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枕山襟海我就躲在您的影子裏呀
煙雨在一片清涼下仰起了臉,雨霧青的顏色裏小舅舅垂着眼睫,清澈的眸中,倒映着一個小小的她。
好像這個時候說話有些不合時宜,煙雨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眉眼上難免露出些馬腳來,她遲疑地擡起了手,輕輕地托住了小舅舅的手臂。
“您看,我撐着您呢。”她突發奇想,打破了這一份尴尬,“您是傘,我是傘柄。”
顧以寧微怔,旋即笑了笑。
這小姑娘,眉頭蹙着愁,可說起話來還是一團孩子氣。
他點頭,手臂依然穩穩地遮在她的頭頂,“如此怕曬,夏日該怎麽過?”
煙雨見小舅舅眼睛裏含了一星笑意,心慢慢地就平穩下來,仰着頭說,“我就躲在您的影子裏呀……”
她同娘親撒嬌慣了,這一時語氣溫軟輕躍,每一個字都輕輕撫在顧以寧的心上。
春日岑寂,他展眉,有幾分天青雨潤的靜緩況味,只是還未及開言,斜月山房的門卻吱扭一聲推開了,芳婆不知六公子竟在,略慌一下,急告了一聲罪,又緩聲道:“山房裏整治了午飯,六爺若不棄……”
芳婆說着話心裏卻咯噔,山房裏的飯食皆為家常,西府算是皇親,平日裏餐點必是講究,怕是吃不慣。
顧以寧卻耐心地聽她說完,将手臂緩緩擱下,道了一聲不必了,又囑托道:“日頭熾烈,領姑娘進去歇着。”
煙雨聞言蹙着眉,被芳婆牽住了手,卻扭着頭看着小舅舅,顯而易見的不舍攀上了煙雨的眉頭,小女兒的心事顯露無疑。
顧以寧的眼眉依舊星疏雲淡,他微微颔首道了一聲好。
煙雨不解,手卻被牽着,進了山房的門。
一直到了飯桌上,煙雨還在琢磨:臨走時,小舅舅說的那一聲好,是什麽意思呢?
這個問題想啊想啊,一直沒想明白,最後又延展到小舅舅上山來做什麽呢?專為看她來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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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婆見她食不下咽的,就過來勸解:“……倒是忘記同您說了,昨夜下着雨,西府裏的大管事連夜領着工匠,将咱們門前的路好生修葺一番,以後姑娘的裙角可就不會髒了。”
煙雨叼着筷箸一頭,眉眼都展開來了,“……小舅舅說,河道一疏通,娘親就能回來了,若是瞧見咱們門前的路修好了,該有多高興?”
芳婆卻暗暗嘆了一口氣,道:“二房二奶奶想必不會善罷甘休……”她又提醒煙雨,“姑娘莫噙着筷箸,仔細磕了牙。”
煙雨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卻聽門上響起了哐哐的拍門聲,像是拿棍子在砸似的,煙雨心裏一驚,那筷箸果然往牙齒上方一滑,戳破了牙肉,就有血滲了出來。
芳婆忙去開門,便有一夥子府裏的家丁拿着棍棒闖進來,領頭的是兩個吊眉耷拉眼的婆子,在天井裏踢翻了盆栽玉蘭,叉腰喝道:“将表姑娘帶走。”
煙雨跟在芳婆後頭走出來,唇畔腮邊還染了些血跡來不及擦,在廊上急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那領頭的粗使婆子正是上一回來過山房的周榮家的,她冷笑數聲道:“好教表姑娘知道,運河道上出了劫匪,四姑奶奶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了。府裏頭要追究四姑奶奶私自出府的罪過,表姑娘,同咱們走吧。”
說着就有兩個婆子走上去,一左一右擒住了煙雨的手。
煙雨乍聽得運河上出了劫匪,已然手腳發軟眼前一黑,這時候強撐着氣息道:“府裏頭的姑奶奶出了事,不派人去搜尋營救,卻先來拿人治罪,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人家?”
周榮家的面皮子上挂了嘲弄的笑,“是了,表姑娘原就不是咱們家的人,嘲諷顧府自是不留情,快将人拿住,瞧你在二奶奶面前還敢不敢嘴硬!”
芳婆擋在煙雨面前,緊緊護着姑娘,“沒有這樣拿人的道理,你去請二老夫人的意思來!”
周榮家的哪裏理會,揮手叫人上前,眼看着就要動起手來。煙雨忍着淚意,挽住了芳婆的手道:“罷了,且去聽聽要如何治咱們的罪。”
眼下寡不敵衆,芳婆這便扶着姑娘慢慢地出了門,臨出門前,看見青缇躲在竈房裏,忙使了個眼色叫她不要出來。
一路向山下走,不多時就到了河清園,入了正廳,見了那陣仗,煙雨的一顆心便提了起來。
原來,今日這河清園的正廳裏,二房的長輩皆在。
二老夫人高坐正堂,右手坐着蘅二奶奶,左手坐着薔三奶奶,三奶奶的側旁則是回來省親的五姑奶奶顧玉葉。
另有顧珑、顧琢兩個女孩子跟在自家娘親身旁,望着煙雨不言聲。
那婆子推了煙雨一把,直将她推的踉跄了幾步。
煙雨心中實在害怕膽怯,面上卻強撐着,向列位長輩一一問了安。
那二老夫人杜氏,上一回因罰顧南音跪祠堂,而被二老爺顧知明甩了一巴掌,心裏一直憋着一口氣,今日蘅二奶奶過來說顧南音竟離家四日不歸,可算拿住了把柄,立時就使人把這小孤女帶了來。
她拿一雙老辣的眼睛去看這小小孤女,只覺得眼前似被日光迷了眼,忍不住要感慨一聲,老天竟如此不公,竟将無邊的美貌悉數給了這沒人教養的孤女。
她冷冷地端詳着,怪道長房的顧珙為了她尋死覓活的,還有那首揆家的親外孫程務青,若不是“行首案”牽着,怕早就上門來明搶了。
“……本就是被人家休回來的,丢盡了咱們金陵顧氏的臉面,這十年來就該深居簡出,這一回我才聽說,這四丫頭,竟常常往外跑,這是不嫌丢人啊?今日是不着家的第幾日?”
蘅二奶奶挑了挑眉,向着煙雨嘲弄一笑,湊到二老夫人跟前兒說話,“到此時,整整有四日了。”
二老夫人就罵起來,“這是要死外頭!”
煙雨聞言直氣的渾身震顫,由着芳婆撐着她,強忍了淚水分辨道:“回禀外祖母,我家娘親原是到廣陵收賬,方才聽這位媽媽說,河道上出了劫匪,故而耽擱了也說不得……”
二老夫人面上浮起來嫌惡的神情,冷冷一聲哼打斷了煙雨,低低地說話,像是自語,又像是咒罵,“自己個兒就是個立身不正的,還不嫌丢人,領回來一個孤女。這一聲聲的外祖母,聽得老身真是膩味。”
煙雨腦中轟的一聲炸開了,耳邊嗡嗡作響,眼前昏花一片。她往周遭惶惶地望過去,女孩子們挽着手靠坐在一處,眼睛裏有漠不關心,也有嘲弄的笑,兩位舅母笑吟吟地望着她,像是等着将她摁在地心。
二老夫人斜着一邊嘴笑,顧南音不家來一日,這小小孤女就任她們捏扁揉圓一日,幾聲棒喝壓下去,回頭再誘哄幾句,把給程家做妾的事定下來,顧南音即便回來,也無力回天了。
她打着如意算盤,這小丫頭站在那兒像片伶仃的絮,輕輕一吹就能散開來的樣子,怕早就吓得魂不守舍了吧。
她等着這女孩子磕頭求饒,接着便可拿捏她,可這小姑娘卻慢慢兒站直了身子,輕輕拭去了淚,那雙纖柔的眸便望了過來。
“廣陵謝府待娘親嚴苛,動辄打罵,幾欲将娘親置于死地,其後多虧外祖一家斡旋,為娘親撐腰,在廣陵府衙辦了和離。此事有憑有據、有官府的章印,娘親至今都在感念外祖的恩德,如何今日在外祖母的口中,娘親卻成了立身不正之人?”
煙雨的手在袖中死死地交握住,渾身都在震顫。她頓了頓,努力使聲音變得平穩,可仍帶着微微的顫抖。
“再一則,金陵顧家乃是百年的望族,外祖舅舅們在朝廷任着高官,如今既知道顧家的姑奶奶遭遇了不測,為何不派人營救搜尋,卻拿了孫女兒要治罪?”
她想着先前小舅舅教她如何應對旁人責難的法子,一字一句地質問出聲,心下愈發堅定。
“我曾聽聞,五年前,七姨母在家廟裏被山匪擄走,至今下落不明,如今想來,莫不是外祖母您也是同今日一般,不着緊派人營救,才送了七姨母的性命?”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幾位奶奶并兩位姑娘震驚地兩兩對視,二老夫人更是面帶驚惶,臉色一時間青白交錯。
那一位被擄走的七姑奶奶,名叫顧傾羽,同樣也是二房的庶女,因性格孤僻,故而一直在家廟裏修行避世,五年前被山匪擄走,二老夫人當時的确沒有着緊,致使顧家人趕過去時,早就沒了顧傾羽的下落。
這個小小的養女當真是膽大包天,二老夫人使勁一拍桌案,那聲音刺耳極了。
“混賬!沒有教養的東西,滿嘴胡吣!給我把她捆起來!”二老夫人氣的頭發昏,指着煙雨罵,“這是誰教的,看我不撕爛他的嘴!”
煙雨現下豁出去了,此時教人擒住了雙臂,倒也不怕了。
她正聽二老夫人捂着胸口指着她罵,卻聽正廳外忽的靜了,有寒徹肌骨的聲線遞進來,似有擊破長空之勢。
“我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