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為花憂雨為她擋住了,來自四面八方熾……

她又夢見了大火。

火光染紅了半邊的夜空,小廟為數不多的僧侶們靜默着沖出來,叫醒了借宿的旅人,接力打水救火。

彼時她睡的正昏沉,娘親一把把她抱在了懷裏,她在慌亂中睜開了眼睛,一霎就看見了赤紅的火,燒斷的橫梁砸下來,娘親險些被砸到在地,可仍把她牢牢地箍在懷裏。

不知為什麽,她們居所裏的火,像是燒不盡似的。

好在門窗被燒爛了,那時候娘親的小丫鬟,似乎是叫簌簌的,先一步跳出了窗子,娘親就把她向外頭遞出去,簌簌一把接住了她,兩個人都摔在了地上。

娘親再從窗子裏爬出來時,裙衫後頭好像還沾上了火星,簌簌就去為娘親踩火,一會兒火就滅了,娘親抱着她摟着簌簌,三個人就哭起來了。

好像那時候是因為逃出生天而哭,可沒過一會兒,小廟就闖來了一夥山匪。

跑來告訴她們的小沙彌說,那些山匪,個個生的粗魯兇狠,人人手裏都拿了砍刀長/槍,逢人就砍,逢人就殺,叫她們娘三個快快藏起來。

煙雨怕啊,埋在娘親的懷裏發抖,簌簌就拿地上的灰,使勁兒往自己和娘親的臉上抹,可是外頭呼呼喝喝的聲音越來越大,火勢也越來越大,哪裏可以躲呢。

娘親把那口廢棄水井的石頭板子挪開,将她放進了吊桶裏,急促地告訴她:“濛濛我的乖兒,你在裏頭好好待着,外頭無論有任何響動都不能吭聲!娘親一會兒就把你抱出來。”

她的眼睛在慌亂中被簌簌抹進了灰,這會兒模糊不清,可她扔拽着娘親的手,将娘親的眼睛努力地記在心裏。

娘親的眼睛圓圓的,像月亮一樣發着溫柔的光,大概是因為大火的緣故,那月亮就赤紅赤紅的,像要湧出鮮血來。

她哭着說話,聲音小小的,“娘親我聽你的話,娘親我想你……”

後來娘親就蓋上了石頭板子,她淹沒在了無邊的黑寂裏,淚水像是流不盡似的,眼上的灰便洇進了她的眼睛,慢慢地她好像就什麽都看不見了,看不見粗糙不平的井壁,看不見岩縫裏生出來的一小棵綠芽。

好在還能聽得見。

外頭大火燃燒的聲音,被風吹的呼呼的,忽而又有刀劍碰擦的聲音,再過了一時,就聽見許多嘈雜的腳步聲,接着有人哭嚎,有人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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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就是一陣兒寂靜,就在她覺得這樣的寂靜很可怕的時候,頭頂的石板子忽然就震了震,像是有人撲倒在上面,接着又有幾聲悶哼,随後又陷入了死寂。

井下的小女孩忽然痛至全身,她捂住了嘴,把手死死地抵在牙齒上,在黑暗中睜着眼睛,淚水流個不停,可卻什麽都看不見。

再醒來時,像是變了天,她的眼前亮亮的一片白,身下的褥子軟軟的,她只記得恐懼和無邊的黑暗、還有骨骼斷裂一般的痛楚

她伸出了小手,胡亂地在空中摸着,嘴裏喊着娘親,“娘親,濛濛害怕……”

于是娘親就來了,溫柔地摟住了她,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叫她不要怕,“再睡一會兒,再睡一會兒。”

娘親的聲音好像變了啊,有點兒啞啞的,時而咳嗽一兩聲,娘親身上的味道好像也變了,少了點兒甜香,多了點草木的清氣,哦,是不是被火熏的啊?

她的小腦袋裏全是不安和疑問,可娘親摟着她啊,拍着她的背,哼着陌生又好聽的童謠,慢慢兒的她就睡着了。

好像睡得那一覺很長很長,像是被漫長的黑夜籠罩了。

後來她就慢慢長大了,漸漸忘記了很多很多,她也從來沒問過,為什麽簌簌不見了,為什麽爹爹也不見了,還有從前住過的外家,怎麽娘親從來沒帶她回去過……

七歲那一年,她同娘親一道兒去采野荠菜,她雖盲了眼睛,可對周遭的一切都無比的熟悉,采了滿滿一筐,将要回程的時候,天忽然就陰了,旋即下起了傾盆大雨。

娘親牽着她一路笑着跑着,她拎着小筐,腳步輕快地快要飛起來,忽然眼前就亮起來了,天青雨潤、草木搖曳,山雀揮動着淋濕的翅努力飛着,一樣一樣地湧入了她的眼睛。

這世界可真好看啊,煙雨跑着跳着,随着娘親進了山房。

娘親胡亂地拿棉巾為她擦頭發,又蹲在地上為她擦腳丫,她就望着娘親笑,小手輕輕撫了附娘親的臉。

娘親瘦了啊,下巴也是尖尖的,眼睛也變成了彎彎的。

她傻笑着問娘親,“您的眼睛怎麽變彎了啊。”

娘親低頭為她換鞋襪,聲音溫溫柔柔的,“娘親的眼睛就是彎彎的啊,好看麽?”

煙雨就撫了撫了娘親的眉毛,哦是了,每逢十五月亮才會變圓,旁的時候都是一輪新月啊。她抱了抱娘親的肩膀,“娘親好看,像月亮一般。”

是啊,娘親就像月亮一般,溫柔的光永遠落在她的身上,那光又像生了翅一樣,一下一下地撫着她的背,讓她安心從夢魇裏掙脫開來。

天亮了,又是放晴的一天。

芳婆從外頭打了簾子進來,看着床榻上的姑娘,悄悄嘆了一息。

十五歲的小姑娘雪白雪白的,半倚在迎枕上,纖濃黑密的眼睫下,一雙烏亮的眸望着芸窗外出神。

芳婆知道姑娘在想什麽。

這十年裏頭,姑娘常做噩夢,哪一回都是姑奶奶在一旁照應着,摸摸她的手,拍拍她的背,她便安然睡去了。

昨夜姑娘發高熱說胡話,她下山請府裏的郎中來,哪知府裏郎中壓根不理,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恰巧遇上了西府六爺身邊的長随石中澗,他得了姑奶奶的消息,正要連夜上斜月山房來回禀。

好在六公子來了啊,芳婆又嘆了一口氣。

那樣明禮知儀的清貴公子啊,為姑娘拍拍背,輕聲安撫着,又請郎中為姑娘醫治,最後等藥熬好了,親手喂了姑娘喝下才離去。

芳婆坐到了姑娘床邊兒,握着她的手,“姑娘莫擔心了,姑奶奶常去廣陵,路途很熟,必不會有事。”

煙雨輕輕地嗯了一聲,“娘親藝高人膽大,說不得午後就家來了。”

芳婆點着頭,心裏卻在發愁:昨兒石中澗說,運河上出了水匪,搶了不少舶商的船,姑奶奶也下落不明,他正派了百餘人在沿途搜尋……

可這話她不敢跟姑娘說,只撿了幾樣閑話來說,“昨夜若不是六公子,奴婢可真要作難死了……”

煙雨就有些意外,“小舅舅?”

芳婆平複了心情,抹了抹眼淚,“姑娘昨夜淋了雨,發了高熱,若不是遇上了六爺,哪裏能請來郎中啊。”

煙雨昨夜一直在昏睡,對小舅舅來過這宗事一點兒也沒察覺,聞言略有些振奮起來,“小舅舅可真好啊……”

“是啊,六爺待姑娘可真好啊,”芳婆感慨了一句之後,忽然心裏咯噔一下,愣住了。

是了,六爺為何待姑娘這樣好啊?芳婆不敢往下想,忙端了藥過來,看着姑娘小口小口地喝下,這才放了心。

煙雨這會兒精神好多了,這便在青缇的服侍下洗漱更衣,在窗下發了一會兒呆。

昨日梗二奶奶說了,若是娘親今日午間不回來,就變成大事了。

她們要怎麽樣呢?煙雨蹙起了眉頭,只覺得心裏雜亂不堪。

眼下她恨不得沖出顧家的門,往廣陵去找娘親,可哪裏能呢?小舅舅已然派人去打聽了,窦筐也去碼頭迎候着,她去了就是裹亂,娘親回來後又要說嘴了。

她沒心思用飯,在窗下趴着睡了一會兒,再醒來時,外頭日上中天,日光曬進來,暖洋洋的。

煙雨想出去走走,青缇在一邊兒勸她,“今日大晴天,該出梅了,日光烈極了,您還是別出去了。”

煙雨心裏煩悶,倒是想出去曬一曬心裏的黴,道了一句無妨,這便出了山房的門,在門前只晃了一晃,就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

上山的階梯本是由青石磚鋪就,因年久失修,大部分都破破爛爛的,走一步踩一坑,今日再看,每一級階梯,都被換上了平整簇新的青石磚,路邊雜亂的草葉樹木也被清理了,一整個大變樣。

她正訝異,忽見碧藍的天頂下,有一人拾階而上,身形俊逸,腳步和緩。

他今日依舊穿雨霧青,清潤的顏色下,白皙的面龐清俊如斯。

煙雨欣喜地迎上去,喚了一聲小舅舅。

顧以寧将将下了朝,見她迎上來,清淺一笑。

“可好些了。”

煙雨感激地望着他,“十分的好,謝謝您能來看我。”

顧以寧點了點頭,“前夜突降大雨,運河上的船皆滞留在了龍潭,不必擔心。”

他尋了個理由讓她安心,心裏不免有些歉意。

小姑娘的面龐卻在一瞬間鮮煥起來,像一朵綻開的花兒,“我就知道,娘親一定沒事的。”

她笑着說話,眼睛卻悄悄地紅了,眼睫一霎就掉下來兩顆晶亮亮的淚珠兒。

顧以寧安靜地看着她掉眼淚。

這時辰是正午,日頭移上了正中天,曬在了她的面龐上,熱燙燙的。

小姑娘默默地掉着眼淚,腳步卻悄悄地挪了一挪,躲在了顧以寧的身影下。

可是日光太調皮,又跳躍到了她的眼眉,煙雨蹙着眉,眼睫上還挂着淚,又往顧以寧身影下躲了一躲。

日頭挂在正中天,躲是躲不開的。

顧以寧心念微動,忽得輕輕嘆了一息。

煙雨正專心找着擋太陽的位置,好奇地擡起頭,剛想問小舅舅為何嘆氣,卻見他擡起手臂,寬大的衣袖遮在了她的頭頂,為她輕輕地擋住了,來自四面八方熾熱的光。

金陵有個小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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