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話說自打那日從宮中回來後, 不久,吏部的文書便已下達了,顧青山留京,任京兆府尹一職, 官拜四品, 連升三級, 竟直接一躍成了京城的父母官。

就連顧青山也略有些意外。

要知道京城的父母官跟旁處的父母官可不同, 品階雖不過才高一級,可無論是政治地位, 還是實權, 都意義非凡。

雖顧青山在西南那幾年政績耀眼, 卻也沒有想到, 竟會連跳三級。

要知道, 這在大俞近幾十年的朝局中并不常見。

要知道,當年與他同屆一同考取的狀元郎和榜眼, 如今都還在翰林院錘煉呢。

這職位若是落到任何一位才剛初出茅廬的年輕官員手上, 一準遭人彈劾和勸谏,不過, 顧家如今……如日中天, 到底不同。

顧家這百十年來可謂為大俞立下了汗馬功勞, 旁的不說, 就說三十年前那場遼關之戰,他顧家男兒險些滿門被屠,全部血灑沙場, 就連那赫赫威風的老顧侯, 竟也戰死沙場, 成了大俞當年最悲壯的損失和遺憾, 如今顧家一脈單傳,提拔顧家後人,似乎也……合情合理。

何況,那顧青山娶了安陽郡主,又因太後這一層關系,再加上顧家那兒郎确實文采斐然,文韬武略,乃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才。

不過,也有人狐疑,陛下此舉,究竟是看好顧家?還是提防顧家?若看好,當年又何須借故将人千裏迢迢從北疆召喚回來擱眼皮子底下看着,若提防,卻又為何如此……提拔?

橫豎帝王之心,無人能測。

于是乎,在滿京世家子弟們都在鬥雞走狗,不學無術之際,同輩的顧青山竟已早早入仕,成就了一番甚至不遜于他們父母輩們努力十餘年的成就,故而他在這一輩年輕子弟中與旁人相比,完全是有壁的一種存在!

顧青山自打在京兆府上任後,異常忙碌,時時早出晚歸,甚至一連三四日看不到人影,竟也成了尋常之事。

一個小小的京兆府尹,竟也這麽忙碌麽?

要知道,便是陛下,當年在興慶宮時,安陽隔三岔五都能看到呢,他莫不是比皇帝還忙不成?

自打那日出宮以來,興慶宮裏頭靜悄悄的,沒有傳出任何消息來,沒有消息,對安陽來說便是好消息。

一轉眼,時間一晃,到了四月底。

馬上便要到端午了。

府中開始為端午準備、忙碌。

顧家人少,卻也有着不少族親,是個龐大的家族,後宅雖閑,然而府內光是府兵都有八百,再加上顧家從武百年,就像是一株枝葉繁茂的百年大樹,他的枝丫末節早已橫穿大俞各個角落,但凡大俞武将,就沒有不與顧家沾邊的,要麽是顧家舊部,要麽則是舊識。

尤其,今年顧家少主回京,光是前來拜會的人都絡繹不絕。

老太君想将府中的中饋交到安陽手上,不過安陽借故多年深居宮中,不曾打點過後宅內院,如今馬上端午将至,唯恐應付不過來的緣故,委婉推了。

老太君卻也未曾勉強。

一來,她人雖在顧家,可一顆心實則都撲在了宮裏,其實無心操持其它,這二來麽,老太君精神矍铄、掌家多年,将府邸上下料理得井井有條,本不需安陽這麽快插手,這三來麽,一顆被冷了三年的心,怎麽地也該先暖暖,方才能被使喚不是?

橫豎,安陽既不缺銀錢,又不惦念位份,她是閑散之人,只喜歡慵懶閑适的生活。

自然怎麽過自在,便怎麽過。

四月二十八,乃丹旸縣主十七歲生辰宴。

安陽欣然前往。

這日一早,安陽才方起來不久,便聽得門外侍女通報道:“郡主,宮家那二位小娘子們已早早到了。”

哦,安陽這才想起,上回應承了潘氏,此番要帶宮家那二位參加丹旸的生辰宴。

安陽看了眼外頭天色,不禁為宮家那二位的勤勞敬業感到贊賞和佩服,宮家到顧家的路程約莫大半個時辰,而女子出門向來繁瑣,便是梳洗打扮一番,少則半個時辰,多則一個時辰都不算長,如今,太陽才方升起,她那二位小堂妹們便已到了,還不得五更天就起了?

天吶,這未免也太過……嘔心瀝血、盡心竭力了罷。

由此可見,低門之戶向來對于跨入高門的決心究竟有多堅決和向往,就連尋常內宅女子,竟都努力到了這個地步。

這對于本就出生高門貴族的安陽,其實是有些無法理解的,不過,若不搞什麽陰謀陽謀,不害人害己,若有此等想法和願景,實則安陽是贊賞的,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皆是人之常情。

待安陽洗漱一番後,派人去北苑催促姜明月,一行人這才陸陸續續上了馬車,朝着邑王府行去。

是的,此番,還将姜明月一起帶上了。

姜明月如今已十五了,年前經由姜參将也就是姜明月的二叔派人護送入京,送到了老太君跟前伺候,說是伺候,可誰都知道是緣于她漸漸年長到了适齡年齡,特特送到顧家,想讓老太君将她給尋一門親事的。

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以來,安陽與姜明月二人明裏暗裏交手來回撕殺數回,幾乎回回以安陽輕松自在取勝,姜明月竟連一回便宜也沒能占到過,戰線漸漸拉長,一個月過去了,姜明月也終于漸漸萎了,氣焰已不如原先那麽嚣張跋扈了。

因為,在她眼裏,安陽就是一顆綠茶,還是綠油油冒綠光的那種,明的暗的,她全都搞她不贏。

她動辄在無憂哥哥跟前裝委屈,裝無辜,裝好人,裝大度,裝得跟朵白蓮花似的,她但凡大聲嚷嚷幾句,她便捏着帕子晃啊晃,好像下一刻便要一頭倒地似的,要麽跑到無憂哥哥身後躲着,一副求保護的架勢,要麽一副“好吧,都是我的錯,姜妹妹莫要再氣了”的無辜架勢,每每如此,偏又背地裏笑眯眯的看着她,像是在朝她炫耀般,每每氣得姜明月心髒都要爆炸了。

可偏偏每一次,無憂哥哥就是發現不了她的綠茶、白蓮花的真面目。

只有她一個人看得到。

以至于,每次挨罵的都是她。

次數一多,每每看到安陽,姜明月雖氣得牙癢癢,卻都愛答不理了。

因為姜明月以身經百戰的經驗得出了一個結論,那便是:反正來文的,她都搞不她贏。

除非哪日趁無憂哥哥不在的夜晚,偷偷潛入他們的無恙居,用麻袋套在安陽那個死女人腦袋上,惡狠狠地将人揍上一頓,不然,姜明月也沒有其他法子了。

哼,誰叫自己不會撒嬌了。

并且,姜明月甚至還萌生出了一絲荒唐的錯覺,那就是:那死郡主在将軍府鎮日閑得無聊,日日是巴不得她去挑釁,然後她再将她當作貓兒狗兒般逗弄着,以此來達到無聊解悶、打發時間的目的。

所以,她竟是個悶子?讓她逗的?

這個發現,一時令姜明月氣結。

于是,她決定,才不遂她的願。

而今兒個,她好不容易在老太君的吩咐下,換上了身桃粉色的裙子,還梳了頭面,更是對安陽那死女人無臉以對了。

只怕安陽郡主那死女人會取笑她。

臉上刷得跟個猴屁股似的,姜明月老不自在了。

甚至都不敢對上安陽的眼神。

早知道就不穿這些勞什子裙子了。

馬車裏靜悄悄的,姜明月全程一言不發,安陽在看畫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宮婉、宮顏二人許是有些緊張,又許是有外人在,亦是難得靜悄悄的。

終于,行到半路,耐不住性子的宮顏有些坐不住了,不由開口了,卻是忍不住問道:“堂姐,今兒個怎麽沒瞅見姐夫,姐夫……姐夫今兒個不護送堂姐你去嘛?畢竟那可是縣主的生辰宴。”

宮顏忍不住巴巴問着。

一雙眼微波流轉,一顆心思并非全然撲在了縣主的宴會上,而是——

而是,那日在郡主府上,她們離去時,正好在偏殿外遇到了剛剛回府的顧無憂。

那日一身青袍的男子背着手遠遠闊步而來,他身姿孑然,高大威猛,如同一顆茂密的參天大樹,他冷傲孤清,盛氣淩人,高貴得像是二叔書房裏的那幅珍視的古畫中的一棵常青樹。

那樣的尊貴,那樣的……遙不可及。

那一刻,宮顏整個人宛遭雷擊般。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整個人都神魂颠倒了,心髒砰砰砰的跳個不停,就跟要壞掉了似的。

所以,那位是……顧無憂?她的堂姐夫?

三年前安陽郡主成親那會兒其實她是見過的,只是那會兒她還小,不過十一二歲,那時的京城第一公子在她的印象中不過是個美譽,是個稱號,直到那一刻,那一份美譽在她腦海中才漸漸有了清楚的雛形。

今日,她一來,以為能夠再次見到姐夫,卻不想,從頭到尾沒有看到不說,向安陽郡主身邊的人打探,卻沒有一個人回應。

這會兒忍了忍,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

卻是一臉矜持。

少女的臉嬌羞,似三月的粉桃。

安陽看了一眼宮顏,一時有些意外,啧啧,這是什麽情況。

原本懶洋洋的她,頓時心頭大震,一時打起了精神,一臉興致匆匆,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正要開口之際,這時,不想,卻被身旁一言不發的姜明月給搶了先去,只見姜明月嗖地一下将臉轉了過去,兩只眼睛就跟兩支毒箭似的,嗖嗖一下冷冷朝着對面的宮顏臉上射了去,道:“哼,無憂哥哥來不來,關你什麽事兒,你哪一位?姐夫?我怎麽不記得無憂哥哥哪時多了你這麽號小姨子?你是哪家的?明華長公主什麽時候還生了你這麽一號人,我怎麽不知道?哼,飯可以亂吃,話可以亂說,關系可別亂攀!”

姜明月叭叭叭的指着宮顏的鼻子直接開罵着,她武人出生,聲音響亮,中氣十足,在馬車這麽逼仄的空間裏頭罵人時,震得一旁的安陽耳朵都隐隐麻了。

就連守在馬車外的蕉月、綠雲二人都下意識地遠離了馬車幾分。

對面的宮顏見這位姜姑娘自上馬車起便一直一言不發,原本還以為她是個不善言辭的,卻不想——

被她罵得整個人都懵了。

宮顏自幼不是個善茬,可是姜明月“五大三粗”,她一張嘴,仿佛能直接有一口将她給吃了。

一時脹紅了臉面,竟支支吾吾被怼得無言以對。

就連一旁的宮婉,臉也跟着噌地一下紅了。

姜明月見了,頓時一臉輕蔑,她只覺得自己是在掃安陽郡主的面子,畢竟,這可是安陽那邊的人。

一通罵下來,在安陽那裏吃了一個月的癟,憋屈了足足一個月的壞心情,仿佛在這一刻徹底暢快,徹底揚眉吐氣了。

一時擡着下巴,略有些得意的看向身側的安陽郡主。

卻見安陽那死女人竟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好像一臉的……膜拜?膜拜?

這是什麽眼神?

姜明月一時被這抹眼神看得心裏有些發毛,渾身漸漸冒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心道:什麽鬼?

于是,接下來半程路,又徹底安靜了下來。

約莫兩刻鐘後,終于到了邑王府。

邑王是當今陛下的異母兄弟,當年先皇最寵愛的胡貴妃獨子,亦是當年最有資格與當今陛下争奪王位之人,如今有封地,常年駐守封地,每年年尾入京時才在邑王府小住倆月。

丹旸赫連纓自幼在封地長大,五年前入京時在皇家書院念書時與安陽等人相識,相殺相愛了五年,打鬧居多,卻也一直斷斷續續有着聯系。

其實說起丹旸,亦是個有故事的人。

她生母早年早亡,封地的府邸由側妃當家作主,依安陽對她的了解,多是與側妃不和,這才一氣之下搬到京城的,又或者,是邑王特意送回京的……質子?

畢竟,五年前丹陽回京時,将養在太妃膝下的親弟弟給換回了封地?

安陽等人來得不算早,來時,邑王府外早已門庭若市了。

衆所周知,丹旸縣主最愛排場,今日這場生辰宴,怕是比上月安伯侯府的桃花宴還要熱鬧罷。

安陽一行人下馬時,立馬早有人專程候駕。

丹旸知道安陽規矩多,怕她在她這麽重要的日子裏挑刺,專門安排了她的一等侍女紅笙接待她一人,紅笙看到安陽的馬車立馬過來恭敬迎候道:“奴婢拜見郡主,縣主巴巴盼了許久,一直專等着郡主您了,都催奴婢過來瞧了好多回了,郡主快快裏頭請!”

紅笙笑眯眯的說着。

安陽看了她一眼,道:“又不是不來,她着急什麽?”頓了頓,又道:“你們郡主的尾巴長到哪兒呢?”

安陽淡淡打趣着。

紅笙掩嘴輕笑道:“冒了頭了。”

原來,在京城有生辰會長尾巴一說,據說尾巴越長越是祥瑞,故而朋友之間時常戲言尾巴多長了,讓摸摸之類的。

說話間,安陽一行由紅笙領着,踏入了邑王府大門,正要入內時,不想這時,忽而聽到有人在身後遠遠的喚着:“郡主,請留步。”

安陽腳步一頓,便見個八、九歲的小童泥鳅似的遠遠滑了來,湊到安陽跟前氣喘籲籲、恭恭敬敬禀告道:“郡主,大人說今日公務已處理完畢,今日休沐半日,一會兒過來接您,特讓小的過來禀告郡主一聲。”

小童哈着腰,一臉恭敬。

小童話一落,安陽周遭幾人齊齊變了臉,安陽沒留意,不然定然瞧見衆人小臉上精彩紛呈的顏色。

安陽聽了只微微一怔,半晌,這才認了出來,原來眼前這小童是顧青山衙門裏的書童。

回将軍府跑過幾回腿。

看着有些眼熟,叫不出名字。

而更讓安陽意外的是,喲,天上下紅雨呢?大忙人終于知道忙裏偷閑呢?那什麽,人過來便過來,還專門派人來禀告作甚?

安陽撇了下嘴,下一刻,意會了過來,想到了安伯侯府那日。

那日,他沒派人來通報于她,所以鬧出了後頭那些事端來,那日安陽洋洋灑灑指着他的鼻子大罵了半日。

哼,看來,還是長了幾分記性的嘛。

安陽心裏這樣想着,嘴上卻道:“本郡主知道了。”

說着,看了綠雲一眼,綠雲立馬給小書童派了賞。

小書童收到賞銀有些激動,頓了頓,又沒有走,而是杵在原地,繼續支支吾吾道:“禀郡主,那什麽,大人……大人還讓問,問您讓不讓他來?”

小書童結結巴巴說着。

哈?

啥意思?

安陽一時沒聽明白?

應當是他自己想不想來罷,想來便來,不想來便不來,問她作甚?什麽叫做她讓不讓來?

安陽一臉無語,一時挑着眉,道:“你們家大人他到底幾個意思?”

小書童支支吾吾道:“大人原話說,您若想讓他來,他便來。”

小書童詞不達意着,也有些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只說,郡主若給他派了賞,便再問這一句:想不想讓他來?

原本略有帶着幾分“調情”的話,經人傳人,最終傳入安陽的耳朵裏時,卻歪歪扭扭被曲解成了:你想讓為夫來幫你撐門面,為夫便來,不然,為夫還忙着呢。

一時,安陽白眼一翻道:“愛來不來!”

到底是有幾個心眼子?

此時,已到了半路的顧青山,盤中的棋子莫名被震亂了,他忽然有了股子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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