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話說,當日的晚膳是在老太君的北苑進行的。

這是安陽第二次在老太君院裏用膳,第一次是成親後的第二日,彼時,新郎官顧青山洞房完後便直接出發去往西南上任,安陽次日起來後給老太君請安,并在北苑用了午膳,便直接吭哧吭哧回了她的郡主府。

顧家門楣雖貴,實則血脈稀疏,這偌大的門庭也不過一子一孫,與滿京枝葉繁茂的世家貴族截然不同,而這一切皆要源自于三十年前那場令人發指的戰役:遼關之戰。

那是近三百年大俞建國歷史中,最兇險,也是最有名的一場戰役。

顧家老将軍顧候在那一場戰役中一朝斃命,相傳,彼時遼關險些失守,北,西,東,南四個方位同時朝我大俞犯進,可謂腹背受敵,那場戰役中敵我雙方死傷近百萬,大俞三十萬雄獅所剩無幾,我方大帥被斬,氣勢瞬間潰敗,眼看着城門将要被攻破之際,老太君也就是當年剛剛小産後的顧夫人單槍匹馬繞到敵方後營,直接燒毀了敵軍最後的糧草,并将顧候屍首奪回。

一夜之間,我方氣勢大漲。

最終,在顧夫人的帶領下,我方反敗為勝,一舉将敵軍殲滅,守護了大俞後來這三十年來的太平盛世。

顧夫人攜手長子顧遼一直守護在北境長達七年,其英姿不在老将軍之下,待獨子也就是如今的顧帥大成氣候後,遂将北境交還于他。

故而,老太君的威名,絕非尋常夫人能及。

她是深宅一妪,更曾是赫赫四方的一方良帥,猛帥。

許是當年殺戮過盛,随着年齡漸長,這些年來老太君漸漸改吃素食,不過,今日的家宴上,雖以素食為主,老太君回府後,還是加了半桌葷腥。

“祖母請坐。”

顧青山對老太君極為尊敬。

入了北苑後,便親自過去攙着老太君入座。

他是被老太君親自養育長大的,祖孫二人雖皆寡言少語,但實則關系十足親厚。

“嗓子怎麽了?”

老太君落座後,安陽便也随着姜明月依次落了座。

老太君坐在主位,左右依次是顧青山,姜明月,安陽坐在對面,挨着顧青山,也挨着姜明月。

許是回到北苑後,姜明月已經冷靜了下來,又許是她向老太君告過安陽的狀了,又許是老太君威儀過盛,她不敢造次,又或者,初次交鋒,她敗得徹底,領略到了安陽這個“心機婊”“白蓮花”的險惡,橫豎,再次見到安陽時,姜明月已收起了方才嚣張的爪牙,不敢對她言語冒犯,不過那雙眼,卻跟長在了安陽臉上似的,惡狠狠地意味依然滿滿溢了出來,同時,那雙烏黑的眼珠子一直滴溜溜的亂轉着,不知在打哪些主意。

一家子落座後,老太君聽覺敏銳,聽出了顧青山嗓子的異常,淡淡問着。

顧青山聞言不動神色的看了身側安陽一眼,随即清了下嗓子,淡淡道:“并無大礙。”

頓了頓,又緩緩補充了一句:“許是京城天氣幹燥,上了火,舌底生了些口瘡。”

顧青山面不改色的說着。

安陽這時在喝茶,冷不丁聽到此言,忽而“咳”了一聲,險些嗆了一下。

不過好在動靜不大,沒有将滿口茶給一口噴灑出來。

立馬又連着飲了半杯茶,壓了下驚。

看着并無異色。

顧青山聽到她的嗆聲,眉眼未擡,依然目不斜視,不過擱在桌子上的大拇指轉了一圈,圍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摩挲了一圈。

片刻後,用舌尖抵了抵牙齒。

略有些麻。

夫妻二人看上去一片正常,未見任何異色。

卻又不知為何,兩人之間氣氛有些怪怪的。

姜明月原本覺得這番對話沒什麽,想當初她從北疆來到京城時,還曾長過一陣子疹子了,無憂哥哥從南邊回來,需要一些适應期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因姜明月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了安陽身上,并沒有錯過她的這聲嗆聲。

再定睛一看,便見安陽一側耳朵忽而淡淡泛紅了。

姜明月愣了一下,繼而搜索的目光在二人臉上來回探索着。

目光明晃晃的,好似非得要探出過所以然來不成。

就跟在捉奸似的。

一時想到,方才無憂哥哥還沒怎麽着了,怎就回了無恙居一趟,嗓子就壞掉了,也不是嗓子有問題,細細聽去,好像舌頭吐字略有些澀意,忽而,嗖地一下聯想到方才無憂哥哥是抱着眼前這個女人進屋的,進去幹了什麽,會使得舌頭出了問題?

姜明月并非無知少女。

驀地一下,反應了過來,定是……定是無憂哥哥親了這個女人,還将舌頭給親壞了。

瞬間,姜明月雙眼燃起了熊熊怒火。

狐貍精!

臭女人!

就進門這一小會兒,竟都要纏着無憂哥哥不放!

她就這麽饑渴難耐麽?

無憂哥哥可是良将之材,雖如今被迫棄武從文,縮在西南那個小地方當了個勞什子縣令,可姜明月知道,他的未來是屬于戰場的。

可若是現在,被這個皇帝老兒塞過來的女人勾壞了身子可怎麽辦?

哼,這一切肯定全都是那個老皇帝的陰謀,選了個狐貍精,可不就是直沖沖奔着無憂哥哥來的麽?

可謂陰險至極!

姜明月嫉妒得快要冒煙了。

握着筷子的手嘎嘣作響。

姜明月的目光太過直接,太過直白,只差沒将“你将無憂哥哥的舌頭怎麽了”“無憂哥哥根本不是舌底生了口瘡,是被你個狐貍精給啜壞了的對不對”的這般赤、裸裸的眼神直接公之于衆了。

安陽微窘。

她就沒見到如此沒有眼力見的女孩兒。

好歹收一收眼神啊。

根本不尴尬的,可被她這麽一弄,安陽瞬間尴了個大尬了。

好像她做了什麽似的。

她見那小黑妞恨不得朝她撲過來,心知對方想岔了,卻偏又有口難言,這檔子事兒,該如何宣之于口。

一時,恨不得在桌子底下惡狠狠地擡腳踩上一腳才好。

這都是些個什麽胡亂說辭。

她明明……明明不過擡腳間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下巴,讓他錯咬了下舌而已,什麽舌底生了口瘡,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好麽?

安陽眼觀鼻,鼻觀心,原本欲端得一副清心寡欲、無知無畏,毫不心虛。

到底有些氣不過。

片刻後,只忍不住輕輕擡起了腳,朝着身側那只大船似的靴子上輕輕踩了一腳,在她腳踩在他靴子上的那一瞬間,顧青山淡淡朝她睨了來。

下一刻,安陽使力,用腳尖狠狠往下一碾。

顧青山冷不丁擡起拳頭至于唇邊,低低咳了一聲。

眉頭驟然一挑。

面上卻端得一副面不改色。

安陽這才端起剩餘半杯茶,慢慢飲了,稍稍洩消氣了。

然而,這時,姜明月目光複又再度再二人面上來回掃視着,下一刻,做了個差點兒令安陽再度噴水的舉動。

許是姜明月耳力過人,目光在兩人面上來回收索一番後,竟冷不丁将頭一低,将面上的桌布一撂,便湊到桌底朝着桌下探了一番。

目光來回在二人腳面掠過。

仿佛在說:你們兩個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休想躲過我的法眼。

這陡然一番舉動,一時驚得安陽微微瞪眼,整個人只有些傻眼了。

這……這軍營裏頭出來的,都是些什麽牛鬼蛇神。

姜明月是聽到什麽了麽?

聽說習武之人,能聽到常人所不能聽到的動靜。

所以,方才她在桌子底下的那一番動靜——

安陽一深閨嬌養女子,哪裏知道還有這些個彎彎繞繞啊!

草率了,草率了。

她是不是……丢人呢?

如連姜明月都意識到了什麽,那老太君那邊——

安陽一時血氣上湧。

若眼神能殺人,她一定将左右兩側兩個蠢貨殺而後快。

安陽正這般暗自想着,這時——

“好好用膳。”

只見對面的老太君冷不丁開口發了話,如是說着。

沒有點名道姓。

不知指的是姜明月,還是安陽,又或者……顧青山?

三人齊齊舉起了筷子,顧青山眼觀鼻鼻觀心,安陽夾起一塊八寶臻雞肉一口一口機械般的咀嚼着,哼,雞肉算得了什麽,她這會子想吃人肉。

姜明月則一邊扒飯,一邊死死瞪着安陽。

一時一桌子上各人紛紛心懷鬼胎。

桌面上難得靜悄悄的,一直到快要用完時,老太君先一步收了筷子,淡淡開口道:“青兒,你的差事可已安排妥當呢?”

這一回點名道姓了。

被點名的顧青山放下筷子,緩緩道:“吏部已受理了,還得向上請示,興許這兩日陛下便會召見。”

顧青山淡然說着。

不過一屆小小縣令,實不會鬧上天聽的,不過,顧青山身份不同,吏部不敢作主,也是情有可原。

“多半還是外放麽?”

老太君思索了片刻,問道。

說話間,似看了對面安陽一眼。

安陽默默用着膳,置若罔聞。

顧青山道:“一半一半罷。”

老太君聞言點了點頭,倒未再多言,道:“你們慢慢用罷。”

說着,緩緩起了身。

老嬷嬷正要過去攙扶,這時,顧青山緩緩起了身去扶,老太君朝着顧青山擺了擺手。

不想,正在此時,忽而聽到身後哐當一聲聲響,老太君同顧青山齊齊回頭,便見安陽和姜明月之間一盞茶杯不知為何滾落到了地上,碎成了幾瓣。

與此同時,那姜明月一把誇張的跳了起來,又一臉誇張的翹了翹自己破了口的手指頭,又指了指一旁斯文優雅幹飯的安陽,冷不丁朝着老太君和顧青山撅嘴滿臉委屈的告狀讨伐道:“老太君,無憂哥哥,她……她将我茶杯撞倒了,還害我割破了手指頭,嗚嗚,痛痛——”

原來,姜明月之前不是被安陽明晃晃的“栽贓陷害”了麽,便也想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她不是在無憂哥哥跟前陷害她麽?

哼,那她也要在老太君眼皮底下陷害她。

她不是嬌滴滴的,在無憂哥哥跟前矯揉造作麽,誰不會?

于是,姜明月有樣學樣着。

結果,姜明月以一身結實的肉身,一臉黑紅圓的滾臉在老嬷嬷和顧青山面前撅起厚厚的大嘴唇子,然後嬌滴滴的呼出“痛痛”二字時。

只見老太君與顧青山二人對視了一眼。

片刻後,又擡眼遠遠朝着姜明月高高翹起的蘭花指上看了一眼,嗯,冒了顆小血珠子,眼屎大小。

兩人看了片刻,紛紛面面相觑。

半晌,老太君默默撐着龍頭拐杖一言不發的往裏去了。

顧青山也一言不發的默默扶着老太君去了。

整個餐堂間,一轉身只剩下了全程一臉懵的姜明月,和一臉更懵的安陽。

安陽漸漸緩過了神來,依然還是一臉懵。

好半晌,這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立馬偏頭看向身後的紫黛,道:“快,快去請大夫,若去晚了,姜小娘子手上的傷口該愈合了。”

姜明月:“……”

姜明月比安陽還要懵。

懵然後,小黑臉一度脹得一臉通紅,繼而又一臉惱羞成怒。

該死的,為什麽,她們都不信我?

哪裏露出了破綻麽?

姜明月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其中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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