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汀煙雨小兔兒乖乖,等娘親家來
芒種一過,金陵就要入梅了。
這一日煙霧正溟濛,斜月山房臨山的和合窗支起了半扇,煙雨坐在畫案前編絨兔子,手邊正缺一線嬰兒粉,好來點綴兔子的雙頰。
“青缇。”她喚小丫頭的聲口溫軟,聽起來一團孩子氣,“拿粉絨線來,我要趕在娘親來家前,把絨兔子做好。”
她說着話,眼睫輕輕擡起,碧清的眸色只微微一漾,便使周遭的煙水氣生出些許柔軟來。
小丫頭青缇拿來粉色的絨線,在一旁捧着腮看姑娘為絨兔子纏耳朵。
“……今兒做絨兔子有什麽由頭?”青缇雙手捧腮,眼睛盯着姑娘纖細雅致的手指,問了一句。
煙雨手下不停,聲音和軟,“晨起娘親走時,不是叫咱們乖乖地待在山房裏,誰來都不搭理——要像兩只小兔兒一般乖乖。我做兩只絨兔子戴咱們頭上,多應景呀!”
青缇的視線落在姑娘手裏快要完工的絨兔兒上。
豌豆一般大小的小絨兔兒,耳朵內裏和兩頰是淺淺的粉,通身雪白,小小一枚可愛至極。
“您今兒這般聽話,姑奶奶回來該奇怪了。”青缇揶揄了自家姑娘一句,又道,“可惜是雪白,戴出去又要被人置喙。”
煙雨為絨兔子摁上黑亮的眼珠,拿在手裏對着天光比了一下,很是滿意。
“難得有人邀娘親出門子,我再不聽話,可就太不孝順了。”她将絨兔子戴在發髻邊,烏發雪兔,實在可愛,“管她們說什麽?左不過就是孤女戴孝、寄人籬下、孤苦伶仃那些話,委實沒新意。”
青缇眉心一跳,一股子酸楚湧上心頭,悄悄地望住了自家姑娘。
山間雨色空濛,天光染了濃郁的綠,映的姑娘面龐溫柔。她垂目繼續纏着兔兒的小耳朵,眉間眼上,波瀾不驚。
這裏叫做斜月山房,說起來建在雞籠山西麓,林深景幽,可在金陵顧府中,卻是頂頂偏遠的地界。
斜月山房裏住着的兩位,在顧府諸人的眼裏,也不過客居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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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的娘親喚做顧南音,乃是顧府東府二老爺行四的庶女,早年間嫁入了廣陵城的謝家,十年前同夫君和離,大歸金陵顧府。
而姑娘……是十多年前,四姑奶奶顧南音在和離大歸的路途中,撿回來的。
青缇的視線落在了自家姑娘的側臉——眼睫纖濃,弧線美好,肌膚如瓷似玉,簡直是世上頂頂美麗的小姑娘。
聽說那一年春末,四姑奶奶和離回金陵,借宿在廣陵城外的一間小廟,因犯了咳疾困頓了兩日,從而結識了姑娘一家。
姑娘的父親進金陵城備試秋闱,身邊愛妻幼女其樂融融,可惜第二日後半夜,廟中竟走了水。
彼時四姑奶奶已走了二十裏地,聽聞此事後折返,小廟已殘敗不堪,四下橫屍。
姑娘是從後院井下被救上來的。
四歲多的小姑娘雙目蒙了泥,嗓音嘶啞,一雙稚嫩的小手上,全是深陷撕裂的沾血齒印。
據說四姑奶奶當時自己個兒暗自琢磨,這些傷口,大約是煙雨在井下驚懼駭怕,把手擱在嘴裏咬出來的。
小姑娘被救上來時,眼睛忽然就瞧不見了,抱着四姑奶奶不撒手直喊娘親,其後一路上不哭不鬧,乖巧地偎着她,偶爾喃喃說着什麽,像是呓語一般。
後來時日長了,四姑奶奶才聽明白,小姑娘嘴裏喃喃的,竟然是在問老天為何不下雨。
從此,一位和離大歸的姑奶奶領着路上撿來的小姑娘,娘兩個便在顧府最東這間依山的寓舍裏相依為命。
煙雨的眼睛盲了近兩年,直到七歲那一年清明,四姑奶奶領着她在山裏采馬蘭頭,回程時下了瓢潑大雨,娘兩個笑鬧着跑回來,淋了一頭一臉的水。
進了山房,四姑奶奶蹲在地上為她脫小鞋子,她忽然眨了眨濕漉漉的眼睫,擡起小手往四姑奶奶的臉上輕輕摸了一下,稚氣的問道:“娘親,你的眼睛怎麽變彎了……”
四姑奶奶一時沒反應過來,低着頭為她換上幹淨的棉襪,“娘親的眼睛就是彎彎的呀,好看麽?”
小姑娘撫了撫養母的眉毛,嗯了一聲,“娘親好看,像月亮一般。”
四姑奶奶利落地為她換好了鞋子,将将站起身時卻又忽然愣住了,這才覺察出來,煙雨的眼睛能瞧見了。
玉雪可愛的小姑娘眼盲是件憾事,如今竟然得以複明,自然是天大的歡喜,直喜的四姑奶奶顧南音一連拜了半個月的菩薩。
青缇思緒飛遠,好一會兒才回轉至自家姑娘的身上,見她仍安安靜靜地坐在窗下,小窗框着她與濃郁的山色,清絕的像是一幅畫。
“姑娘,今兒曉起,山牆那兒又有士子爬牆,往咱們這兒探看……好在芳婆厲害,一盆水潑過去,全跑了。”
煙雨垂着眼睫,嗯了一聲,不以為意。
青缇卻覺得氣惱。
斜月山房建在顧府最東、雞籠山西麓。顧家的山牆之外,是上山的路,通往顧氏的族學務本書院,金陵顧氏的旁系子弟皆在那裏讀書進學。
前些時日,有一位士子的紙鳶飛進了山牆裏,那士子登高向山牆裏看,正瞧見姑娘在山房前染絨線,那士子瞧見了姑娘的容顏,當時便失了神魂,從樹上跌落了下來。于是從這一日起,便傳出了顧府後山有天仙降世隐居的閑話,惹得這些時日常有士子爬牆探看。
“說什麽‘人間無此姝麗,非鬼既狐——真是可笑,姑娘生的谪仙子一般,如何能同鬼狐扯在一起?’”青缇聽見外頭有了動靜,這便一邊說着,一邊起身向外走了去。
青缇出去了,煙雨放下了手裏的絨兔兒,微微側臉,向窗外望了去。
閑話過耳,誰聽進去了誰就是小傻子。
她與娘親,一個是說不清來歷的養女,一個是大歸在府不受待見的庶女,這十年來能有一塊屋檐遮風避雨已然不易,至于地界偏遠,浪蕩子探看,無從計較了。
眼下最當緊的,還是要想将來的出路才是。
煙雨悄悄嘆了一息,正要為絨兔兒收線頭,卻聽外頭很是突兀地響起了叩門聲,咚咚咚地敲個不歇。
青缇的聲音響起來,語調帶了幾分克制的不耐。
“……勞煩回禀珙二爺,我家姑娘随着四姑太太出門子去了,這一時不在,還請回吧。”
拍門聲停了,外頭小厮長豐啐了一口,高叫起來,“……你這丫頭不老實,打量着我家老子不管賬房了,敢來哄騙我!今兒顧石碾派出了一輛馬車,只載了四姑太太并一個老婦出去了,并沒有表姑娘的身影——”
長豐的話還沒落地,便有一聲清咳響起,顧珙的聲音響起來,有幾分溫文爾雅。
“好教你家姑娘知道,今兒不是我一人來的。我的同窗太師府的程公子傾慕你家姑娘許久,今日特意央我與他引薦,快些開門吧。”
外頭青缇啞了聲兒,顯然是覺得荒唐。
這裏是顧家的內宅,且不說外男能不能随意走動,這長房的顧珙竟一點禮數不知,為外男引薦。
煙雨心頭突突跳,丢下手裏的絨兔兒,一徑兒出了正堂,靜默無聲地看了青缇一眼。
青缇倒不是怕這小厮耍橫,不過是礙着珙二爺罷了。
那小厮長豐把話挑開了,顧珙又開了言,再由青缇回話便不合适了。
煙雨眉間蹙了一線小心,往階下門前走近了幾步。
“何人在這兒吵嚷?”她溫聲問了一句,眼神遞過去,青缇立時便接了話,聲音帶了幾分委屈:“二老夫人叫您少出門子,偏偏有人找,奴婢只好搪塞了一句,倒惹得珙二爺不高興,又說為外男引薦……”
門外顯然聽到了裏頭的對話,安靜了幾分。煙雨強壓了心中的厭惡,淡淡道:“你也是依着外祖母的意思辦事,珙表哥謙謙君子,自不會同你計較。”
說着,煙雨輕輕咳了一聲兒,喚她回去,“我乏了,你且去陪個不是再來。”
青缇嗯了一聲,正要回身向門外回話,卻聽外頭傳來急切一聲喚,越過了院牆進來。
“煙雨表妹,是我。”顧珙的聲音響起來,似乎是為了迎合煙雨方才說的那一句謙謙君子,他此時的語調除了有些急切之外,顯然故作了幾分謙遜,“表妹既出來了,便同咱們見上一面。我身邊的這一位,是太師府的公子,他的祖父不僅是太子殿下的老師,還是當朝的首輔,妹妹總要給些面子罷。”
煙雨只覺得一股子邪火湧上腦門,兀自強壓了下去。
顧珙乃是東府大老爺顧知誠的嫡孫,如今只得十六歲,平日裏偶有交集,瞧上去是個知道禮數的人,如何今日竟如此荒唐,竟将外男招入了家中,還妄圖與她引薦?
因顧珙的祖父大老爺顧知誠乃是顧家東府的家主,如今在朝中任着兵部尚書。養母顧南音的父親二老爺,雖是在詹士府任着左春坊大學士,可惜不過是正五品的微末小官,一向依附着大老爺在東府,故而是她們無論如何都不能開罪的。
即便煙雨知曉其中的利害,可既有外男在,卻無論如何是不肯,也不能開門的。
外頭還在殷勤地喚着煙雨表妹,煙雨深吸了一口氣,緩聲拒絕道:“二表哥去歲才中了鄉魁,該是最明禮知節的。這裏是內宅,我家的大人不在,沒有我一個女兒家見外男的道理,表哥還是請回吧。”
外頭顧珙似乎被噎住了,一時沒說話,煙雨同青缇對了個眼色,這便轉身想回房,忽聽外頭有別于顧珙的聲音響起來,朗聲道:“倒是小生唐突了,今日來,不過是因着前些日子春盛時,有好些紙鳶飛進了這後山,小生想問一問姑娘可見着了……”
這便是顧珙口中的太師府公子了吧?
煙雨決計是不肯開口的,青缇聞聲道:“我們這裏并沒見過什麽紙鳶,公子可去後山搜尋一番。”
這樣的拒絕顯然是難以讓門外兩人退卻,顧珙本就是個少爺脾氣,他身邊這位太師府的公子,名喚程務青的,更是金陵城有名的纨绔,此時聽院牆裏傳出來的拒絕之聲,這程務青的面色立時便挂上了不悅。
他本就是個恣意嚣張的脾性,前些時日聽聞這顧家後山上出了一位天仙,心癢難耐,今日給了顧珙好處,好容易才進了這顧家後山,竟見不着佳人,哪裏能善罷甘休。
程務青立時便上前一步,使勁兒拍了拍門。
“我那紙鳶是宮裏頭賞下來的,丢了可了不得,小爺親眼瞧着它落進了姑娘家的院子,快些開門叫小爺瞧一瞧,看一看……”
他拍門的力氣委實大,直将煙雨和青缇吓了一大跳,生怕門闩給他拍下來,兩人便一道兒去搬椅子來擋。
這一時娘親不在家,芳婆更不在,萬一這二人強要進門,顧珙倒還好,這什麽程務青聽聲觀行,就是個流氓,指不定要做出什麽事來。
主仆二人正沒主意時,忽聽得震天的鞭炮聲響徹雲霄,在整個顧府上空盤旋,接着又是一連串的鞭炮聲,震耳欲聾。
這還不算完,鑼鼓聲随後響起,熙攘又熱鬧,顧珙也被這動靜鬧的有些茫然,放下了手,回身向鞭炮聲處望去。
那上山的小道上跑來一名小厮,動作極麻利地來到了顧珙同程務青的身前,打了個千兒,道,“……二爺,程大爺,今日吏部、九卿廷推閣臣,選任了西府六爺入文淵閣參預機務!大老爺叫您趕緊回去呢!”
乍聽了這個消息,顧珙一時有些茫然,下意識問了句:“寧叔父?”
再去看程務青,也是一臉的愕然,同樣被這個消息震住了,顧珙喃喃道,“叔祖三十二歲入閣,已屬天縱奇才,可寧叔父才二十二歲啊……”
程務青更是驚愕,祖父同他那個繼父提起這顧家西府的六爺來,向來都是如臨大敵的樣子,此時竟聞聽了這樣的消息,哪裏還有心思再去見天仙,同顧珙一起,奔下山去。
聽着外頭似乎沒聲了,主仆二人方才懈下心神,靠着門後勻氣。
煙雨聽着外頭綿延不絕響的鞭炮鑼鼓,一陣委屈後怕。
只聽山牆外通往族學的小道上,也有鼎沸的人聲漸行漸近,鞭炮鑼鼓也跟在後頭,有清脆的童音在山牆外昭告天下。
“恭喜顧府六公子入閣拜相,榮膺輔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