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兔缺烏沉我對你只是見色起意,沒有長……
煙雨回到斜月山房時,月亮正挂了枝桠一角,她把手裏的文章往懷裏攏了攏,進了天井。
芳婆正在天井裏捶打衣物,見姑娘進來了,忙擦了手迎上來。
“姑奶奶叫人傳信來,她在廣濟堂裏同香茶姑娘坐一坐,一時再家來,叫您先睡,不必候着她。”
煙雨點點頭,乖巧地進了正堂。
娘親在金陵沒幾個好友,香茶姨母姓屠,在積善巷街口開了一間醫館,叫做廣濟堂,因顧南音肩背有舊疾,常常去抓藥理療,同香茶姑娘無話不談,于是成了至交好友。
芳婆跟了進來,為姑娘把五色糕團兒端上來,說起了白日的一樁怪事。
“今兒不是月初嘛,雲檀姑娘不在,老奴便代她往公中去領月例銀子。往常咱們山房上下五個人,攏共領九兩銀子,今兒公中竟給了十一兩。”
煙雨對這些庶務一竅不通,小口咬下糕團兒一角,大而化之道:“那發財了啊!明兒我要吃四只醬鴨頭。”她吃的專心,“糕團兒好軟糯啊。”
芳婆知道姑娘對這些不在意,只得把疑慮放在心裏。
今兒早晨,見月例多了二兩,芳婆便多嘴問了一句,那賬房先生便道,言說瑾大奶奶吩咐了,打這個月開始,給表姑娘發月例,故而多了二兩。
芳婆更加意外了。
這個月才給姑娘發月例,那從前月月的二兩銀子打哪兒來的?
斜月山房五個人,姑奶奶按着府裏奶奶的規格,是五兩銀子,芳婆是府裏經年的老人了,一個月一兩,雲檀和青缇共分一兩,若是沒有姑娘的月例,該是七兩才是,緣何這十年來,月月都有姑娘的月例?
芳婆接着又問了一句,那賬房先生年紀大了,想了許久都沒想起來,只說待他回憶回憶,想起來了再打發人往斜月山房裏說一聲兒。
芳婆把這些事兒按在心下不表,姑娘是個不管事的,還是等姑奶奶回來再說吧。
進了些甜點,青缇便侍候着姑娘進了卧房,煙雨午間睡了一時,這一會兒便不困,只同青缇在燈下坐了,一邊兒裁料子,一邊兒說着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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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瑁瑁說,她在糖坊巷有一家肆鋪,從前賣字畫虧的一塌糊塗,如今閑在那裏,若是咱們能行,就合着夥開一家制藝店,一面兒售賣首飾頭面,一面捎帶手賣我做的這些小玩意兒。”
青缇聽着喜不自禁,“瑁姑娘可真有意思,糖坊巷周遭全是各色食肆,在那裏賣糖畫兒還差不離。”她想着說話,“咱們怎麽不行,姑娘巧手天工,我打下手,一天總能做出一個有意思的來。既然是捎帶着賣,咱們就往精致裏做,橫豎只要些料子錢,”
“是了,今歲在瑁瑁的鋪子裏攢着經驗,等翌年去了廣陵,咱們也能游刃有餘了。”煙雨算着手頭的錢,也不知道今兒娘親去府衙問妥了沒有……”
青缇就問起瑁姑娘的親事來,“瑁姑娘就比您大一些些,如何還沒定下親事呢?”
煙雨聞言頓了一下,想了想道:“太主娘娘那麽疼愛她,自然是看誰都不好。就像娘親那時候說的,女兒家在家裏千珍萬愛的,遇上個良人倒還好,若是碰上個沒道理的,就受苦了。”
青缇點頭點的極為誠懇,似乎想到了什麽,悄悄地湊在姑娘臉跟前兒說話:“您想嫁個什麽樣兒的?”
手裏的紗料像是蟄了手,煙雨一下子就頓住了。
要身量高高的,身姿像修竹一般俊逸挺拔,眉毛眼睛要生的極為英俊,鼻梁也必定要高高的……煙雨的眼前逐漸勾勒出一個樣子,慢慢兒從溶溶光裏走出來,是小舅舅啊。
她想到了這兒,雙手捂住了臉,趴在桌上偷笑了好一會兒,才臉紅紅地同青缇頭并着頭說話:“青缇,我以後也想生一個女兒,像娘親疼我一樣地疼愛她,給她取個乳名叫顧糕糕……”
青缇一下子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也趴在姑娘手邊上鬧她:“小名兒便是小名兒,如何還姓顧呢?”
煙雨趴在燈下,挑了挑眉頭,“因為我娘親姓顧呀,我的女兒自然随我娘親姓!”
青缇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姑奶奶一定喜歡,可若是您以後的相公不喜歡顧糕糕這個名字呢?”
“我覺得他一定會喜歡的!”煙雨小小聲說,趴在自己的臂彎偷偷笑。
青缇就鬧她:“奴婢覺得呀,顧糕糕這個名兒一聽就圓滾滾的,像個吃飽了肚的貓兒,不大像有才學之人起出來的名字。”
煙雨假裝生氣,哼了一聲,扭過了臉不理青缇,青缇就戳了戳她,笑着說:“是了是了,指不定有才學的人就喜歡這般可愛的乳名呢!”
煙雨于是在臂彎裏好一陣偷笑,過一時才緩過來,在燈下捧着腮自語道:“小舅舅今日在我的額頭上,寫了幾個字,也不知道寫的是什麽。”
青缇就輕笑,說來說去說的全是六公子,她好奇一問:“都是有跡可循的呀,六爺寫的時候你不去記筆順麽?”
煙雨訝然地張了張口,懊惱地敲敲自己的腦門。
“都怪小舅舅生的太好看,我單盯着他的臉看了,忘記去記筆順……”
青缇掩着口偷笑:“您呀,可真是……”
主仆兩個說着話,手裏商量着畫圖、做樣子,不知不覺便到了深夜不提,這一廂積善巷街口的廣濟堂外,屠香茶将顧南音送出了門,在門前囑托了幾句。
“……濕氣有些重,你瞧這回肩背上出了多少痧。”她是個高挑文靜的女子,雖已三十出頭,看上去卻只如花信年紀,她拍了拍顧南音的手,“若是身上沒銀子了,盡管向我來拿,金陵府衙上上下下黑心的緊,沒個百十兩下不來。”
顧南音點了點頭,撫了撫輕松的肩膀,嘆了一口氣:“這些年也攢下不少銀錢,倒還能周全,關關難過關關過,當年和離那麽難,不也捱過來了?”
她笑着同屠香茶道別,又不放心地叮囑道,“你現在有身家有倚靠,何必找男人?官媒那個杜大嬸是個孬貨,別搭理她。”
屠香茶自是點頭,将她送進了積善巷,才轉身回了廣濟堂。
顧南音攜着雲檀慢慢走在積善巷,走沒兩步,卻見巷子盡頭擡過來一輛馬車,馬車前左右兩邊各栓了一只“氣死風”,燈光随着馬車行駛晃的厲害,兩道死白的光直照過來,刺上眼睛。
顧南音以袖遮臉,同那馬車擦身而過,那馬車的帳簾忽地被風吹起一角,隐約瞧見一雙熟悉的眼神,顧南音只覺得那人有些面熟,然而只有一瞬,全然想不到是誰。
她不是鑽牛角尖之人,想不到就不去硬想,待那馬車疾馳而過,便把衣袖放下來,向着顧家正門前走,問門房的顧安正關門,便溫聲問了一句,“方才馬車是誰家的?”
近幾日因了梁太主娘娘緣故,顧府的仆婦見到顧南音都多了幾分尊敬,聽見顧南音問,顧安便躬着身道:“回四姑奶奶的話,是太師府的馬車,遞的名帖是程,說是要拜見六爺。”他笑說,“想是從前未交際過,所以不知道拜見六爺,一向是從雞籠山那邊的府門遞拜帖。”
顧南音知悉了,笑着應了,正想跨進門,雲檀卻在一旁小聲提醒道:“姑娘昨兒念念叨叨要吃巷子東口的鴨油燒餅,您這會兒買了,明兒早晨正好給姑娘做早點。”
顧南音聞言哎呀一聲,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瞧我這記性,就在巷子口竟也給忘了。”
這下還得往積善巷的東口走,主仆二人相攜着過去,那巷子口售賣鴨油燒餅的老頭兒正要收攤兒,見顧南音來了,忙揚聲喚了一句,“還有六個,您包圓了吧!”
顧南音笑着應了一聲,卻見那街口轉角,忽然負手走過來一人。
巷子裏只有鴨油燒餅的攤子點了一盞燈,那人由街角轉過來,在慘淡燈色裏擡起眼睫,那一雙眸深不見底,像是蘊藏了沉沉的煙霭。
“娘子,這鴨油燒餅可好吃?”
顧南音怔住了,慢慢同雲檀對視了一眼,只覺得脊背手臂上,都起了一層細栗。
那人生就了一張明秀的面龐,抛卻那一日狼狽的裝扮,今日只着一襲紫色錦袍,倒顯出了卓絕的氣度來。
他負手行至鴨油攤,步履不急不緩,慢慢等那鴨油燒餅包好,再拿在手中,唇畔始終挂着淺淺笑意。
顧南音只覺得頭皮發麻,心虛慢慢爬上心頭,她向後看了看,跑是能跑,不過幾十步,便能進顧家正門,可是若當真跑進了府,此人不就知曉她的來處?
那便往廣濟堂跑?顧南音主意打定,牽了雲檀的手便往積善巷的西頭跑去,主仆二人一路狂奔,敲開了廣濟堂的門,躲在門後喘着息藏好。
香茶不明就裏,肆鋪早已關門,冷不防地主仆二人又敲門,當真叫人吓一跳。
也不知躲了多久,顧南音估摸着也有一炷香的時間了,這便瞧瞧将門栓打開,向外頭看了一眼,只見巷子口青黑一片,一點兒人煙都沒有。
沒人才是好事,她放下心來,同香茶悄聲道了別,靜悄悄地踏出了廣濟堂的門檻,哪知下一刻手臂便被擎住,一股輕而緩的力量将她一瞬拽過去,旋即被人捉着手按在了牆壁上。
顧南音心知被那人逮了個當場,她是經過事的人,這會兒脖頸處被他的喘息灼燒着,她從慌亂中定下神來,睜開眼睛,正撞上他那一雙深蔚的眼眸。
是宗衍。
他按着她的雙手,将她抵在牆上,溫膩的唇輕觸着她的脖頸,再慢慢上移至脖頸,使她的脊背脖間起了一層的酥栗。
“娘子,我從北地來,沒吃過鴨油燒餅。”他吸吮了一下她的耳垂,嗓音輕的像呢喃,“娘子給我嘗一嘗……”
他身上的氣息猶如山間清溪,是好聞的,顧南音手被按住,這會兒在他的唇舌間躲避開來,勸他鎮定。
“不過是萍水相逢,為何苦尋不止?”
梁東序在她的脖間深吸了一口,慢慢又将唇移上她的唇,輕輕吮了一下,“娘子那一日也是這麽親我的。”
他看着她,眼尾慢慢地,慢慢地耷拉下來,有些落寞,又有些傷心,“我的心交待在娘子手裏,為何不能苦尋?”
顧南音只覺得震驚,她晃動雙手,叫他放手,梁東序果然聽話,頹然地将按住她雙手的手垂下來。
“不過是親了你幾口罷了,不至于走心。”她只想快些打發他,見他還是個能講道理的,這便軟了幾分心腸,“我對你不過是一時的見色起意,并沒有要長久的打算,今日你既然找來了,我就同你說個明白。”
“你想要什麽,這一時全說出來,倘或我能滿足的,便滿足你。只一宗,從今往後不能再尋我。”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我這程子辦事需要銀錢打點,要錢是沒有的。”
梁東序的眼神愈發有些傷心了,他寂然一時,忽地單膝跪地,拉住了顧南音的一只手,道:“我苦苦尋找娘子一月有餘,不是用銀錢能打發的。我想求娘子嫁給我。”
他無視顧南音震驚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說道,“在北地,娘子便等同于夫人,我這輩子除了你沒喚過誰娘子。”
顧南音斬釘截鐵地拒絕,她放開他的手,道:“我此生不會再嫁,這一宗應不了你。”
梁東序也不接言,忽問道:“怎麽樣娘子才能應下?金山銀山?權勢滔天?”
顧南音忽然覺得這人誠心地有些可愛,可惜她絕沒有同他長久的打算,只搖了搖頭道:“怎麽樣都應不下。我至多,只能請你吃一塊鴨油燒餅。”
這一廂顧南音忙着解決自己惹下來的債務,那一頭煙雨沐浴之後,窩進了軟被裏,青缇也在床邊榻上躺下,同姑娘說着方才未盡的話題。
忽聽得外頭遙遙的有叩門聲,煙雨眼睛亮亮的,小聲兒說,“是娘親來了!”
說着就要跳下床。
青缇忙叫住她,“姑奶奶若是知道您這會兒不睡,又該唠叨您了。”
煙雨擡頭看了看窗子裏的那一彎月,是呀,夜很深了,娘親若是知道她還沒睡,一定要擔心她心裏是不是藏了事。
于是只悄悄地走到了窗下,托了腮望着窗外的月亮。
小舅舅說要背她去偷月亮,想想就覺得有意思,雖然知道偷月亮是不成的,可若是能被小舅舅背着,想想就覺得很開心。
初一的月亮彎的像一條細細的線,就挂在牆外的樹梢上,煙雨披着發坐在窗前,望着望着,忽然就望見了小舅舅的臉。
“沒做夢啊……”她揉了揉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小舅舅好看的面龐還是沒消失,是真的。
煙雨喜的站起身,驚喜地說,“您怎麽來了?是來背我去偷月亮麽?”
顧以寧嗯了一聲,将手裏的一物遞了進來。
煙雨接了過來,低頭看,竟是一方檀木漆盒,縫隙處透着瑩瑩的一線光,煙雨頓生好奇之心,将漆盒的蓋子慢慢打開。
溶溶的光暈一瞬将周遭點亮,然而卻并不刺眼,透過溫柔的光色去看那漆盒,一顆渾圓的珠子躺在其間,那顏色溫潤、眀亮,光明如燭。
是明月珠?
煙雨訝異極了,将夜明珠從漆盒中取出來,捧在手上,湊近在眼前看。
“小舅舅……”她被這顆奇異而美麗的珠子震撼到了,久久才喃喃輕問了一句,“這是書上的明月珠?”
顧以寧的眸中倒映着一輪明月,他嗯了一聲,嗓音有如溫柔的良夜。
“給你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