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第一張照片——
小桃捧着臉坐在桌子對面,看可顏辛慢條斯理的沏了茶,用雨過天青色的薄瓷茶盞,內中是三浮茶,頂頂講究,照舊一派貴族氣概。
可顏辛指着茶盞中的茶慢慢開口,“可識得此茶?”
“啊?”探頭過去看着杯盞中浮沉不定的茶葉,小桃不假思索道,“識得的,是君山銀針。主子你忘了,我本就是岳陽人氏。”
君山銀針,又名三浮茶,因其茶葉經沸水後三起三浮而得名。
他颔首,卻不再多做解釋,把茶盞放在柏木桌上,随後把第一張照片擺了出來。
這就是被小桃說是“生得好漂亮”的那一張,已經被歲月摧殘得模糊泛黃的老照片上是一人一馬,那馬不算如何高大,然而筋肉緊實四蹄剛勁,身上無鞍無飾,只有勉強套上的馬嚼子。而它旁邊那人亦不是衣彩光鮮,分明是灰頭土臉略有些狼狽的,然而那人只是一個略有些飛揚的微笑便添了風華,讓人連他其餘的狼狽都可以抛諸腦後,只顧及那個微笑和他漆黑的眸子。
那是花九卿難得的一張飛揚灑脫,不再是往日裏謹言慎行步步為營的“太子爺”,而是真正屬于他那個年紀的放肆恣意。
“你不認識這張臉,但他的名字你該是聽過的。”可顏辛的目光漫不經心的掃過照片上那人年華不改的臉,擡手撫過自己霜白的鬓發,最終只是微微一笑。
“他的名字,是花九卿。”
可顏辛微微眯眼,思緒一下子被拉得很長,似乎還是當初歲月溫柔,所有的猙獰不安都蟄伏着尚未完全顯露,所以他們可以陶醉于眼前的紙糊繁華。
那日神機營無甚大事,聽底下小崽子叽叽喳喳的鬧,可顏辛終于被煩的受不住,一推門走出去瞧瞧,就見一圈人圍着崇利明和那匹畜生,還不敢走的近了個個離得八丈遠,眼睛卻是冒着綠光,看那架勢似乎恨不得連崇利明一塊吞了。
馬之于男人,就像胭脂水粉之于女人或是糖葫蘆之于孩子們一樣,總帶着無可比拟的吸引力。
那是一匹烏骓踏雪,渾身墨色唯有四蹄雪白,身量不甚高,前胸卻是厚實飽滿的,渾身筋肉充滿力道,此刻正在不耐煩的刨蹄子噴響鼻,馬尾刷的抽下來引得幾人迅速避開。(你們懂我差點打出“踏炎烏骓”這四個字然後默默改回“烏骓踏雪”的那種蛋疼感麽QAQ)
看那馬未配鞍缰,可顏辛略微皺眉,“小貝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莫不是……?”
崇利明灑然一笑,“阿辛,這馬可不是給我,馴馬這事自也輪不到我來。”
金發的小貝勒在太陽下笑容明亮,可顏辛略一沉吟,便明了了他的意思,不由“咦”了一聲,挑眉問他,“送與卿少,你當他當真稀罕?”
“稀罕不稀罕是他的事,送不送就是我的事。”貝勒爺眯着眼笑容自得,末了又道,“老子稀罕他嘛。”
可顏辛搖頭笑笑沒說話,只是看着那馬猛地尥蹶子把正洋洋得意的小貝勒踹了個狗趴,不由失笑的同時在心底暗道一句“馬兄好樣的!”
最後那匹烏骓踏雪還是牽到京郊送給了花九卿,馴馬是花九卿自個兒馴的。
不過大抵連尊沙都沒料到自家弱不禁風主子居然真咬着牙把那麽匹野性不馴的烈馬馴服了。
崇利明身邊跟的是他和大菁,花九卿身邊跟的是尊沙和唁三張,可顏辛悠閑的坐在草地上品茶看着尊沙直挺挺站在原來的地方,暗暗說了句“無趣”,心想自己總還是比尊多了點存在感的——那人純粹一背景板子!
那匹烏骓踏雪感到身上駝了人,立刻不安起來,然而崇利明死死按着它的馬頭,直到花九卿在馬背上坐穩才猛一松手迅速退開。
失了桎梏的烏骓踏雪随即人立而起,花九卿摟住馬頸伏低身子,随即那馬揚踢奔出,尊沙神色一動,似乎就要抽刀,然而又生生壓住了,看花九卿扯緊馬缰身子緊緊貼在馬背上随烏骓馬逐塵而去。
烏骓奔馳而出,見未能甩掉背上的人,愈發暴躁,一個勁兒的抖動身子揚蹄奔縱,它狂奔中猝然急停用力一甩,在唁三張的驚呼中,花九卿幾乎被甩下來,卻緊緊摟住馬頸挂在它身上,趁着烏骓短暫停歇的時候腰身一扭又翻上馬背。
它狂躁不安的抖動身子,時而人立時而奔馳,花九卿被它又甩下來一次,烏骓揚踢就踹,幾乎要把花九卿踩在腳下——然而出乎衆人的意料,青幫太子爺一扯馬缰重新躍到它身上,雙臂緊緊锢住烏骓的頭頸,任j□j烈馬如何擺首長嘶也未松手。
烏骓焦躁的跺着蹄子,一聲馬嘶随後便甩尾再次奔馳,崇利明一直死死注視着那邊的情況,見此終于略松了口氣,開始擺弄那套相機。
再次回來的時候,烏骓已經老老實實的将花九卿馱着了,在花九卿躍下馬背的時候甚至還親昵的用嘴蹭了蹭他的衣裳。花九卿沖崇利明揚眉一笑,神色間是難得的灑然快意,被崇利明定格在未曾褪色的時光裏再也難忘。
“這就完了?”小桃張大嘴,似乎完全沒有理解,“好端端的,送馬幹什麽?”
“昔有人千金買骨。”可顏辛淡淡一笑,從手中拿出了第二張照片。
——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張照片
——第二張照片——
女孩子低下頭,去看自己面前的第二張照片,她皺着眉反反複複瞅了半天,才試探着指了指那個模糊到近乎看不清的身影,猶豫道,“這個可是您說的……嗯,小貝勒?”
時間放得久了,還浸過一次水,影像略微有些暈開,照片愈發顯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小桃皺着眉趴近照片看,終于隐約看清了那團雲遮霧繞的東西。
那是鋪展于漫天的夕陽,層層濃重如血的顏色密密麻麻堆滿了西邊天際,壓抑而絕望,那人一身黑衣沿着胡同慢慢走遠,背影定格在膠片裏,隔了那麽久,都帶着無法抹煞分毫的蕭瑟意味,似乎是獨行許久的旅人終于迷失在大漠蒼茫,一片無比寂寞的荒蕪。
——那人明明身處京城繁華,卻格格不入的被人排斥其外。
女孩子被這樣的情緒影響,語氣也不再是之前稚嫩不知愁的清亮,略微沉下了語氣,輕聲道,“這張照片看得人想哭……照照片的那個人一定比我更難受。”
可顏辛雙手捧着茶盞,似乎要從中汲取那分微不足道的熱量一般,嘆口氣,淡淡道,“這張照片,照于宣統三年春,神機營解散。”
一個朝代注定要傾負的時候,是任何人都無力挽回的——譬如他們閑時曾談起的前朝末帝崇祯,那并不是一個毫無作為的庸君,相反,崇祯幾可算是明朝皇帝中少有的清明之君,比之他之前種種荒唐帝王,崇祯兢兢業業勵精圖治,用盡十九年之數,然而還是改不了大明氣數已盡的結局。
天命這種東西玄而又玄,若說有,誰也不曾見過,便算是說真龍下凡的天子也說不清這“天命”究竟在何處,不過是旁人逢迎說他“身承天命”說的久了,他也就那麽認了。可若說沒有,民心向背王朝興衰,翻開史書記載得可是清清楚楚,未必不代表着“天命”。
所以,天命即為民心。
那時候大清氣數奄奄,他們看得比誰都清楚,卻還是一心渴望着能為這條延續百年的巨龍灌注新鮮血脈,讓它活的更加長久,真的能萬國來朝、國祚綿長。
光緒三十二年的清末新政曾經給他們帶來希望,然而最終希望被他們的清廷一手扼滅,尚未長成的“預備立憲”在宣統三年終于迎來了徹底的覆滅——皇族內閣。
然而在此之前,朝廷的一道命令讓整個神機營陷入從未有過的沉寂。
——解散神機營。
神機營是明朝舊制,延續已有百年歷史,屬于皇家扈從,是帝王的三大護衛之一。雖清末時期已是名存實亡,然而終究尚存此制,比之八旗弟子早已成纨袴膏粱煙槍賭鬼的不堪之狀,神機營也許還勉強上得了臺面。
然而軍令如山,神機營解散的手诏傳下後,崇利明一人在營口跪了很久,那人身姿真如銀槍一般筆直,仿佛深深紮根進土壤,可顏辛拉了好幾次都沒有撼動分毫。
“可顏辛,你讓他跪,愛跪多久跪多久,跪死了也沒個收屍的!”身後協瑛咬着牙發狠,雙目卻是通紅,他握着槍的手用力到有些發抖,屬于少年人的稚氣和狂傲還不曾很好的收斂,就被迫學着虛情假意蠅營狗茍,着實難受得很。協瑛咬着牙沖崇利明吼,“這早就不是我們八旗子弟那個時代了,洋人是洋槍洋炮洋火車,我們卻是疲兵劣馬,別的不說,看看你底下多少杆煙槍!我們倒是拿什麽去拼!”
他停頓了一下,冷笑着補上一句,“別不服氣,你倒是偷着捯饬回來一披軍||火,可現在東西在哪,還不是被那群老東西吞了去?你手中的紅夷大炮可該鏽得連炮都射不出了!”
崇利明直挺挺的跪着,沒說一個字,曾經放肆狂傲到就差要說“風流天下我一人”的小貝勒,直到把唇咬出了血,都一個字沒有說。
他的輪廓異常鮮明,如漢白玉上刀砍斧刻而成的雕像,而他本人,也正如雕像一般,不言不動。
當夜可顏辛提着兩壇子酒來找崇利明,哐的一聲把酒壇子重重放在他面前的土地上,“小貝勒,諸事不論,今夜我請你嘗嘗這煙霞。”
崇利明終于擡眼看他,然後慢慢想要站起身,卻是膝頭一軟,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
擡手拍開封泥,馥郁的酒香瞬間迫不及待的湧溢而出,可顏辛也不矯情,直接把酒壇遞過去,溫聲道,“小貝勒,可顏辛跟了你那麽多年,別的沒什麽,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你是摔進泥淖中還能重上雲端的人,別讓我失望。”
崇利明盤膝趺坐,擡手接了可顏辛的酒,仰頭直沖沖就灌下去,然後猛地嗆咳出聲。
酒名煙霞,似是溫柔至極的名字,喝下去方知這“煙霞”二字的真意,原來竟是酒性極烈,宛如咽下去一團跳躍的火苗,一路順着嗓子燒進肺腑,灼熱而辛辣的味道讓人滿頭煙霞烈火,卻也渾身舒爽。
“當真痛快!”待喘息既定,崇利明嘆了一聲,又傾過身去嗅可顏辛身前那壇酒。“阿辛這壇是什麽?可莫要藏私。”
與他這壇煙霞馥郁張揚的酒香不同,那壇酒味道很淡,卻是極為清醇,可顏辛抱着酒轉了個身不讓他碰,淡淡道,“這壇是花雕,不是什麽好意向。”
花雕,即是“花凋”,按着江南舊俗,逢女兒出生,便會在門前植上樟樹,并于庭中埋一壇酒,女兒長樟樹也長,媒人就會循着樟樹前來說媒。若出閣嫁得如意郎君,成婚之日起酒待客,稱為“女兒紅”,若是女子未嫁而夭,則為“花雕”。
半晌,可顏辛很輕的笑了一聲,聲如拂絮,很快就在夜色中散了幹淨,“小貝勒,你是轟轟烈烈的快意煙霞,我可顏辛終究不過半盞醴酒,味淡香寡,盞茶功夫就能消磨幹淨。你和太子爺那般經天緯地之才……呵,在下不過欣羨而已。”
崇利明沒有說話,只是擡手舉起酒壇,悶聲不響的灌完了所有酒,然後倒在地上酩酊大醉。
“但願長醉不複醒……”可顏辛輕嘆一句,叫人把崇利明拖回了房間。
後來神機營中的人各奔東西,有調往八旗的,有分入禁軍的,此中種種不一而足。阿易居然是留到了最後的人,其實頗是出乎意料。
墨色短發的青年依舊穿着神機營的制服,手中只有那一把名為“無刃”的長刀,面無表情的站在門外,用一種平板無波的語氣,“崇貝勒,我要走了。既然楊真家仇已報,我現在該去尋人。”
“楊真那臭小子……你倆都不是啥省油的燈!”崇利明被氣笑了,作勢要踢,阿易依舊一副面癱樣朝旁邊平移一米,突然很認真的說了一句,“謝謝。”
崇利明一怔,阿易已經背着刀走了,腳步十分随意,慢慢消失在巷口。
“阿辛,走吧,沒什麽好看了。”這麽說着,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決心一般,崇利明率先邁開了步子,走的異常堅決——似乎是怕只要自己腳下一次停頓,他就會毫不猶豫的直沖回來一般。
可顏辛身邊堆着亂七八糟的一攤行李,他伫立在原地,看那人一步步走遠,平素高大挺直的身影仿佛在神機營解散的剎那被什麽重擊了一般,無端有些消瘦了落寞。
崇利明踏着漫天霞彩,身影将将要融進黃昏時分血色鋪陳的天色中,可顏辛擡手,舉起營中那小鬼最後送給他的相機,按下了快門。
只是放下相機的時候他擡手摸了摸臉,指尖竟有一片溫熱水痕。
“然後呢?”小桃低低的問,似乎害怕打破了此刻的氣氛。
“然後就沒有了啊。神機營早都解散了,清廷也不在了,連我都成老頭子啦……”可顏辛淡淡一笑,随口開了句玩笑。
“誰說的!”女孩子突然大聲反駁,“哪個混小子敢說您老了,那就是不長眼睛!您……您可比外頭那些所謂的俊後生好看多了,那眉毛那眼睛,瞧着總是溫溫潤潤的,多好不是?”
可顏辛沒想到自己一句話能引來這麽大反應,不由笑出聲來,“你呀……好甜一張嘴,不知道将來便宜給哪家小子?”
“主子你打趣人家!”小桃臉頰飛紅,停頓了一下,卻遲疑道,“可您的頭發……”
可顏辛沉默了一下,目光掃過自己肩頭宛如霜雪的白發,從手中抽出了第三張照片。
“想知道我的事,就等到最後一張照片吧,先給你講這個一夜白頭的故事。”
——TBC——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張照片
——第三張照片——
握到手裏的第三張照片看起來溫馨美好,照片最前面是個三白眼的矮個少年,手裏端着一盤春卷正沖鏡頭做鬼臉,在後面是已經見過的花九卿,那人長衣曳地站在燈籠前,眉眼含笑的望着前面的小鬼頭,而那個只見過背影的崇貝勒站在花九卿身邊,面容竟是出乎意料的俊朗秀拔,一只手摟着身邊那人的腰身,動作熟練而親昵。畫面另一角還有少女半幅裙角,應該有人像的地方卻是一條毛邊,似是被人撕去了,再不知所蹤。
小桃看着照片忍不住抿嘴一笑,“主子你看,這照片多喜慶。這四個人一定當時鬧翻了天呢!”
卻聽可顏辛忍俊不禁,“四個?你還是……好好數數吧。”
“啊?我數錯了?”女孩子疑惑一聲,低下頭繼續去看,不解道,“可……沒別人啊……”
可顏辛終于忍不住要笑,搖搖頭往後面一指,“喏,這不還有一個。”
照片放的時日久,本就是看不清的,小桃眯縫着眼睛使勁看了半天,才“呀”一聲叫出來,“這還有一個啊!”
她的語氣太驚訝,似乎她不是在一張老照片裏發現了一個人,而是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可顏辛無奈笑了笑,指頭點過最後那一人,“此人,津門第一刺客,尊沙。”
尊沙站在涼亭下的陰影裏,手中反握着墨色的戶撒刀,整個人的存在感太薄弱,宛如不留心停筆後逗留的一痕墨色,輕易就能抹去。
“這張照片,照于民國二年,正月十五。”(1913.2.20)
那時中華民國剛剛建立,一切尚未塵埃落定,革||命的成果僅在城市範圍有所顯現,若論及中國大地上廣闊的農村及邊疆,甚至不知“民主”為何物,“民國”為何國。
不過這并不能影響人們對于過年的企盼。
過年對于中國人而言是大事,從古至今都是一年當中最重要的節日——況且對于某些小鬼而言,天下時局再亂,只要“卿少”沒死,他們頭頂的天就塌不了。
其實這樣想也不錯,身處亂世,能活着……便已是萬幸。
這幾日正逢過年,唁三張頂着一頭小白毛成天往花九卿這裏鑽,不但自己鑽,還要夥同元凱、陸京士,要不是尊沙不好熱鬧,大概還要拉上尊沙一起鬧——不過被崇貝勒吓了兩天後,元凱不敢跟着他亂鑽,陸京士更是轉身沉溺風流鄉,所以只好一個人樂此不疲往花九卿身前跑。
民間傳言,生下來就是白頭發的孩子是不吉利的,被稱為“遺客”,通常會在生下來就被扼死或沉井,便是養了,也通常養不大的。
唁三張打小就是一頭小白毛,是民間所謂的“遺客”,從小被鄰裏孩子欺負慣了,養成狼一樣的性子,好不容易有個肯待他好的師父卻沒能長久,莫名其妙死在了青幫的大清算中,卻念着青幫畢竟有收養之恩沒去咬下一口,後來升了朱寺庵做事也是熟練老到。
然而唁三張對旁人再狠,對在乎的人卻當真是往心尖子上放,所以花九卿待唁三張向來是寬容甚至可說是寵溺的,什麽都由着他性子來。
他自己慧極必傷、以智害德的刻薄性子,為了青幫施展盡玲珑手腕,偏生希望身邊的人能予他真心相待,其實頗為可悲。
崇利明賴在他這裏已經有一段時間,确切的說是小貝勒自清廷垮臺後與他做了一筆大生意,這生意大到關乎近萬人性命,也一下子借走了花九卿大半身家,如今眼瞅着大約是要拿這輩子抵債了。
雖然以身相許,也沒什麽不好。
青幫中大多是孤兒出身,過年沒個家回更是孤單,花九卿把私宴設在十五,在自己宅院後面擺一紅檀八仙桌,上面不設什麽精致卻食而無味的排場菜肴,就是底下幾個小子愛吃的家常菜,清利爽口,叫來的人也是親近之人,更是樂得自在放松。
吃完席,幾個年紀小的折騰着要放燈,花九卿不願随他們鬧,随口打發出去讓他們自己上街,宅中剩下不過五六人,反倒有些冷清。
不過他手底下都是會生事的主兒,溫町擺弄着新學會的相機四處折騰着要照相,金明琇拎着裙擺趴在石塘邊看錦鯉,躍躍欲試的樣子似乎恨不得跳下水撈上一只。而唁三張風風火火在他院中點起數盞燈籠,暖色的燭焰在茜紗燈籠裏影影綽綽,倒似滿院搖紅。
他把燈籠點完,提着最亮的一盞找花九卿邀功去,看到青幫的太子爺坐在院中的涼亭裏,漢白玉的亭桌、榆木鈎貝的鼓凳,花九卿穿一身雪錦瀾花的長衣,淡色水墨仿佛在衣上層層暈染,此刻正單手支着下巴,唇角帶着淡淡笑意的望向對面那人。
崇利明早脫去清人累贅繁瑣的長袍馬挂,此刻一身秀挺的軍服,眉眼間疏狂灑脫沉澱入肺腑,不但損不得分毫,反倒更添風姿。
“卿少,這個給你!”唁三張揚起下巴把燈籠遞出去,眼中得意神色閃了閃,下手飛快的搶過崇利明面前那盤子炸得金黃酥脆的春卷,哼了一聲扯着嘴角揚出個大大的笑容。
崇利明也不與小鬼多做計較,只是看花九卿站起身去接那盞燈籠,便自然而然的走在他身後,擡手環住了對方的腰。
亭子旁邊就是石塘,金明琇聽見這邊的響動返身扒到亭子上,看對面溫町已經調好相機對着他們,笑嘻嘻的喊,“小三,快看後面!”
唁三張端着春卷龇牙咧嘴做着鬼臉轉頭,聽到“嗤”的一聲,對面冒出一小縷白煙,是溫町已經照了相,沖唁三張笑得幸災樂禍。
“我靠你個二五仔,你搞偷襲!”說完放下春卷直接沖過去把帶着眼鏡不及閃避的偷拍者按到在地。
後面金明琇毫不顧忌自己“大家閨秀”的身份笑得異常開心,花九卿無奈笑着坐回去,指尖把自己身前那盞茶推給了崇利明,眉眼笑意溫軟。
……
然而美好的事物被打破,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
3月22日,上海火車站,宋教仁遇刺身亡。
同日,北平何公館外,花九卿遇刺,唁三張以身相護,掩護他至青幫地下暗道,返回天津途中失血過多不治離世。
3月24日,花九卿秘密抵達天津,接到陸京士傳來消息,上海聖瑪麗女校中,大小姐金明琇遇刺身亡,尊沙失蹤。
崇利明從軍中趕來時已是夜色時分,留給他的只有花九卿緊閉的大門,一腳踹開門,見到那人跪坐在地上,懷裏抱着一具早就沒溫度的身體,屍體上因腐爛而産生的惡臭味道已經開始發散出來,然而那人恍若不覺,只是目光渙散的盯着地面,他破門而入那麽大的聲響也沒有驚動對方分毫。
“十二,你擡頭看着我。”崇利明在花九卿面前蹲下身,雙手按住對方肩膀。
然而花九卿不曾回應,沉默的擁着那具屍體,目光停滞在地面。
崇利明低頭看了一眼,屍體已經開始腫脹流出暗黃的屍水,那股酸臭的味道實在讓人無比難受。他屏住呼吸細細看了幾眼,從對方染滿血跡的義字裝和失去光澤的白發上看出了那究竟是誰。
當日還笑着搶了自己一碟子春卷嬉皮笑臉的小鬼如今已是陰陽兩隔,崇利明說不出心頭是個什麽滋味,只是輕輕嘆息一聲,擁住花九卿,“十二,人都死了,你還不讓他入土為安麽?”
那人終于有了點反應,他的聲音壓在嗓子裏,模糊而極度沙啞,他似乎笑了一聲,聽着卻像一聲被壓抑的哽咽,花九卿帶着近乎有些神經質的語氣冷然反問,“入土……為安?”
他慢慢放下唁三張的身體,手指顫巍巍的去觸碰少年身上的黑色的義字裝,可是衣服幾乎跟血肉粘連在一起,他一皺眉,随即動作粗暴的直接扯開,衣服掀開的剎那腐臭更重,崇利明屏住呼吸,看着花九卿修長的手指慢慢撫摸過少年血肉模糊的胸口,他十指森白,如同鬼魅一般,然而花九卿咬着牙笑,“貝勒爺,您猜猜我摸出多少枚子彈?”
那張精致的臉幾乎有些扭曲,崇利明不曾回答,擡手靜靜抹去他不覺間流滿臉頰的淚痕,淡淡道,“別折騰了,莫讓他死後都不得安寧。”
花九卿終于慘笑出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十九顆……整整十九顆……可是你知道他堅持到了哪?”
“他堅持到離最後一道暗門就剩二十來米的地方!”
“陸京士說他死了……對,他渾身是傷,能跟着我回天津已是不易。可都到了家門口,他怎麽敢死!”
“他怎麽敢!!!”
花九卿放下唁三張的身體,站起身茫然看了一圈似乎要找什麽東西,最後直直沖五更櫃走過去,拿起上面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唁三張一臉欠扁的鬼臉,金明琇倚在涼亭旁邊沖着鏡頭飛揚的笑,眸子彎彎,唇如新菱,一身小洋裙極是好看。
崇利明不放心,跟着站到他身邊,見到照片也是心裏一酸,正打算安慰兩句,便看花九卿抿緊嘴唇慢慢沿着相片上邊就要撕,趕忙一把奪過,卻還是聽到“嘶”的一聲,從中間向着左邊斜撕掉一條,金明琇便只剩一只裙角還留在畫面。
他顧不上管照片,趕忙接住花九卿頹然後倒的身子,那人無力的伏在他胸口安靜片刻,很輕的說,“崇……多謝……”
花九卿直起身,一步步往外走,他走得很慢,腰杆子卻依舊挺直。
只是他走近院子中的剎那,月華如洩,崇利明這才看清——那人竟是一夜白頭。
“故事講完了,這次怎麽不問?”可顏辛端起茶盞,色澤清亮的茶湯已經涼透了,他抿了一口冷茶,君山銀針的茶梗豎在杯底。
小桃當真成了桃子,雙眼紅腫如桃,可憐巴巴的吸了吸鼻子,哽咽道,“那個……唁三張,就那麽死了?”
“小貝勒給我講,他走進花九卿房間的時候,那孩子屍體都臭了。”可顏辛輕嘆,随即轉過話題不再說這個,低頭用指尖推出第四張照片,卻是一愣,“那群混小子,把照片順序都排亂了……”
小桃湊過去,見到照片上的人是之前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然而那種近乎張揚的美貌竟是一點也不遜色于花九卿的,不由怔了一下,“這是……?”
可顏辛摩挲着茶杯,慢慢把照片遞給了小桃。
———TBC———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張照片
——第四張照片——
第四張照片明顯比前面幾張清晰許多,似乎照相的時間并不算太長。
照片上兩人并肩而立,都是軍裝負槍的精悍打扮,一人漆黑短發,容貌有一種近乎于塞外人的落拓俊朗,盯着鏡頭的眼神宛如幽深的狼瞳,而他旁邊那人卻是正正的一副江南人相貌,長發盡數束在腦後,眸如煙籠寒水,看似是秀致無雙,偏生氣質飛揚豔烈,太過奪人眼球。
而他們身後是巍峨城牆,上面刻着“衡陽”二字。
小桃有些癡迷的看着照片中被時光定格的畫面,過了片刻才看到那“衡陽”兩字,幾乎立刻就變了臉色,“主子!他們守的是衡陽啊!”
“嗯……是啊,衡陽。”可顏辛目光掃過照片,語氣悠悠,“這張照片拍攝于1944年,6月19日。”
日||本太平洋戰場急驟失利,導致其補給線遭受重創,日||本為扭轉時局,由參謀總長杉山元提出“打通大陸作戰”設想,意圖攻占平漢鐵路,進而打通湘桂粵漢鐵路線,防止美中混合空軍對于日軍補給線的打擊。
衡陽作為連接東南和西南的戰略要地,首當其沖受到攻擊。
自西安戰役後,司三真正離開崇利明部下成為了戰地記者,此次跟随重慶第十軍方先覺将軍的部隊進駐衡陽城,
卻不想入城第一日就見到了熟人——或許不算熟,僅僅一面之緣。可戰火連綿的年代裏,能見到有一面之緣的故人,也該算得上是幸事。
第十軍一營營長背着槍站在城門下,身邊是冷漠不茍言笑的銀發美人,那人看到他的時候略微皺了皺眉眉頭,随即轉身離開。
【PS:說明一下,韓露還沒畫到軍閥和軍||火販子的部分,所以這段你們當原創看好了OTL,雖然我在猜最新一畫裏出現的那個還回錢包的美人是不是軍閥,不過猜測未定之前,我就按自己的思路寫了喲~名字的話,一直“軍閥”“軍||火販子”的叫太別扭,于是軍閥=蘇遲年,軍||火販子=方鈞翊。】
1926至1927的北伐戰争之後,三大軍閥倒了,蘇遲年的隊伍也被打散大半,在他心灰意冷準備解散弟兄回東北的時候,方鈞翊在最後關頭拉了他一把,讓他的隊伍能夠收編國軍,雖然沒有以前自在,比之部隊解散卻已是好了太多。
為防親軍作亂,他的蘇氏原部被打散分插到各部,而他本人,編入重慶第十軍190師568團第一營,任營長方鈞翊的副營長。
此次任務,是“不惜一切代價,死守衡陽”。
看着方先覺下的任務後,蘇遲年扯起一邊嘴角冷笑了一聲。
——日軍十一軍約十萬人,國軍滿打滿算不過一萬五千人,方大将軍倒是不妨講将,這仗要怎麽打?
到達衡陽的第三日,日軍率先發難。
6月22日,飛機轟炸衡陽城,湘江兩岸大火焚天。晚8時,日軍68師進抵衡陽泉溪,與國軍568團一營交火,徹底掀開了衡陽保衛戰的序幕。
6月25日,日軍攻占五馬歸槽及機場,被守軍奪回,次日,再次失陷。
6月28日,日軍發動第一次總攻吉,張家山高地争奪戰,高地易手三十餘次,最終由國軍奪回,國軍陣地無一人生還。
568團團長在戰鬥中被炸死,一營營長方鈞翊作為現存最高級別直接升任團長。
依舊奉命死守衡陽。
7月2日,日軍暫時停止進攻。
走出傷病帳,蘇遲年擡手按住眼睛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他很深的吸了口氣,陣地上散不幹淨的硝煙直直沖進呼吸裏,一瞬間他莫名的有些恍惚。
帳篷裏面那些血肉模糊呻||吟聲不絕于耳的傷兵,都是他從東北老家帶出來的子弟兵,渴望着光宗耀祖成為大英雄,而不是——絕不是——要白白把性命填進徒勞的戰争中,成為日後傷亡統計上一個墨色無溫的數字!
方鈞翊在他身邊停下,數日戰亂來不及任何清理,那人身上泥土和血跡混雜在腰腹的綁帶上,卻絲毫不顯狼狽。
“鈞翊,這仗打完,我們成婚吧。”蘇遲年在帳外随便坐在土地上,把槍卸下來用袖子狠勁擦了擦,槍管上的土灰擦得掉,曾沾過的戰友的血,卻烙在心頭,怎麽也擦不掉。
方鈞翊嘿笑了一聲,也在他旁邊蹲坐下來,腹部被彈片刮的傷一擰巴,火辣辣的疼起來,不過他現在管不上這個,只是沖那人揚眉一笑,“喲,終于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