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春山愛笑小時候您也不愛讀書?也在地……
從獅子嶺公主別業回來的當晚,煙雨擁着軟被,一夜好眠,以至于第二日曉起,鳥雀都在窗下吵嘴了,她還睡得呼呼。
顧南音今兒要出門,打開煙雨卧房的門悄悄瞧了一眼,笑着給她掩上了門。
“叫她睡。”她往外走,仔細囑咐青缇,“這孩子昨兒纏着我說話,直說到深夜去,你瞧我這兩個烏眼圈兒。一時醒了哄姑娘用早點,可別空着肚子出門。”
青缇笑着應下,送着姑奶奶并雲檀出門,又問道:“方才瑾大奶奶打發人來說的事,您看……”
顧南音想起來了,哦了一聲,笑着說:“倒忘了這一茬。從前都是我這個三腳貓教濛濛,也教不出什麽子醜寅卯來,既然瑾大奶奶發話了,自然要去的。”
她抱怨着出了門子,“指不定昨兒夜裏她們有多傷腦筋呢,鬧的今早上才打發人來說,可叫我忙了一早晨。”
青缇嗯了一聲,笑着将姑奶奶送出了門子。
長房的瑾大奶奶出身如臯名門闵氏,如臯乃是我朝最為崇文重教之地,千百年來綿綿文脈不絕。瑾大奶奶飽讀詩書,眼界深遠,嫁至金陵顧家,誕下二子二女後,便在東府開設了小學堂,專門教授東府的幾位姑娘。
其後這間學堂在閨閣間有了名氣,客居顧家的幾位表姑娘、與顧家交好的世家都将女兒送至這裏學習。
顧南音同女兒在顧家無人問津,便是去“煙外月”學習制藝,都是托芩夫子的私心。今日一大早,瑾大奶奶便打發人來請表姑娘去學堂,倒叫斜月山房裏一片喜憂。
姑娘還不曉得這個事兒,青缇提了裙子回了卧房,将将打開門,便見自家姑娘正揉着眼睛窩在被窩裏望呆。
十五歲的小姑娘正對着窗,一頭烏發逶迤在肩背,晨光溫軟地親吻着她的額頭鼻尖,勾勒出柔軟的眉眼。
她見青缇來了,揉了揉亂蓬蓬的頭,喊了一聲餓,“娘親呢?”
青缇就笑着去侍候姑娘起身,為她把衣衫鞋襪穿戴好,又引着她去洗漱,一邊兒同她說着話。
“您先別管姑奶奶。今兒要去長房的學堂聽講,您可得動作快些。”
煙雨覺得這個消息不啻于耳邊炸了個雷,她吓的吞了口青鹽水,惶惑道:“做什麽要我去上學?我認識的字兒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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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認識字兒可不行啊,總要出口成章才好。”青缇絞盡腦汁地哄她,“往後要是開了制藝鋪子,您也要記賬呀。”
煙雨木怔怔地坐在了桌前,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蒸兒糕,芝麻糖的香氣在唇齒間散開來,她才覺得耳邊的雷走遠了些。
“能不去嗎?”她試探,“我想去煙外月做小玩意兒。”
青缇把小馄饨往姑娘手邊而推了推,笑着勸她打消這個主意,“您還記得七歲時,姑奶奶教您認字,您在地上打滾,姑奶奶說什麽了麽?”
煙雨默默地把視線移開,企圖不接她的話頭兒,可青缇還是掩口取笑道:“姑奶奶說呀,您不識字兒,就去山上打獵去。”
說罷,青缇就去為她收拾行囊,哄她快些吃:“橫豎今日第一日,您去瞧一瞧,若是不想上……”她頓了頓,就聽自家姑娘默默地接口道:“……我就在地上打滾?”
青缇差點沒笑噴出來,“我的好姑娘,您可千萬別打滾。您若是不想上,就同姑奶奶好好說說,明兒不去了呗。再者說了,瑁姑娘也在呀,您同她一道兒上學,不高興麽?”
煙雨聽到顧瑁也在,眼睛裏便冒出了光,将碟兒碗兒裏的蒸兒糕吃完,站起了身。
“芳婆,散了學我要吃五色糕團兒。”
竈房裏應了一聲,青缇見哄好了姑娘,這便拿綿帕子為姑娘拭了拭唇邊的芝麻粒,同姑娘一道下山去了。
長房的園子叫做東臯園,同西府離的就遠了些,煙雨走在山下,遙遙地往“煙外月”的方向看了過去,飛檐翹角在一片茂綠裏隐現,饒是千裏眼也瞧不見其間的人影。
小舅舅在做什麽呢?這會兒該下朝了吧?前幾回都是在煙外月的門前,撞上了正下朝的小舅舅,今兒去東臯園了,離得這樣遠,怕是再也撞不見小舅舅了。
想到這兒,煙雨就有些失落,好在在東臯園門口,就看見顧瑁拿手遮着日頭正等她,見她來了,跳起來喚她。
煙雨自打踏進了東臯園,心頭就生了怯意,這一眼看見了顧瑁,登時像見了救星。
兩個小姑娘接上了頭,摟摟抱抱地進了學堂。
今兒聽說只上半日,學堂裏只來了顧家的幾位姑娘,見煙雨同顧瑁來了,又礙着顧瑁,又不想搭理煙雨,面上都有些讪讪的。
煙雨同幾位姐姐見了禮,顧瑁敷衍地拉她在角落裏坐下,急切切地把嘴巴湊上了煙雨的耳朵。
“今兒程知幼告了假你可知道為什麽?”
顧瑁說話的時候直吹氣,煙雨的耳朵就癢癢的,她大概知道些什麽,也湊上了顧瑁的耳朵。
“可是因着前晚的事?”
顧瑁眼神裏閃着八卦的光芒,扒在煙雨的耳朵邊,就是一長串。
“……程務青被捉進了刑部大牢!刑部衙門前還出了告示,只說行首案告破,今早的大朝會上,刑部一個從五品的小郎中,竟然當朝将此事奏準陛下。”
煙雨緊張地手心冒汗,小聲問道:“陛下怎麽說?”
“重點可不是陛下了。”顧瑁敲敲她的腦門兒,“重點是程閣老、盛次輔都在!那個小郎中可真有膽色!”
煙雨舒了一口氣,卻為那位郎中大人提心吊膽起來。
“有點兒擔心那位郎中大人。”
顧瑁冷嗤了一聲,左右瞧一瞧,扒在煙雨耳朵上得意洋洋:“寧舅舅在呢!怕什麽?”
煙雨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來,是啊,小舅舅在就好了啊,他是那樣從容不迫的一個人,似乎天底下什麽事都難不倒他。
兩人竊竊私語了許久,好一時夫子才來。
學堂的夫子叫做黃鐘林,很是老态龍鐘,瞧着樣子沒有一百歲也有九十歲,他做什麽都慢,念起書來也是慢吞吞的語調。
煙雨本以為來學堂,又要面對無窮盡的交際往來,心裏一直存着怯意,顧瑁來了,怯意打消七分,黃夫子來授課了,怯意就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仔細想想,喚她來上學聽講,不過就是昭示着她是顧家的一份子罷了,至于學不學得進去,就沒人管了。
黃夫子在上頭搖頭晃腦念《閨訓》,底下女兒們都在做自己的事兒。
顧玳捧着話本子瞧,顧攏繡了個歪七扭八的荷包,最離譜的是顧琢,托了一小捧南瓜子,磕得津津有味。
顧瑁不耐煩聽黃夫子讀什麽三從四德的鬼話,困得眼皮子直打架,煙雨百無聊賴,将昨兒的保存好的桔梗花拿出來拓,甚至想把針線包給掏出來。
大概是南瓜子太香,黃夫子終于察覺了底下的姑娘們,都在齊齊的開小差,慢悠悠地從書上擡起了眼睛,斥了一句:“都幹什麽呢!一個個地只知道玩兒,打量我老眼昏花,瞧不見你們在嗑瓜子、繡荷包?”
顧琢吓得一個激靈,瓜子撒了一地。
黃夫子恨鐵不成鋼啊,站起來繞着屋子走:“今兒就上半日,你們都耐不住性子,往後可怎麽着?瑾大奶奶如你們這般大的時候,一間屋子的書都瞧完了!你們讀書都是為了什麽啊!”
他伸出老态龍鐘的手指頭指着這些姑娘們,“罷了,今兒就散學了。不過功課要做,今兒就寫個五十字文章給我,題目就是‘為何讀書’”
黃夫子的話音剛落,底下就嘩然了。
“咱們又不要科考,做什麽文章?”
“是了,夫子越來越離譜了,讀書能為了什麽呢?學生現下說給您聽成不成?”
黃夫子終于惱了,吹胡子瞪眼:“都給我寫!明兒交不上來我一個一個打手心兒!”他拂袖而去,在門前又頓住腳,“明日我叫瑾大奶奶來!瞧你們誰敢不交。”
姑娘們一聽瑾大奶奶來,立時就蔫了。
這位瑾大奶奶能将顧珙打成那樣,還送回如臯讀書,就知道她抓孩子讀書有多嚴苛了。
煙雨不明就裏,帶着滿心的惶恐同顧瑁一道兒出了學堂。
這會兒是午間了,顧瑁邀她去西府:“你一個人回去也是編,還不如咱倆一道編。”
她挽着煙雨往西府去,“不過你要等我一時,午後我要泡個藥澡。”
橫豎娘親也不在家,煙雨便甚是乖覺得點了點頭。
顧瑁胎裏帶來的不足之症,一入秋冬便會氣喘力乏,久咳不止,所謂冬病夏治,故而打去歲起,一入夏便要泡藥澡,準時準點喝藥湯。
她同顧瑁一道去了西府,心裏不免存有期待,可以穿過森森綠竹、木質走廊,都沒有撞見小舅舅。
哎,煙雨悄悄嘆了一口氣,眉眼間就蹙了些悵惘。
心不在焉地同顧瑁一起用了午餐,顧瑁便去了卧房用藥不提,煙雨在別人的屋子裏難免拘束,坐了一時只覺氣悶。
顧瑁屋裏的小丫頭聽岚便笑着同她建議:“……姑娘不若去院裏花架下寫功課。”
煙雨便往窗外看了下,那花架被藤蔓纏繞,遮住了日光,其下一片清涼,登時應了。
于是青缇便同聽岚一道,往那花下的四方桌挪騰筆墨紙硯,只等自家姑娘寫功課了。
一切收拾停當,煙雨卻咬着筆頭,遲遲落不下筆。
寫字兒對她來說,難于登天,更別說還要作一篇“為何讀書”的功課。
為什麽讀書?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讀書啊,尋常這時候,她該同青缇一道泡花葉瀝顏色了,今日卻要苦思冥想為何讀書。
日光由花葉間的縫隙擠進來,細風一起便有光亮在紙上跳,煙雨有點犯困,頭便一點一點向下墜,墜着墜着,眼皮子就再也睜不開了,使勁兒往下一砸。
一只清瘦溫軟的手卻托住了她的額頭,煙雨的神智一瞬就清明了,從那只手上猛的擡起頭來,對上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眸。
是小舅舅!
大約是日頭太曬,煙雨覺得自己熱極了,面頰燙的厲害,她仰頭去看。
“您怎麽來了……”她喃喃,企圖為自己開脫,“往常這個時候,我都要午睡……”
所以才會犯困,所以才會打瞌睡。
她不想叫小舅舅瞧見她不愛做功課的模樣,緊張的鼻尖冒了汗。
顧以寧嗯了一聲,在桌案前坐下,波瀾不驚地看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紙。
“功課?”他淡淡一問。
煙雨無意識地将筆頭咬在齒間,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一覺醒來,忽然要我去上學,上了學忽然要做功課……”她很苦惱,“我也沒想明白為什麽要讀書……”
顧以寧不置可否,視線掠過桌上的紙,落在她蹙起的眉間。
“別咬筆頭,仔細又磕到。”
煙雨一瞬把筆頭從齒間放出來,有些小小的窘迫。
“夫子布置的功課是作一篇文章,題目是為何要讀書……”她愁眉苦臉地伸出了一只手,把掌心展示給他看,“作不出就要用板子打手心。”
她欲哭無淚,“我為什麽要受這個苦呀……”
十五六的小姑娘,一點壓力落在頭上不啻于天塌了。
顧以寧眼睛慢慢地浮泛起一點笑意,“想什麽,作什麽就是。”
煙雨小小地哀嚎一聲,趴在了桌案上,鼻尖沾了一點墨汁。
“……要是有這麽容易就好了。”她斜着眼睛瞪手裏的筆,“它若是能像玉如意一般,念一句咒語就能自己作一篇文章就好了。”
小姑娘眼睫霎一霎,把手裏的筆晃了一晃,念念有詞,“如意如意,按我心意,自己作文章吧……”
顧以寧向前伸手,抹去了她鼻尖的一點墨汁,“孩子氣。”
他拿棉帕拭着指尖的墨,“書你所想,縱是白話也沒關系。”
鼻尖上轉瞬即逝的那一點溫熱,叫煙雨心跳加速,她摸了摸鼻尖,忽然擡了眼睛,望住顧以寧。
“您為什麽要讀書?”
顧以寧垂着眼眸,像是在思索,“我年幼時,也不愛讀書。為了不讀書……”
煙雨聽到這兒,下意識地小聲接道:“……也在地上打滾?”
顧以寧将她這句話聽入了耳,眼尾便微微上仰。
“後來讀進去了,便覺得讀書很好。”他說到這兒,頓了頓,望住了認真聽他說話的小姑娘,“若是總想着為什麽讀書,未免心有負擔,難以為繼。”
煙雨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雙手捧住了腮。
“沒有負擔的去讀書,那是什麽樣?”
顧以寧許久不言,亮光透過花葉躍在他的眼眸,一路點亮鼻尖下颌,像是點亮了一片安靜的江水。
“大概是,進京應考卻不讀書的書生……”他思忖着,嗓音輕慢,“來金陵,只為求看一個人的倒影。”(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