之下。
秦燼若是還有底牌,還有後路,怎麽可能當年在搶救室命懸一線都快死了的時候還無人問津?
要不是我趕去醫院救他一命,他現在早就成墳下黃土一抔了。
何況我看過他受傷後的腦部CT片,那種受損程度,他變成植物人後還能醒來絕對只可能是上天降下的奇跡,就算他曾經再怎麽手眼通天,也絕不可能計劃好後來發生的事。
而如果所有我以為的這一切其實都是假的……
我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那這個人……也未免太可怕了。
秦燼又摸了摸我的頭,将我扒幹淨後用被子密不透風的包裹起來。
随後,他用平緩而淡然的聲音道:“相信我。”
我想掙動,想揮開他貼在我額上的手,想用手捂住眼睛,可他那樣看着我的時候……
科學證明,發燒會導致心跳加速,若是高燒到40度時一個人的心率甚至可以突破120次每分鐘,因此也可以通過脈搏頻率判斷估算體溫。
所以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才會因為高熱,心髒劇烈地搏動,幾乎破出嗓子眼。
眼皮很重,不知不覺間,我終于還是沒撐住,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周遭已是漆黑一片,我感覺舒服了點,才發現自己腦門上多了一片冰冰涼涼的退燒貼。
身上都是捂出來的熱汗,我爬出被窩,有點餓。
給自己套上了一件睡袍,我趿着拖鞋四處搜尋秦燼的聲音。
打開卧室的房門,外面靜悄悄的,整個偌大的屋子毫無一絲人氣,天早已經徹底黑了,走廊和客廳卻沒有亮起燈。
我依次摸黑沿着牆走過去,一個個按開電燈開關,直到從上至下所有房間都燈火通明,盡管它們全都空置着。
——這樣感覺好多了。
只是秦燼人呢?
我扯着沙啞的嗓子喊了一聲:“……秦燼!”
沒有回應。
他出去了嗎?
往好處想,他也許只是出門去替我解決問題了,或者有什麽別的事……
莫名其妙地,我突然心底有點慌張有點沒底,一片過分安靜的環境中,思緒更是愈發容易發散。
我甚至在想,他不會是趁我落難又生病,沒力氣管他,便趁機逃離我的掌控,從此再也不回來了吧?
随即我又意識到,事實上他随時都能跑,我一沒囚禁他二沒強迫他,我給他提供住處,他向我提供勞動服務,雙方一場合理買賣,都是心甘情願。
我有時也會感到疑惑,疑惑自己為什麽非要買個這麽大的房子不可。
我單身、獨居、東西不多,即使偶爾需要解決生理需求也絕不會把外人帶進家裏,連傭人都鮮少光顧,實在沒必要浪費這麽多的資源。
這麽些空着的房間不過是擺着裝飾而已,影廳、泳池、健身房、娛樂室……說來挺高級,其實大部分我根本無暇光顧,對這些活動幾乎無感,純粹只是不想把房子裝修成全部由卧室構成的旅館,才叫裝潢師弄了這麽多雞肋無用的功能區。
憑空連積灰的地方多出許多,我自己打掃一次得費半條命。
盡管我賺的錢足夠我負擔這些,但變得更加吃力辛苦也是肯定的。
為了什麽呢?
因為這些好像只有有錢人才負擔得起的東西給了我底氣,就好像我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也是我的城堡和壁壘,武裝完善,無懈可擊。
它也是一只華麗精美的籠子,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出不去。
——我所掌控住的人也不應離我而去。
我快步踱回書房,用指紋打開書架邊的保險箱,發現那份最初與秦燼簽訂的雇傭合同仍好端端地躺在裏面。
于是我稍稍放下了心。
除此之外,保險箱裏邊還剩另外一件東西。
一支枯萎的玫瑰,花瓣都風幹成近黑的深紅色,蜷曲在一起,如同死去的愛情。
黑色的絲帶散落在一旁,除此之外還有一張邊緣燒焦,浸濕了水又風幹後表面凹凸不平的卡片。
它上面沒有字,只有一串卡片背景自帶的印刷花體字“Puisque c'est ma rose.”,那個ma rose已被燒沒了一半。
那是秦燼曾經在戀愛期間送給我過的唯一一樣東西。
這句話出自《小王子》。
我對法語不算精通,只在大學期間自學過一段時間,頂多算是一知半解,《小王子》也是那時候閑來無事讀着玩兒的。
時間久遠,書裏的原文我已不記得了,只勉強對文中這句句子上下文的大致意思還有點印象。
你獨一無二,勝過其他千千萬萬。
因為你是我的玫瑰。
他愛過我嗎?
可如果他愛過我,為什麽連表白都要用一句晦澀的法文,甚至那可能都算不上表白,還是以一張無聊的流水線明信片來表明,敷衍又随便,連所謂的愛意都涼薄而貧瘠。
那還是我跟他快要結束的那段時間,他出差在A國,我在機場大發脾氣、毫無儀态可言,指着他破口大罵,如同一個瘋子,我使盡全力,但依舊沒有攔住他。
之後他幹幹脆脆地走了,我心如死灰,內心充斥着失望、不甘心,想提分手,便花幾個小時在聊天框給他發了很長一串話,點擊發送之前卻又懊悔了,最後再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的删掉,直到字符消失,我也逼迫自己重新回頭。
我盯着他一片雪地的空白頭像,無數次懷疑,他這個人是不是也如同那冰凍寒冷的雪地一樣,什麽也沒有,什麽都不剩下。
他不給予過多的感情,是不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感情。
也許還沒有到那個地步。
我一直想……
……也許還沒有到那個地步。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他卻千裏迢迢給我寄來了一張卡,硬紙片外用黑色的絲帶系成一個十字,夾着一支半開的鮮紅玫瑰。
而其餘的,一字未提。
我當時拿到東西的第一反應,想到的只是——
這太秦燼了。這就是秦燼的作風。
事實上,秦燼可以稱得上一個大方的對象,只是很顯然的,他并不是非常有情趣,花心思搞浪漫對他來說還不如打筆錢來得簡單直白,
他約會的時候會自然地掏出卡主動買單,但我卻總是堅持要同他AA。
紀念日的時候他不經意地問起需不需要給我買倆車做代步工具,我皺起眉,心裏惶恐而面上僵硬地拒絕了。
他看了我兩秒,眼神平靜無瀾,好似高高在上也好似暗含悲憫,随後他“嗯”了一聲,從此再沒有提過這些。
我以為我的意思很明确,咱們平起平坐,我也不是你包養的誰,沒道理因為我在床上是下面的一方就處處得到這種照顧和好處,我也不是看中他的錢。
我強調自己不願被照顧,于是活該不被照顧。
這樣做的我并不讨人喜歡,我總是不夠識趣,以為這樣就能擺出一副清高、兩不相欠的架勢,心裏卻總是計較着,覺得我付出得多,得到的卻太少。
不管怎麽樣,似乎都沒辦法從秦燼身上掙得一份等價的感情。
而越是不平衡,越是執着于想要從他身上将欠了的東西拿回來。
而那一次,抱着那個遠渡重洋的信封,我好像難得一次從他波瀾不驚、油鹽不近的外表下看透了這個冷漠傲慢的男人一點點僅剩的真心。
我心說,大費周章寄一支玫瑰來哄人,買了卡片卻不寫字,爛俗。
可雖這樣想,我早已在不經意間捏着手裏的花愛不釋手地欣賞,嘴角情不自禁地彎起弧度。
一邊明明還生着他的氣,一邊卻又無可抵抗地心軟到再次退讓、喪失底線。
直至後來,我們還是走到了最難堪的地步,分手之後,我想清理他留給我的東西,打定主意将他的存在徹底鏟除出我的生活之外,卻發現他其實未曾留下多少痕跡。
只有一張空白的明信片,和一支枯萎的玫瑰。
我把卡片點燃,看着紙張在熊熊燃燒的火焰中一點點變成棕黑色的焦炭灰燼,那句印刷法文的“因為你是我的玫瑰”在火苗下漸漸被吞噬殆盡,忽然又心如刀絞地後悔了。
然後我把它扔進水裏滅了火,幹透之後這卡片卻也毫不意外地變成了一張廢紙。
我把它留下,時刻提醒自己記牢。
那就是我死去的初戀最後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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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isque c'est ma rose.直譯“因為這是我的玫瑰”,為了行文理解和順暢性,稍有所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