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萬丈迷津明日的去處最好

當街刺殺朝廷重臣,在金陵帝都實際并不平常。

顧以寧身為文臣,初入內閣,同人結怨的概率少之又少,即便與人生了怨怼,也不會有人蠢到選擇在大庭廣衆、衆目睽睽之下大行刺殺一事。

再回憶起方才同那三人的交手,除了那絡腮胡子出手迅捷以外,另外兩人顯然不是練家子,砍殺過來的刀劍全是花招,無一處致命。

顧以寧的視線帶了審視的意味,落在那絡腮胡子的面龐上,意外瞧見那唇下的一點破綻:竟有幾縷短須掀落半邊兒、随風招展,像是貼上去的假胡子。

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垂目向着懷中少女看去,小姑娘的雙手撐在他的胸膛,額頭也輕輕抵在上頭,蹭了幾蹭。

顧以寧輕揚手,在她的背上拍了拍,溫聲說道:“沒事了。”

煙雨本就不常出門,今日難得鼓足勇氣逛街市,卻遭遇了這樣一場變故,的确有些驚吓,此時聽小舅舅的聲音由上頭輕輕地飄下來,她勉力擡起了頭,煞白的一張小臉。

“這些人是沖您來的麽?”她有些心有餘悸,伸出腦袋向四周看了看,又仰起臉來問他,“我思量着,也許是過路的小賊,突然起了劫財的心思也說不得。”

小姑娘的憂心明晃晃地挂在腦門上,她想着、猜測着,忽的又沮喪起來,“倘或真是沖您來了,可該怎麽辦啊。”

顧以寧嗯了一聲,叫她放寬心,“……一定是過路的飛賊。”

煙雨這十年來被娘親保護的很好,最是信哄的一個,小舅舅既然這麽說,她果然放寬了心,從小舅舅的懷中大膽地探出了腦袋,往那絡腮胡子那裏看去。

鬧市街口,怎可作為審訊犯人的場所?石中澗又生怕聲兒大了吓着姑娘,這便将三名人犯押在了車旁,靜候着金陵巡城司的到來。

那絡腮胡子被反剪了手,渾身被綁了繩索,可神态卻不慌不忙,像是有心赴死的樣子。

石中澗呵斥了他一句,他卻不驚不懼地向煙雨的方向望過來,在觸到煙雨面龐的一剎那,眼眉卻倏地一跳,像是見着鬼一般,面目顯出了驚詫之色。

煙雨本就害怕,此時同那絡腮胡子的視線撞在了一起,只覺得此人眼神暗沉,卻在看見她的那一霎,亮了起來。

她慌地縮回了頭,把腦袋猛地往小舅舅的胸膛一砸,“小舅舅,咱們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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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舅的胸膛堅實,煙雨的額頭撞上去,發出沉沉的低響。

顧以寧感受到了她的慌亂,拿手墊在她的額頭下,輕輕把她推起來,他嗯了一聲,道,“石中澗護送你回去。”

煙雨乖巧地點了點頭。

遇上了這樣的事,小舅舅一定是要去處理的,雖然有些失落,可是她萬萬不能耽誤他的事。

芳婆和青缇過來接,石中澗得了吩咐親自駕了馬車,請煙雨上車。

煙雨踏上了馬車向外探看,小舅舅緩緩走近了車窗下,微仰着的面龐在天光下清透淨白。

煙雨雙手扒在了窗檻上,只露出一雙烏黑大眼,眨也不眨地看他。

“下回您還能帶我出來玩兒嗎?”

顧以寧眼中微微浮起一點笑,點了點頭,“入夏了,會有更好的去處。”

小舅舅為什麽不答應她呢?總要定一個日子吧……

煙雨覺得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把尖尖的下巴擱在窗檻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哪裏的去處更好?”

顧以寧嗯了一聲,“明日的去處更好。”

他說完話,便向着石中澗微微頓首,石中澗得了示意,一提缰繩,馬車便帶着煙雨呼嘯而去了。

顧以寧見馬車遠去,原本溫煦的神色一寸一寸地消退,最終被嚴酷的冷峻吞噬的一幹二淨。

他端看了周遭的街市,各式肆鋪早已因方才的動蕩,盡數關閉,行人寥寥幾個匆匆由街市走過,每一個人臉上都挂着惶恐的神情。

那三名刺客此時被押上了一輛馬車,顧以寧掀開了馬車一角,正對上那絡腮胡子的一眼,他捕捉到了其間的怪異,旋即放下了帳簾,不動聲色地命人将三人帶走。

馬車應聲而去,再過小半個時辰,巡城司的人在指揮使塗東序的率領下匆匆趕到,見顧以寧正安坐椅上,眼眉不擡,自有一番華貴深穩氣派。

塗東序拱手行禮,恭敬道:“下官來遲,還請顧大人見諒。”他環顧了四下,只覺得黑雲壓頂快要下雨的樣子,令人有蕭瑟之感,又忐忑問道,“刺客此時在何處,下官即刻将他們捉拿歸案。”

顧以寧不置可否,指節在圈椅的扶手上扣了扣,這才微擡下巴,看向他。

“半個時辰前差人去報案,塗大人這一時才到,的确是有誓将嫌犯抓捕歸案的樣子。”他另有計較,叫他來不過是做個見證罷了,“我只帶了幾個護衛,對這些刺客無可奈何,遺憾叫他們跑了。”

塗冬序額上起了汗珠,一疊聲說着是下官的疏忽,見顧大人的神色尚不算太差,又小心翼翼道,“這幾日開了城禁,有許多外鄉人入城,許是混進了山匪也未可知……”

顧以寧點了點頭,站起身道:“煩請塗大人善後。”

言罷,便上了馬車,乘風而去。

這一路疾行,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已到了羅映州的寓所,竹林圍牆下,有護衛将顧以寧迎了進去,左三右四繞行了許久,才行至一處石砌的屋子。

進了屋子再行幾步下了地道,經過幽深晦暗的石廊,最終與章明陶、羅映州二人彙合。

此二人正端坐石桌前議事,見顧以寧來了,羅映州第一個站起來,正色道,“裏頭正在審,憑誰也扛不過本侯的三板斧。”

顧以寧落座,深秀的眉眼垂下,慢慢道:“不必三板斧,大約半柱香的時間,就會和盤托出。”

章明陶和羅映州對視一眼,雖知顧以寧料事如神,卻有些不敢相信。

“膽敢刺殺朝廷命官,必定受人指使,不咬舌自盡算是對得起咱們了。”

顧以寧不置可否,待他說完,緩聲道,“倘或我沒有猜錯的話,此人的目的不是刺殺與我。”

章明陶聞言梗住了,正疑慮,卻見裏頭走出來一名校尉,拱手道:“招了。”

二人的面上皆有訝異之色,顧以寧揚手,命人将絡腮胡子帶上來。

那絡腮胡子被反剪住手帶出來,雖面有污血,眼神卻毫無懼意。

顧以寧的視線落在他的面上,不動聲色。

“外衫裏着囚衣,鞋襪盡破,耳後刻了字。”他頓了一頓,“說吧,所為何事。”

那絡腮胡子怔住了,眼睛裏的桀骜之色一霎隐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大人明察秋毫。小的冒犯了您和您的家眷,實屬無奈之舉,小人今時所作所為,只不過是想為廣陵嚴家讨一個公道。”

廣陵嚴家?

顧以寧同二位至交對視一眼,旋即斂了眉,看向他。

“九年前,卷入‘接駕酬酢’案的嚴家?”

絡腮胡子吹了吹唇上的假胡子,趴伏在地,字字泣血。

“小人姓嚴名複禮,乃是廣陵嚴商總首嚴恪之侄。九年前,西南興兵,朝廷命廣陵鹽商籌措一百萬兩白銀送往西南邊疆,我嚴家一分不差地籌措了白銀,可最終送往西南的白銀只有二十萬兩,陛下龍顏大怒,拿了伯父嚴恪的鹽商總首的職務,下令将銀兩補上,伯父無能為力,這便秘密入寧,想要面見聖上,将一本接駕酬酢的賬冊奉上,其中記載了朝中各路官員,來廣陵時索要的冰敬。”

“……只是還未及見到聖上,小人的伯父嚴恪在金陵便遇了襲,九死一生地逃回了家,此時早已無力回天,小人的伯父被判斬立絕,家産充公,族親六十餘人流放北疆。”

“小的原在北地活着,可這十年來,親人或死或傷,與其在北地等死,不如放手一搏。小的聽聞朝廷重啓接駕酬酢案,這便冒死入京,盼大人能為廣陵嚴家洗冤。”

嚴複禮說完,将額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長跪不起。

顧以寧靜靜地聽他說完,眉頭一動,“你怎知我在查此案?”

“小人逃回廣陵後,化作老者躲躲藏藏了許多日,前些時日,有一位少婦打扮的女子前來問詢,小人随着她一路追過來,才知她是金陵顧家的四姑奶奶。”

“您出身金陵顧府,又是內閣的重臣,小的推測是您推動了此案的重啓,這便喬裝打扮了許多日,知道了其中一些內幕。原打算秘密向您求助,這幾日卻不知如何洩露了行蹤,遭人多番追殺,小人生怕連累您,這便假意刺殺,祈求大人能夠知我真意。”

顧以寧哦了一聲,面上波瀾不驚。

“……嚴家覆滅前,可有異狀?”

他問的突兀,嚴複禮擡起頭來,有些顯著的疑惑在沾血的眸子裏流動,他慢慢地回想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啞着嗓音說起話來,那聲音帶了一絲絲的恐懼。

“貪垧案的前一年,伯父嚴恪唯一的獨養女兒,也是小人的從妹,同夫婿一道進京備試秋闱,在途中借宿一間廟宇時,遇上走水,夫婦二人并一個幼女,葬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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