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溫瀾潮生幾時才能小雨轉甜呢?……

顧以寧原就有着遠山瀚海的氣度,眉眼此刻含了笑,愈發顯得端方平和。

煙雨看了不免有些惶惑不安,放下了托腮的手,極乖地擱在了書案上。

“您謝我做什麽……”

顧以寧聞言笑意微斂,只向她嗯了一聲,“謝你惦念。”

煙雨沒聽明白,正待打破沙鍋問到底,小舅舅卻又望住了她,碧清的眼眸裏盛了淺淺的笑意。

“雲中世界,靜裏乾坤。”他重提起路上時煙雨的困惑,“人從書裏乖。目下你還小,尚不能遠足,倒是可以多讀些書,便有如行萬裏路了。”

煙雨怔了一怔,眉頭蹙的更緊了,認命似的把額頭往桌上輕輕碰了碰。

“人從書裏乖呀?我可不愛讀書了。”她不好意思地承認,“……小舅舅,我這會兒瞧上去,不乖麽?”

顧以寧聞言微怔,繼而失笑。

聽聞川地贊揚女孩子可愛漂亮,愛以乖一字形容。她發問的時候托着腮,黑亮大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顧以寧,一團孩子氣。

“乖。”

這一個字說出口,顧以寧卻怔住了。

煙雨卻不察,只覺得心頭雀躍,像是要生出羽翼一般,飛天而去了。

“小舅舅,何為雲中世界,靜裏乾坤?”

顧以寧擱下手裏的書卷,視線緩緩移向窗外。

“竹籬下,聞犬吠雞鳴,恍似雲中世界;芸窗中,雅聽蟬吟鴉噪,方知靜裏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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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想着犬吠雞鳴、蟬吟鴉噪的景象,只覺得眼前似有畫卷徐徐展開,恬淡的山水景物躍然而來。

“怪道東山麓有一排小木屋,是您閑時山居的麽?”

見小舅舅點了點頭,煙雨雀躍起來,“我就在雞籠山西麓的斜月山房住,好巧呀!”

好巧?

顧以寧垂下眼睫,遮住了一雙含笑的眼眸,并未言聲。

煙雨沒等來小舅舅的回音,倒也不以為意,只歪着腦袋看了一時,就彎着眼眉去瞧手裏的石刻蟬了。

窗外煙雨氤氲,芸窗裏靜谧無聲,小姑娘垂目把玩手裏的話石刻,認真凝神的樣子,像是一尊精致的玉美人。

恰在這時,外頭傳來石中澗的一聲問詢,像是有客來訪。來人語音清朗,是章明陶來了。

顧以寧心念微動,将視線移向煙雨。

她看完了石刻小蟬,正認真地去整理自己那只小蟬的蟬翼,似乎并沒有注意外頭的動靜。

顧以寧清咳一聲,門前靜悄悄地顯出了一名侍女,“請表姑娘回避。”

煙雨聞言不解,正待站起身,門前已大踏步進來一位氣宇軒昂的青年,正是煙雨前些時日見過的北定侯章明陶。

他的腳步飒沓,北風似的席卷而來,倒讓煙雨吓了一跳。

顧以寧輕蹙了眉,輕擡了手示意煙雨安坐。

章明陶向來拿自己不當外人,這會兒被帶着一身的煙水氣進來,口中道,“……這雨下的沒完沒了了,也不知幾時能——”

他的話說了一半兒,冷不防地就停住了,視線落在那書案旁眼神惴惴不安的小姑娘身上。

章明陶素來形跡灑脫,此時也知曉自己來的唐突,一轉視線,對上了顧以寧冷洌的眼眸,他只好自己給自己解圍,一邊笑着說話一邊找椅子坐了。

“也不知幾時能小雨轉甜啊……”

小雨轉甜?顧以寧長眉微挑,不動聲色地望住了章明陶。

章明陶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口誤,很是熟稔地同煙雨搭起了話:“……不知以寧兄有客,倒是我唐突了。”

煙雨雖甚少見外男,但也認出來人是初次見小舅舅那一晚,那位外表親善的青年。

她悄悄看了一眼小舅舅,見他眉眼和煦,向她點了點頭,這便安下心來,向着章明陶欠了欠身,行了個晚輩的禮節。

“晚輩失禮了——”她有點忐忑,又悄悄看了一眼小舅舅。

顧以寧微頓,接過話來,“是章家叔父。不必拘禮。”

煙雨得了小舅舅的提示,有些不好意思地欠身道,“晚輩問叔父安。”

說者坦然,喚叔父的聲線恬淡,帶了幾分清稚。

聽者卻驚了一大跳,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從袖袋裏摸出來錦袋,倒出了兩枚“狀元及第”的金锞子,遞給了煙雨。

“……雖是狀元及第,卻也是貨真價實的金子,權做見面禮了。”

煙雨吃了一驚。

手裏頭的金锞子很有幾分重量,擱在手裏沉甸甸的。

她托着金锞子,遲遲不敢收下,小舅舅和煦的聲音響起來,“不必同他客氣。”

煙雨聞言放下心,将金锞子收起來。只是這時候不知該走還是該留,卻聽章明陶已恢複了自然,将手裏的卷宗遞給了顧以寧,沉聲說起話來。

“其上七人,無一個清白。或貪墨弄權;或禦下不嚴,鬧出欺行霸市之惡行;還有行賄受賄、強占民宅等不端之行,從前無人檢舉,倒是便宜了他們,如今是不行了。”

章明陶初入都察院,正是要立威的時刻,大魚尚需時日捕獲,捕撈些小蝦米卻不費力氣。

顧以寧嗯了一聲,似乎并不是很在意此事,只将視線緩緩移在了坐在桌案邊垂目看着小石蟬的煙雨。

小姑娘似是有些緊張,烏濃的眼睫眨也不眨,像是癡了。

章明陶還在說着如何調查、如何部署,顧以寧手邊正坐着一壺雲霧清茶,這便站起身來,取下茶盞,斟了一杯茶,放在了煙雨的手邊。

煙雨是個愛想事兒的,方才的一霎不自然過去了,又把心思放在了小石刻上,這會兒正口渴,手邊就多了一盞清茶。

她小女兒心性,并不多想,只輕輕抿了一口。茶水一瞬滋潤了唇舌,可清苦卻漫上了她的眼眉,蹙了淺淺一道。

章明陶眼見着顧以寧不動聲色,卻為小姑娘斟了一盞茶,只覺得胸中大震,脫口喚道:“顧虞,你這……”

一聲顧虞,倒将煙雨從清苦裏拽出來,她詫異地看過來,心裏轉着念頭:“小舅舅的名字是這個?是愉悅的愉,還是瑾瑜的瑜,亦或是魚兒的魚?”

哪有人叫魚兒的魚啊?煙雨覺得自己的念頭實在很傻。

章家叔父這一時來,顯是有要事同小舅舅相商,她若再不告辭,倒是有些不知禮了。

想到這兒,煙雨連忙站起身,向着小舅舅欠身,道了一聲告辭。

“小舅舅,多謝您招待我。這時候落了雨,山路泥濘,我要早些回去了。”

顧以寧微微颔首,煙雨這便抱着小布筐慢慢出了書房。

外頭仍飄着雨,芳婆适時跟上,為姑娘撐了一把傘。

“……一時繞着二房的院子走,省的又撞上犯嫌之人。”

煙雨乖巧的應了一聲,悄悄把布筐裏的金锞子展示給芳婆看,小聲兒說道,“那一位叔父贈了我兩枚金锞子。”

芳婆笑着看過去,“竟是狀元及第的模樣。姑娘,你要做狀元才成呢!”

煙雨笑着應承着,“若是考制藝,我一定是魁首!”

主仆二人說笑着出了西府,雨色涳濛裏,身後卻有一聲杳杳的喚,似乎是在喚表姑娘。

煙雨聞聲轉了身,小舅舅的長随石中澗從雨色裏匆匆走來,站在了煙雨的面前。

他伸手遞給了煙雨一屜光亮的漆盒,恭敬道:“姑娘,廬山雲霧茶清苦,小的為您奉上一屜泰白象的椰絲糖、蜜餌餅,用以解苦。”

他言罷,見姑娘身邊的芳婆接下了糖盒,這便拱手告別,轉身而去。

煙雨還是小女兒,哪裏有不愛糖的?只是莫名得來一屜糖,倒是有些摸不着頭腦。

“……我方才喝茶了麽?”她方才心思不在外務,喝茶不過是随意一口,是以這會兒倒沒想起來。

芳婆卻捧着糖盒啧啧幾聲,“都說江南大麒麟,北地泰白象,都是制糖的名家。六公子對子侄輩真是關懷備至啊。”

煙雨望着滿山的涳濛雨色。

雀鳥在雨中撲棱着翅,往樹上的枝葉裏藏了,雞籠山天清雨潤,蔥茏綠意隐現,這景象煙雨看過千萬遍,忽覺今日尤其的順眼。

小舅舅的名是哪一個字呢?

煙雨在雨中慢慢走着想着,不過小半個時辰便進了斜月山房。

娘親要後日才能回來,這兩夜便只有青缇同芳婆陪着煙雨。雞籠山的夜原是靜谧的,近來雨季,雨水常在夜間來勢洶洶,山貓野狗便時有出沒,在夜裏叫聲凄厲詭異。

好在窦筐領了他家小子,守在山房外的林屋中,若有異動了,總是警覺地沖出門巡視。

夜間果然風大雨急,煙雨最愛聽雨聲,尤在雨聲裏睡的香甜,第二日的晨起便神清氣爽。

青缇侍候着姑娘洗漱,用了早點,依舊由芳婆陪着下山,往煙外月去。

手裏捧着小布筐,煙雨走的輕躍,再往前去,便聽得“煙外月”裏傳來恭送六爺的聲音。

煙雨的心頭微跳,再擡眼時,月洞門緩緩走來一人,有如和氣清風一般行至煙雨的眼前。

顧以寧身着公服,是下朝回來的模樣,煙雨福了一福,向他稱禮,問了一聲早安。

顧以寧颔首,“蟬翼可有進展?”

煙雨道是,眼眉彎成了新月,“多虧小舅舅提點,昨夜便制成了。”

顧以寧嗯了聲,“如此甚好。”他頓了一頓,“倘若還有不解,可再發問。”

煙雨悄悄踮了踮腳。

小女兒眼眉藏不住事,心裏有些輾轉的思量,便上了眉頭。

顧以寧似是覺察出來了,目帶探詢地望住了她的眉眼。

煙雨遲疑了一下,立起了手擱在了自己的唇邊,踮起腳,在他的耳畔小小聲地告訴他。

“小舅舅,我的小名叫濛濛……”

說到這兒,她卻不敢向下問了,猶豫着放下了手——小輩問長輩的名,實在是大不敬。

顧以寧微怔。

耳畔像是被纖羽輕撫,他的心一瞬溫瀾潮生。

“四方無虞,予一人以寧。”他頓了一頓,“顧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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