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龍蛇影外娘子面似菩薩,行事卻如羅剎……
因尚有公務在身,顧以寧言罷,視線只在煙雨的面上停留一瞬,便移開了。
他往南門去,石中澗在他的身後恭謹道:“太師府請了車轎候着,教屬下給推拒了。”
顧以寧嗯了一聲,顯是對他的行事放心。
石中澗又道,“封大人此刻也在門前,要同您一道去太師府赴宴。”
顧以寧腳下不停,袍角微動。
封長胥乃是乾定三年的庶吉士,內閣首揆程壽增的門生。
前些時日內閣集議遷都一事,他同顧以寧站在了同一條戰壕。今次盛實庭在府上宴請,封長胥又前來相邀同去,倒是不知其深意。
到了顧府門前,封長胥果站在車轎前,見顧以寧不急不緩地走了出來,忙拱手道了一聲顧兄。
封長胥年長顧以寧八歲之多,卻稱呼顧以寧為顧兄,可見其将姿态放的極低,似有結交之意。
“……曾聽聞太主殿下喜愛山櫻,今日來此,雖過了花期,卻也能從綠野閑枝中,一窺可愛。”
他以閑話開場,很是自然。顧以寧還禮,稱了一聲封大人。
“明年三月,盡可來賞櫻。”他邀請封長胥共乘,先上了馬車。
封長胥有心結交,提腳随了上去。
顧府之馬車,轎廂深闊,陳設簡約,顧以寧在窗邊幾前坐下,一雙深眸不動聲色地望住了封長胥,似是等待他言聲。
能入內閣,必是世事練達之人,封長胥并不遮掩,開門見山。
“愚之恩師,正是耕望先生。”他頓了一頓,道,“乾定三年的科考,程閣老乃是主考,二百進士皆他門生,愚也不過是其中一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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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以寧自是知曉其中幹系,微微颔首。
“……你我金銮殿應試,該是天子門生。”
封長胥聞言倒是松了一口氣,謙虛道,“愚不過二甲第七,不敢同探花郎相提并論。”
他見顧以寧神情溫和,這便閑話了幾句。
“前次,盛公相邀水月居不成,今日竟邀你我入太師府赴宴,當真是稀奇。”他輕抿了一口茶水,道,“顧兄可知盛公真意?”
顧以寧唇邊牽了一線淺笑,直言不諱:“遷都為表,實則探問左右。”
封長胥眼眉微動,似乎沒有料到顧以寧會如此直白。
“雲中大捷、收複化德、允州,齊王如今才望兼隆,青宮那廂怕是坐不住了。”
交淺言深,顧以寧并不打算同他多說,只執了茶盞,潤了潤口。
“聽聞封大人同杜從宜是連襟?”
提及此事,封長胥的眼中閃過一絲憤慨,不過下一瞬便恢複了儒雅。
“因着東亭翁主遇害一事,內子哀恸至極,纏綿病榻數月了。”他不免神情黯淡,“杜從宜掼會賣慘相,想當初,也是這般哄騙了翁主。”
顧以寧從他的話音裏聽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不便再問,只将近日的政務同封長胥研讨一二。
封長胥有心同顧以寧結交,卻也知不可操之過急,用心應對的同時,心下不禁思忖。
顧以寧出身顯貴,為人卻端方平和,乾定六年陛下欽點探花之後,更是名滿金陵。
只是這些時日的相交,封長胥卻覺出他的清冷來。
萬事藏于心不表于情,這般慎而寡言之人,令封長胥有些好奇:也不知這世上,有沒有什麽人事,能令此人為之動容。
說話間,車轎已然駛近太師府,門子在外頭迎候,一路引着二人往正廳而去。
經過前院時,忽有一華服少年破馬張飛似的行來,路過二人時打量一眼,眼神桀骜,往正廳方向揚長而去。
太師府的門子瞧着身後這二位閣臣的面色,不免讪讪解釋:“二位大人勿怪。這一位是咱們府上的大爺,向來有魏晉之風……”
顧以寧喜怒不形于色,封長胥的眼神卻多了幾分嘲弄。
什麽魏晉風采,纨绔罷了。
滿金陵,誰不知這太師府上的大爺程務青,是個惡貫滿盈的狂徒?
年幼喪父,母親二嫁,盛實庭身為他的繼父,卻因入贅太師府,不好管束,太師府又從上到下順着他,将這一位爺掼的是無法無天。
二人一路過去,侍女還未打簾,便聽裏頭有一聲怒問:“眼下看來,是沒個大人替小爺做主了?也罷,左右就是納個妾,小爺這便上顧家去,強搶了就是——橫豎有你盛實庭給小爺兜着!”
金陵顧氏,唯此一家。
封長胥心下訝然,不禁微微側身,看向了顧以寧。
顧以寧本是負手而站,靜聽堂音,聞聽此言後,清澹的眉眼下,眸色漸漸轉冷,像是染上了一層似有若無的薄怒。
只是這薄怒似乎一閃而過,轉瞬間便消失了。
正當封長胥以為自己看錯時,那正廳門簾一打,那程務青正撞出門來,眼見着門前站着二人,程務青眼皮子一翻,剛想提腳走人,卻不知是崴了腳,還是拐了腿,竟是一個踉跄從臺階上摔了下來,一身狼狽。
程務青還未及弱冠,無法無天的半大小子,從地上狼狽而起,惡狠狠地盯住了顧以寧,叫嚣道:“看小爺的笑話?”
這時候雲層漸漸聚攏了,像是要有雨的樣子,一霎就起了風,顧以寧就站在壓頂的雲下,神色淡漠。
“不年不節,不必行此大禮。”他的聲線寒冽,浸潤了冰雪一般,“‘行首案’了結那一日,再自裁謝罪不遲。”
此言一出,封長胥一驚,再看那程務青已然眉毛倒豎,鼻腔噴火來。
“那倒頭行首案,抓了一幫子纨绔,小爺謹言慎行,可不怕誣告!”
顧以寧哦了聲,“好男兒不會被誣告。”
他不看程務青,負手往正廳裏去,程務青氣的七竅生煙,在後頭喊道:“你是哪一個,竟然要挾小爺!”
顧以寧頓足,眸色裏現出了一分厲色,并不曾回身,丢下一句話來。
“金陵顧氏,豈容你放肆。”
大約是拿捏住了程務青的短處,他只原地站着,面上顯出來悻悻的神色,好一時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封長胥心下驚奇,追随着顧以寧進了正廳。
這“行首案”他知曉。
數月前,秦淮河畔南珍珠巷醉玉坊,兩位擅琴曲的美貌行首被一群纨绔帶走,百般折磨淩/辱之後,投河自盡,此案本已被壓下,近日卻被重提,迄今為止已經抓了五名案犯,目下在金陵鬧的人盡皆知。
竟不知這內閣首揆程壽增的親孫子,也牽涉其中。
封長胥神色複雜的望住了顧以寧,他正安坐,眉眼澹寧,依舊是那一副溫煦清雅的模樣。
這廂太師府中宴請,往廣陵府買宅子的顧南音卻在回程的水路上遇見了水匪。
水路原就比陸路快許多,顧南音歸心似箭,同雲檀一道兒搭了一艘往津門運送絲綢、茶葉的貨船。因是順道兒,船主又是位潑辣的婦人,見她面慈,便只收了六兩的船資,只是要到夜間才能抵達金陵。
顧南音素來膽大,又是有些武藝在身的,故而不怕夜裏出行,倒是雲檀有些膽怯,偎在顧南音的身邊兒,悄悄看着岸邊黑沉沉的山影。
“瞧見鐘山了麽?再過了前頭那個渡口,就到了。”顧南音站在船頭,為雲檀擋了擋風,“這一時濛濛睡的正沉,萬不能驚動了她。”
雲檀說是,往遠處瞧過去,忽得就聽得噌的一聲,前方的水面燃起了熊熊的火,火勢巨大。
一時就有鬼哭狼號之聲,有撲通落水的聲音,也有喊打喊殺的聲音。
顧南音常常乘船,心知是有水匪打劫,她捉住了雲檀的手,心中砰砰亂跳:“咱們這艘船是貨船,少不得要被劫,橫豎離金陵不遠了,咱們跳下去。”
雲檀自然聽顧南音的,同她一道兒深吸了一口氣,一起跳下了水。
二人在水裏游了幾丈遠,再往貨船上看去,有水匪已然跳了上來,捉住了一個船工,一劍抹了喉。
雲檀吓得魂不附體,顧南音就叫她別抖,“潛游會不會?不會也不成,不會就給水匪當壓寨夫人去!”
雲檀自幼在水邊長大,哪裏能不會?這便悄悄地一路游開了。
二人也不知游了多久,快要精疲力竭時,終于瞧見了一艘細長的破船,二人相攜着爬上了船,只休息了一時,便打算駛入支流。
這會兒倒也不急了,風一吹船便往前開,顧南音歇了一時,終于松了一口氣,“這時候除了水鬼,誰也吓不倒咱們了。”
恰在這時,旁邊水面上忽得就冒出了水花,有人在水裏撲騰,口中喊着娘子救我,一邊手腳并用地游了過來,抓住了小船的船轅。
顧南音同雲檀直吓了個魂飛魄散,小船被這人拽的東搖西晃,忙拿船槳往他身上打去,“水鬼滾遠點,我還有個女兒要養,你找別人替命去。”
那人被打的差點沒吐出血來,拼了命喊道:“娘子停手,我是人并非水鬼!”
顧南音一槳拍下去,“是人更要打!你放手!”
那人被打的暈頭轉向,卻死活不松手,苦苦哀求:“娘子孬好救我一命,我家中也有小兒,求娘子可憐。”
顧南音停了手,看那男子面目蒼白,渾身也不知是血是泥,形容實在可憐。
他扒船的意志力實在太強,不放手的話,恐怕船就翻了,三人都走不得。
顧南音平了平氣,同雲檀一道兒,把這人給拉了上來。
那男子一上來,便被顧南音按在了地上,袖裏一柄匕首壓上了男子的脖頸。
“不要起什麽歪心思,否則我宰了你。”
那男子聽天由命地躺下了,伸開了雙手,“綁了我就是”
顧南音自然要綁他,拿起船上捕魚的網,結結實實地将男子困了起來。
這樁事忙完,顧南音方才松了口氣,一擡眼,卻見那男子苦笑了一聲,自嘲道:“娘子面似菩薩,行事卻如羅剎。”
顧南音瞪過去,觸到那男子的眼光,察覺到他的視線在自己身前一晃,旋即轉走了,于是低頭一看,原來夏季衣衫薄,她又渾身濕透,胸前的溝壑顯著。
這男子倒不是個好色之人。
顧南音将衣衫掩了掩,拿匕首在男子眼前威脅似的一晃,要他老實些。
那男子又是苦笑,問道:“某瞧出來娘子是個惜命之人,緣何?”
顧南音笑他問話天真,“你不惜命?狗刨似地扒咱們的船。”她頓了一頓,又道,“我膝下有一個小女兒,為了她我也要惜命。”
男子似有感觸,嘆了一息:“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啊!”
顧南音嗤之以鼻,“胡說八道!女子本不弱,為母則更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