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歡喜 而他形單影只,孑然一身
西苑的望江樓是臨時辟出來供女眷換衣休息的地方, 八福晉躺在軟塌上,一只腳已經腫了起來,疼痛難耐。
她強忍着不适擡頭去看。
八阿哥摘掉了帽子站在外頭正在跟太醫說話,小太監送了膏藥進來, 丫頭給她貼藥。
八阿哥說完了話從外頭進來, 卻并不走近, 只是冷淡的站在一旁。
她因剛剛的事情本就覺得羞恥不忿, 現下受了傷,沒想到八阿哥卻是這樣的态度, 她揮手叫侍候的人下去,陌生的屋子裏頭就只剩下兩個人,八福晉悲憤的道:“我還不是想為你掙個體面, 你怎的就這樣冷漠?!”
八阿哥冷笑着道:“是為了我?”
八福晉被人戳破了心思,仿佛是撤掉了理智的防線,不管不顧尖刻道:“那你呢?你還不是看着人家長的漂亮就有非分之想?可是那又怎麽樣,她是別人的,與你無關!”
八阿哥怔了怔,大抵沒有料到八福晉會說出這樣的話。
因為有些事情不戳破尚可維持平靜,一旦說破那可就會翻天覆地。
八阿哥漸漸的垂了眸, 輕笑了一聲,變的格外平靜,擡眸看向八福晉的時候像是隔着千山萬水:“我們成親之日, 你便說過我配不上你, 我們做不得夫妻, 如今我心中怎樣又與你何幹”
八福晉面上的血色一下子去的幹淨,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精氣神,想要說話卻覺得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嗓子眼。
她從前是這樣說的, 皇上賜婚她心中并不願意,覺得八阿哥生母低微配不上她,可她也就說過一次而已,她以為這麽多年過去,那樣不經意間的一句話他早忘記了。
沒想到他現在說了出來。
冷漠又無情。
八福晉一下子惶恐害怕起來,好像彼此之間這麽多年維持的恩愛平和已經到了頭。
即便她生不出孩子他照樣身邊也只有兩個自小跟随的通房,他溫潤柔和替她擋掉了外頭所有的風浪言語,即便她一直從心底裏瞧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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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她好像将所有的一切都打破了。
她流着眼淚搖着頭:“不,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八阿哥卻打斷了八福晉的話,平淡道:“叫丫頭侍候你穿戴,我送你回去吧。”
八福晉追随着八阿哥身影看向了窗外。
不知道什麽時候落了雪,漫天飛舞。
胤禛帶着明嫣和弘歷出來的時候正好碰上了八阿哥,明嫣關切道:“八福晉沒事吧。”
八阿哥回頭看。
明嫣披着大紅羽緞的大氅,站在蒼茫的雪地裏像是枝頭散發着幽香的梅花。
他垂眸笑了笑道:“無礙。”
胤禛又同八阿哥也問候了兩句,彼此擦肩而過。
胤禛和明嫣相協的背影牽着歡快的孩童,而他形單影只,孑然一身。
人生來就不是平等的。
寶娟在二門上親自接了外頭送來的藥材,一轉頭就瞧見王爺和明側福晉抱着四阿哥走了進來。
林青一衆管事簇擁着明嫣,她站在邊上也聽得到那畢恭畢敬的語氣。
“臘八的食材送進來,鎮國公家長孫滿月,新年的衣裳也做好了,今年的荷包銀裸子您瞧瞧該用什麽花樣,正月裏每日裏的席面單子也要您拿個主意。”
明側福晉淡笑着停下來,仿若是漫不經心的點播了兩句。
這麽多的事情,三言兩語就分派了下去,王爺抱着四阿哥站在前頭等着。
漫天大雪裏透出的是一種從容的溫馨。
從去年廚房的事情之後,後宅裏的事情明側福晉就順理成章的管了大半,後來木蘭狄秋跟随王爺出去,家裏又出了事,福晉身子更差了些,後宅裏的事情差不多都叫明側福晉管了去。
這氣度做派比福晉還要像個正室。
談笑風生間後宅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條,賞罰分明,人人稱頌,可悲的是連她這個福晉的心腹也覺得明側福晉好。
這就是本事能耐。
有些位子有的人是注定要坐上去的。
大家像是把福晉忘記了一般。
她站在原地出神,身邊的丫頭一面往前走一面說話:“明兒就是含玉姑娘的大日子,後宅裏的媽媽媳婦姑娘們可是請了不少。”
大家說起含玉滿臉豔羨。
側福晉給說的是鑲藍旗包衣的牛錄額真那幕,前些天她們還看到過那幕,生的十分斯文幹淨,看見含玉就先紅了臉,跪在地上給側福晉砰砰的磕頭,求着千萬把含玉嫁給他。
人家可是個官身,下頭管着三百人。
含玉出去以後也是奶奶。
有人笑着問寶娟:“聽說福晉也在給姐姐相看?不知道要去哪裏?”
寶娟幹幹的笑了兩聲,逃似也的離開了人群。
福晉前些日子是跟她提了這事情,現如今身邊冷清沒有得用的人,離不開她,便又不在提這個事情。
她掀起簾子進的裏頭,屋子撲面而來一股濃濃的藥味,福晉坐在炕頭,含笑看着三阿哥,等着三阿哥寫字。
三阿哥拿起了筆,撓撓這裏,砰砰那裏,盞茶的功夫了也沒有下筆。
福晉的耐心仿若是被耗光了一樣,冷了臉,冷硬的道:“寫字。”
三阿哥卻一下子哭了起來,跳起來抱住了旁邊的奶嬷嬷。
福晉氣的額頭青筋暴起。
她到底為什麽将這麽個廢物養在跟前折磨自己?!
先生布置的功課,胤禛還親自叫人來跟她說了一次,這事情有一半就擔在了她的身上,可是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從回來到現在一會吃點心一會喝湯一會又要撓腿,到現在大半天的時間過去了一個字都沒有寫出來。
她淡淡的向外道:“請戒尺。”
三阿哥一聽見戒尺三個字,吓的猴子一樣跳了起來挂在了奶嬷嬷身上,哭的歇斯底裏。
一屋子的丫頭都将人拉不下來。
福晉氣的手都抖了起來。
李氏這個賤人到底是怎麽教養孩子的?!
寶娟在外頭來請胤禛的時候,胤禛正坐在炕上看弘歷讀書。
孩子一進門就把書抓在了手裏,明嫣還在分派着叫丫頭們上些茶點,弘歷已經自己端坐在炕頭上讀了起來。
胤禛滿面笑意,脫了鞋子坐在兒子身邊認真的聽着。
皇上的話彷如剛剛在耳邊說過一樣。
“這是個天縱奇才,不能當做平常的孩子教養,身體上要當做小孩子,心智上卻要當做個大人,他想問題處理問題的有些方式,便是成年人學上一輩子都無法企及。”
那會子身邊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
乾清宮的暖閣裏老皇帝的眼底裏燃燒跳躍着某種火光,叫他心驚肉跳的歡喜。
歷史上因為兒子而選擇了老子的大有人在。
真是他的寶貝兒子!
他不管怎麽看都覺得滿意,滿意的恨不得摟在懷裏親一親。
可到底做父親的還是要嚴格一些,不能表現出女人的樣子。
他便将心底裏的感情都克制起來,只認真的看着兒子的小胖臉。
明嫣從外頭進來,溫暖的屋舍裏,文竹翠綠欲滴,冷酷淡然的胤禛端着一臉慈祥的笑容熱切的看着讀書的弘歷,像是看着什麽稀世珍寶,恨不能含在嘴裏。
她忍不住低笑了一聲。
胤禛回過了神,拍了拍身邊的位子示意明嫣坐在他的身邊。
丫頭從外頭進來行禮道:“福晉請王爺過去瞧瞧,說是三阿哥不聽話。”
胤禛臉上的笑意登時去了幹淨,整個人冷峻了起來。
跟弘歷一比較,弘時簡直頑劣的不可救藥。
可都是他的兒子,即便孩子不好他也要想發設法的管教起來。
他只能站了起來。
明嫣随他站在外面,給他披上了大氅,系着袋子:“年歲小的孩子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大部分的孩子在學習上可能都不大好,不能因為一個勁的比着弘歷這樣特殊的孩子,就把別的孩子當做壞的差的。”
她如雪的面龐總是恬淡又安靜。
說話的時候總一心一意的站在他的角度開導和提醒他。
胤禛握住了她的手拿在嘴邊親了親:“你說的是,我确實應該放平心态,不能太急躁。”
明嫣目送着胤禛出了大門,回身淡笑了笑。
光是一個弘時也會将福晉為數不多的心血損耗的所剩無幾。
福晉以為是自己費心費力算計得到的弘時,殊不知還有她的推波助瀾,她若不勸着胤禛答應,也沒有今天的局面。
忙碌的福晉将重心傾斜在了弘時身上,後宅的事情她便不知不覺的全部接在了手中。
到了此刻,真正閑下來的卻成了她。
她歪在東次間的炕上,林青劉奇家的幾個管事婆子還有雲秀容嬷嬷幾個都簇擁在她的跟前。
明天就是含玉的大日子,大家商議着怎麽去,怎麽給含玉撐場面。
明嫣叫雲秀拿出來幾套自己的衣裳:“既這樣,我也該出來些東西,這是幾件新做的衣裳,年輕的都得一件,幾位管家姐姐們就是這幾件大毛的衣裳,大家別嫌棄寒碜。”
側福晉的衣裳放在整個四九城都是數一數二的,他們怎麽會嫌棄。
眼見着就要過年了,得上一兩家好的,傳出去走親訪友,多大的臉面!
一衆人都跪在地上謝恩。
含玉真是好福氣。
明嫣想着道:“今年過年,定要請了小戲班子,再請幾個說書的女先生,咱們三十晚上,正月十五元宵節自家裏都要好好熱鬧熱鬧。”
大過年的誰不喜歡熱鬧?
下頭人歡歡喜喜的簇擁着明嫣說笑,看起來格外熱鬧,可分明又十分敬畏,誰也不敢造次,都看着側福晉的臉色說話。
這在福晉當家的時候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福晉做事情有板有眼,很少會這樣顧着下頭人的喜樂,王府裏也少有歡天喜地的時候,總是板正的一絲不茍。
跟着什麽樣的主子才有什麽樣的日子。
小丫頭從外頭道:“李大奶奶來了!”
明嫣聽得這話驚喜的站了起來,劉奇家的跪在地上侍候明嫣穿鞋,林青家的扶起了明嫣,明嫣一面向外走一面道:“人在哪裏?”
李大奶奶說的就是芳菲。
去年年底的時候就一門心思的嫁給了李衛,過了年跟着李衛回了一趟老家,李衛早早回來了,芳菲卻現在才回來。
外面的小丫頭喊着道:“奶奶慢着點,老爺在那邊!”
明嫣轉眸就瞧見了芳菲,穿着銀紅的氅衣披着大紅的大氅,腳下生風,還是從前的芳菲可明明更加從容自信。
明嫣一下子想起了從前那個蹲在自己腳下仰着頭叫姐姐的小姑娘。
軟軟糯糯的像只小狗一樣,眨眼間也成了大人。
聽說在福建那邊做了外貿的生意,東西都送去了海外,十分厲害。
姐妹兩個歡喜的抱在了一起。
弘歷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蹦蹦跳跳的抱住了芳菲:“姨媽!”
芳菲高興的把弘歷抱在懷裏親了又親。
大家相挾着進了屋子。
芳菲叫人擡了一大口箱子。
都是外面碰上的新鮮玩意,看的大家眼花缭亂,給明嫣送了十來個顏色的指甲油,送給了弘歷一把小巧精致的火槍。
熱鬧了好一會,明嫣帶着芳菲,姐妹兩個進了裏頭,歪在暖閣裏說悄悄話。
“什麽時候回來的,也不提早說一聲?”
芳菲笑着道:“李衛也不知道,我是卸了一船東西才過來的,剛進門,那幾個認識的就去跟李衛說了,半道上差點被他擋住了去路。”
明嫣失笑:“你這死丫頭,這不是叫李衛恨死了我?快去,先跟李衛家去,明兒再來找我。”
芳菲一把摟住了明嫣的胳膊:“我不,我就要在你這,今兒晚上我還要睡你的床。”
外面的雲秀忍着笑,心想,要是這樣到時候不光李衛不高興,王爺也要生氣了。
明嫣笑的攬住了她的肩膀:“這次可要在京城多待幾日,瞧瞧,都曬黑了,當心李衛不要你。”
芳菲一皺鼻子:“他敢!”
明嫣笑着捏了捏芳菲的鼻子。
當初芳菲不願意跟莫洛,最後卻選擇了做侍衛的李衛,她原先還有些惋惜,現下看,還是芳菲最聰明。
李衛是個江湖人士,沒有父母兄弟,對芳菲百依百順,只要芳菲高興,什麽規矩都沒有,要不然芳菲如何能過的這般潇灑恣意。
說到選擇夫妻,最終還是要明白自己想要什麽。
芳菲明白自己的性格知道自己的需求,所以選擇了李衛。
因此過的格外和睦幸福。
蘇培盛站在外頭請安,明嫣笑着道:“你怎麽來呢?”
蘇培盛一笑道:“李侍衛在外頭急的抓耳撈腮,托了奴才進來瞧瞧,是不是芳菲姑娘回來了。”
丫頭們都被逗笑了。
芳菲也不由得紅了臉。
明嫣笑着坐起來推着芳菲:“行了,先回家,晚上過來一起用飯。”
芳菲走的戀戀不舍。
明嫣送着她從後面出去,隔着個巷子就是李衛的家。
誰知道才出了院子沒走幾步碰上大格格。
明嫣和芳菲總有說不完的話,猛地一擡頭差點撞上了大格格,大格格也走了神,剛剛才回過神。
誰知道不看則已,一看卻吓了一跳。
前幾個月還算精神的大格格完全失了血色,跟芳菲相比疲憊的像是差了輩。
大格格猛然擡頭,不自覺的就看向了芳菲。
梳着簡答的抛家髻,簪着赤金的寶石流蘇卻都不及她眉眼間的灼灼光澤。
大格格酸澀的紅了眼眶,話也沒說就轉身走了。
芳菲微微出神道:“她這是?”
明嫣同她一邊走一邊道:“莫洛待她一般,她又心中驕傲總覺得不能被人笑話了去,在外總說自己夫妻何等恩愛,總要莫洛在人前裝出一副情深的樣子,為的這個夫妻兩個這一年來越發鬧的厲害,才聽說,莫洛屋子裏頭收了丫頭。”
還有個福晉,總喜歡跟着攪合。
不過這些事情她都說不得。
她送着芳菲過了二門,瞧見了外頭的李衛脖子拔的老長,焦灼的張望,猛一回頭看見了芳菲,那雙眼底裏像是開出了一陣璀璨的煙火,明亮奪目。
明嫣抿嘴笑了笑。
恩愛就好。
奶嬷嬷剛剛把弘時帶了下去,胤禛和福晉對坐在炕頭相顧無言,大格格話還沒有說完,福晉已經激動的站了起來:“他何德何能才能娶到我們蕙寧,竟然不知珍惜還敢收了小妾,他想怎麽樣?我現在就去跟他理論!”
胤禛皺起了眉頭:“上次不過是兩口子拌嘴,你就把莫洛叫了過來訓斥了好半響,結果怎麽樣?年輕人心裏有氣性,最終還不是蕙寧吃虧?”
福晉漲紅了面頰:“他不知道惜福我就教導着他惜福,王爺不管自己的女兒,那就只有我這個額娘去管!”
胤禛氣的冷了臉。
一向冷靜自持的福晉怎麽到了女兒的事情上竟然這般胡攪蠻纏?
哪有這樣摻和兒女事情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平緩道:“我怎麽不管?這麽多孩子裏頭她是我心尖兒上的……”
大格格看着劍拔弩張的父母沉默的起了身。
莫洛待她的冷漠她連十之一份都沒有說出來,今日當着妾室的面将她最後的尊嚴都踩在了地上。
她尋求父母庇護最後才發覺,所有的事情只能自己解決,誰也幫不了她。
待得福晉回過神來,大格格早走了。
福晉坐在炕上淚流滿面,胤禛也站了起來道:“你先歇着吧。”
他要去打聽打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又叫了兩個沉穩的嬷嬷去那邊看望蕙寧。
大雪飛揚,屋子裏越發的顯得溫暖,耿氏捧着茶盞站在角落裏,低低的道:“姑爺是不是舊情難忘,一直念着那位芳菲姑娘。”
福晉陡然瞪大了眼。
難道夫妻兩個過不到一起去真的是因為那個毫不起眼的小丫頭?
她眼眸陡然變得幽深又冷銳利。
所有阻擋了她女兒幸福的人,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