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星河同夢我管不了我的心……
甘露井距離積善巷的距離十分的近,轉過半山,馬車便駛進了顧府。
石中澗身為公子的長随,一應要緊事都由他處理,此時被公子親自點了送姑娘回府,保護姑娘的同時也記挂着行刺一事,不免有些行色匆匆。
此時暮色四合,他将馬車勒停,看着姑娘的丫頭攙下馬,這便在姑娘身前拱手道:“姑娘,屬下還得趕去公子身側,少陪了。”
煙雨聞言不免有些歉疚,忙道:“多謝你送我回來。方才出了那樣要緊的事,小舅舅身邊不能缺人,你快些去吧。”
石中澗躬身行禮,又道:“公子說,最要緊的事,是護送你回家。”
他不是能言之人,說完便拱了拱手,解開了套馬的轭,身形俊逸地飛上了馬,往顧府外去了。
遲暮的天光落在煙雨的額上,顯出了稚氣未脫的光潔,她在心裏默念着石中澗方才所說的那一句公子說,只覺得心如沃田,開出了一朵一朵的花。
芳婆和青缇哪裏又不知道自家姑娘的心事了,對視了一眼,也覺得春暮的晚陽曬在身上,使人有種暈陶陶的快樂。
進得煙外月,芳婆将芩夫子所需的一應教具放下,正想同姑娘一道兒回斜月山房裏去,便見芩夫子打裏間兒裏出來,瞧見煙雨正捧着小布筐子要走,忙喚了一聲,親親熱熱地過來,挽了煙雨的肘彎,溫慈一笑。
“你看可巧,我正尋思往你娘親那裏報信兒呢。”她見小姑娘似乎沒明白過來,連忙耐着性子同她說話,“殿下說今兒月亮又大又圓,瞧着歡喜,便使了人來喚你過去賞月——你若願去,我就差人往斜月山房走一遭?”
煙雨聽了不免意動,粱太主是她與娘親的救命大恩人,她老人家能來請她賞月,那是再好不過了,于是上仰了唇角,應下了。
“能陪太主娘娘賞月,可是天大的好事兒。”她同芩夫子感情頗深,說起話來就很随意,俏皮地眨了眨眼睫,“賞月一定有香甜的糕餅吃,想想就很歡喜。”
芩夫子就笑她孩子氣,見她吩咐了芳婆回了山上,這便牽着煙雨的手,慢慢往西府去了。
天光一寸一寸地暗下來,煙水氣不聲不響地升騰起來,煙雨走的不急不緩,心裏卻在想着白日裏的事。
今日她同小舅舅去甘露井,出了刺客行刺這樣大的事,說不得早就傳回了西府,若是太主殿下問起來,她該怎麽說呢?
她想到了這裏,卻開始擔心起小舅舅來——那些窮兇極惡的刺客,會不會傷害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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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一瞬間就墜了下去,像是漂浮在無垠的河流,找不到可以停靠的岸。
她在心裏一刻不停地記挂着小舅舅,思慮萬千地邁進了西府濯園。
鴉羽青的夜幕下,蓮塘上覆着一層密密的葉,嬰兒面龐一般粉嫩的蓮花旁,清水倒映了一輪圓月,再向上望,四角翹翹的小亭上,真正的月亮挂在那呢!
這樣的江南清夜裏,太主殿下在蓮塘邊擺下了酒宴,着了一身緋紫的裙衫,正笑呵呵地同下首的小姑娘說話。
煙雨輕緩地走進來,腳下不免有些微踩枝踏葉的響動,那坐在太主下首的小姑娘便擡起了一雙眼,靜沉的眸子裏,像也倒映了一輪溫柔的圓月。
煙雨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微微一笑回應她,慢慢兒地走上前去,拜見太主。
粱太主有心叫煙雨來同顧瑁認識,這便笑着喚她過來,指了座給煙雨,又笑道:“這是我家的小禍害瑁瑁,她同你的年紀差不多,我想着你們是能玩在一處的。”
煙雨眼睛裏就亮亮的,向着顧瑁福了一福,只是不知該喚姐姐還是妹妹,略略有些遲疑。
顧瑁原就是個肆意灑脫的性子,見她遲疑,唇邊就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渦,“……我将将過了十六歲的生辰,應當是比你大一些。”
煙雨很喜歡她的爽朗,連忙欠身道:“姐姐同我,大約都是二月的生辰吧,我将将滿了十五歲。”
顧瑁将手邊的小盞杏仁露推在煙雨眼前,笑着說不是,“三月初三蟠桃會,我偷了一個桃兒下凡來的。”
一番話逗得太主殿下直樂,煙雨也笑彎了眼睛,手托着杏仁露,小小地飲了一口。
女孩子之間很奇妙,一個眼神便能知曉彼此的心意,煙雨覺得自己很喜歡顧瑁,顧瑁應當也很喜歡她吧。
太主娘娘年紀大了,喝了兩三杯清茶仍抵不住困意,這便擺着手叫兩個小姑娘自己玩一會兒,便離了席自去睡了。
顧瑁眼巴巴地瞧着太主殿下回去了,這便一個咕嚕翻過身,躺在了軟席上,仰着臉舒了一口氣。
“這樣好的月亮,該躺着看才是。”她一手枕在頭下,一手拽了拽煙雨,“你也躺下,太婆婆回去睡了,沒人管咱們了。”
煙雨心裏住着亂蹦亂跳的小兔子,這便從善如流地躺下,望着小亭角懸着一輪月亮。
顧瑁的聲音在一邊兒響起來,溫溫柔柔的,像是月色傾灑在耳畔。
“我早就知道你啦。我娘親也是大歸家來的,給我改了母姓。可惜她去的早,太婆婆就把我接在身邊兒教養……說起來,咱們倆也是差不多的身世。”
煙雨聽了不免有些心疼。
這樣溫婉如月色的小姑娘,卻原來也有自己傷心的事。
她默默地看着天邊的那一顆孤星,輕輕地說道:“姐姐,你有太主娘娘疼你,我也有娘親待我好,說起來咱們也很幸運。”
顧瑁聞言有些觸動,悄悄把臉扭過來,望着煙雨卷翹黑濃的眼睫,小聲地說,“你在東府過的是不是很辛苦?我聽說二房的太太夫人,想要插手你的親事,才會那般苛責你。”
前些時日她與娘親接連被責難,娘親将所有的事兒都擋在了前面,可煙雨或多或少還是知道一些內情。
“我娘親告訴我,我不是顧家的人,親事不該由顧家插手,她也絕對不會允許旁人插手。”
煙雨說起娘親來,總覺得身背後有一座堅實的山,讓她不懼怕這世間的風雨。
顧瑁的眼睛裏有小小的羨慕,“你有娘親真好。”
煙雨覺得顧瑁月色一般溫柔的眼睛裏,有一些淺淡的愁緒,這便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笑着說,“你有太婆婆也很好啊。”
顧瑁認真地點了點頭,又說起她知道的事來,“那個程務青,在金陵出了名的壞,有頭有臉的人家不願意把好好的女兒嫁給他,小門小戶地他家裏又瞧不上,就來打咱們家的主意。”
她也拍拍煙雨的手臂,“你別怕,東府不護着你,太婆婆也會護着你,寧舅舅也會護着你的。”
猛地提起小舅舅,煙雨的心就像蓮塘裏翻出了一條小錦鯉,在蓮葉荷花上跳躍。
是了,瑁姐姐也要喚他一聲舅舅的。
“你常見到小舅舅麽?”煙雨按下了心裏的魚躍,小心翼翼地問。
顧瑁搖了搖頭,頭發在軟席上蹭出了沙沙的聲音。
“我想想,上一回見到寧舅舅時,我還紮着雙丫髻呢!”她開了個小小的玩笑,見煙雨偎在她的肩頭,聽的很入神,于是也認真起來,“寧舅舅,日有萬機,刺促不休,便是太婆婆想同他一道兒用飯,都要提前好幾日同他下定。”
煙雨心裏的小魚兒又躍動起來,她悄悄扭過來了頭,小魚兒就從心裏躍進了蓮塘,撲通撲通。
瑁姐姐同小舅舅同在西府居住,可卻不常見到他,可見小舅舅是真的很忙……
可為什麽自從她識得小舅舅以來,卻能常常見到他呢?
她有點小小的雀躍,可又覺得這樣雀躍的心情對瑁姐姐不好,于是悄悄看了瑁姐姐一眼。
顧瑁卻吐了吐舌頭道,“金陵城的名門閨秀都想嫁給寧舅舅,可誰都不知道他像一座大冰山,每次考較我功課都快把我吓死了!最好不要讓我時常看到他,我害怕!”
煙雨聽了又是擔憂又是好笑,“好在我沒什麽功課……”她鼓足了勇氣七繞八繞的說回來,“小舅舅生的那般好看,自然受人追捧。”
顧瑁撇撇嘴,“好看也不抵飯……”她又說起八卦啦,“程務青牽扯進了‘行首案’,沒幾天好蹦跶了。若是小時候他的父母親好好教他,也不至于這樣。”
見煙雨睜着大眼睛在聽,顧瑁又悄聲道:“他打小沒了父親,現在的那一位是他的繼父,聽說是十多年前入贅進程家的,所以程務青、程徑雪依舊姓程——娘親不管,繼父也不管,孩子不就毀了?”
煙雨聽的心不在焉。
這個時候天好晚了,小舅舅該家來了吧?
可是今天遇上了刺客,會不會在外面多耽擱呢?話說回來,今天那個刺客的眼神好怕人啊,直愣愣地看着她,像見了鬼一樣。
顧瑁似乎很喜歡煙雨,又同她說了許多心事,二個小姑娘頭并着頭一直說到了月上中天,青缇就過來小聲提醒道:“姑娘,時候不早了。”
于是兩個小姑娘依依不舍地告了別,約定了一道兒去飛英花會,最後顧瑁送她出了濯園,倆人還抱了一下。
煙雨心裏總時時刻刻地在想着小舅舅,走起路來便低垂着腦袋,無精打采地樣子。
青缇見了不免擔心,“姑娘您怎麽了?”
煙雨扁了扁嘴,只覺得心裏酸酸的,有些想哭的情緒蔓延。
府裏各處掌了燈,一團一團的溶溶光錯落着映在她的身肩,照出了纖細的影子。
青缇跟在姑娘的身後慢慢走,忽然小聲道:“姑娘,您看西門那裏是誰……”
煙雨應聲望去,但見那高大的朱門正開啓,鴉羽青的天幕壓進了,有高大颀秀一人身着松煙色官服自門外而入,周身似有肅殺之氣籠罩,像是擊穿煙霭、踏破蒼穹而來。
煙雨提了一整天的心,在一瞬間跌落回了原處,随之而來的是滿心腔的委屈,慢慢兒地攀爬上了眼尾鼻尖。
她輕呼了一聲小舅舅,旋即提了裙,像小兔子一般地小跑過去,腳步像是踩在了雲端上。
門前那人聞聲擡眼,原本一團肅殺的眼眉倏地舒展開來。
望着小姑娘奔過來的樣子,顧以寧先是微怔,接着像是想到了什麽,在她快要近前的時刻,将身上松煙色的外衫一把扯下,那動作迅疾潇灑,顯是在遮蓋外衫上的不妥。
煙雨雀躍着奔過來,在小舅舅的身前站定,她微微喘息着,仰起了臉。
“小舅舅……”看着小舅舅深秀的眉眼,煙雨忽的有些無措,慢慢兒想着說話,“您說帶我出去玩兒,是明日麽?”
顧以寧垂着眼睫,認真地聽她說完,唇角便微微上仰。
“寧欠閻羅,不欠小鬼。”他頓了頓,忽然揚起了手指,輕輕刮了一下小姑娘的秀挺鼻梁,“那就明日。”
煙雨愣住了,她一動不動地望着小舅舅,大大的眼睛裏慢慢地,慢慢地,就湧起了一層水霧。
顧以寧微怔,直至小姑娘眼睛一眨,落下來兩顆淚珠來,他放緩了聲音問她:“出了什麽事?”
煙雨垂着眼睫,小聲地啜泣,“小舅舅,我管不了我的心……”
顧以寧認真地看着她,“怎麽了?”
煙雨擡起了頭,仰着一張小臉看他,眼睛裏氤氲了淺霧。
“我對我的心說,不要想小舅舅了,不要想小舅舅了,可是它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