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滿天星鬥一口一個谷家哥哥,是想氣死……
周遭忽然很靜,靜的似乎連風都銷聲匿跡了。
楊維舟不明就裏,依舊秉持着讀書人的文雅。章明陶卻心中咯噔一聲,同羅映州二人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均覺察了幾分好友今日的異狀。
顧以寧纖白修長的手指仍牽在那個女孩子的衣袖上,話音落地時,又晃了一晃,那女孩子美麗的眸子便輕輕垂了下來,無措而茫然地望住了他。
谷懷旗心思極其純質,又是個棒子改蠟燭的粗心人,自然覺察不到此時奇怪的氛圍,可明質初一顆心全牽在了煙雨身上,聞言一瞬便擡起了頭。
煙雨忐忑不安地對上了小舅舅的眼神,他不言不動,只有眉梢眼角的那一抹細微的紅,提醒着他今日的不尋常。
小舅舅,是吃酒吃醉了嗎?這句話,是不是沒有說完……
她到底是他的誰呢?
他旁若無人的看着她,章明陶扶住了他的肩頭,笑着遞過來一盅酒,打破了此間的冷清,“今日這太禧白果然辣喉啊。”
顧以寧聞言掀了掀眼皮,旋即放下了牽住了煙雨衣袖的手,另一只手執杯盞,同章明陶撞了杯,繼而仰頭又飲下一杯,
顧瑁在側旁,很識時務地接過了杯盞,又撞了煙雨一下,示意煙雨也說些什麽。
煙雨茫然地回過神來,把手裏的燈籠向上提了提,提在諸位的眼前。
“我和瑁瑁,是外甥打燈籠——找舅舅來了……”
一句話倒把席上三人說的眼眉舒展開來,楊維舟笑着說,“兩位姑娘頗有幾分急智,金陵顧氏果然鐘靈神秀啊。”
一切似乎歸于平靜,有仆從為顧瑁、煙雨以及兩位少年加了席,谷懷旗只恭敬地坐了半邊,向顧以寧請教關于邊貿的政策。
顧以寧垂着眼睫,說話間又飲下一盅酒,将開邊貿的利弊權衡說與他聽。
谷懷旗初生牛犢,見這位名滿天下的閣臣大人,在月下飲酒,一身骨重神寒的氣魄,只覺得心向往之,愈發大着膽子,多問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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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臣大人,聽聞今歲武舉有三場,涉獵廣泛,第三場要考較天文地理等題,不知是為何?”
羅映洲等人不禁面面相觑。
今夜也不知托了誰的面子,這少年能同顧以寧共席已算新鮮事,他卻還能接連請教三題,當真是機緣到了。
顧以寧并不是倨傲之人,他聽完問話,不過略略沉吟,便望住了谷懷旗同明質初。
“高祖鄱陽湖一戰,初時趁風擊炮,毀敵二十餘只,再戰又借東北之風,片刻之間燒毀敵艦數百艘。”他言簡意赅,“只靠武力策略,不過能領千人,倘或懂營陣、火藥、戰車,那便領萬人。若是再能勘破天機,百萬人也可領得。”
谷懷旗聽之只覺得醍醐灌頂。
他武藝高超,一柄長/槍舞的虎虎生風,又擅騎射,百步可中敵首。在會試中他高中頭名,本以為在京城的武殿試中能再中榜首,可惜前些時日才知要考較天文地理等這些他認為的閑雜,這幾日正自想不通,今日聽了顧以寧一言,竟是如此簡單的道理,簡直叫他覺得懊悔——自己也讀過兵書,如何連這個道理都想不明白呢?
仆從為他端上來一盅酒,他站起躬身,誠心誠意地向顧以寧道謝。
顧以寧不置可否,在他執杯盞過來時,竟在須臾之間,将他頭上那只制藝精巧的七星瓢蟲取下,捏在手中。
他的手法如閃電,谷懷旗只覺得耳畔一陣風拂過,再凝神後,才發現閣臣大人手中多了一枚精巧發飾。
他愕着雙眸,一時才緩過心神,心有餘悸:他能在倏忽之間拿走他的發飾,若是執了利器的話,怕是能頃刻之間取人性命。
章明陶從前是見過這枚七星瓢蟲的發飾的,此時見顧以寧只将這枚發飾取走,再想着方才他那句未盡的話,似乎心中有了一些推論後的确定。
“閣臣大人好身手,晚輩自愧弗如。”谷懷旗只覺得頭皮發麻,又躬了躬身,道,“今夜聞聽閣臣雅音,十分頓悟,晚輩感念在心。”
他向他道別,明質初本靜坐其側,聞聲立時便站了起身,一同向顧以寧以及三位大臣告別。
顧瑁便和煙雨也一道兒站了起來,顧瑁覺得寧舅舅今晚雖秉持着一貫的其溫如玉,可卻隐隐能感覺到一些低的氣壓,她捉着煙雨的手,小聲同顧以寧道:“寧舅舅,我和煙雨也一道兒走了,您與各位叔伯吃好喝好啊。”
煙雨心裏存了些念想,顧瑁牽着她的手奔出去,她匆匆回身一瞥,發絲在身後拂動,絲絲縷縷間她看見了小舅舅的眼睛,那似有若無的緋紅依約藏在其間,令他顯出了與往常不一般的況味。
于是回到飛瀑下,煙雨依舊悶悶不樂,後來少年少女們又只略聊了聊,便都相攜着,往園子裏慢慢回去了。
到了西府與東府的交界處,顧瑁同煙雨在門前竹林小亭說了一會子體己話,左不過是近來的功課、糖坊巷的肆鋪這些事兒,後來顧瑁又想到了什麽,叫飲溪回了卧房,拿了一包泰白象的糖送給了煙雨。
“這是谷懷旗從範陽捎過來的,府裏的姐妹人人都有,你的這一份兒晚間同我的擱在了一處。”她交待煙雨,“一會兒可不許吃了,仔細壞了牙。”
甜香的糖抱在懷裏,煙雨的心一瞬又高興起來,她點着頭,沖着顧瑁露出了八顆雪白的牙齒,笑的可愛。
顧瑁沖她吐了吐舌頭,這便轉身回了西府。
煙雨抱着糖盒子不撒手,連小兔兒燈都叫青缇給提着,走不過幾步,前方便是西府的正門,遙遙看見谷懷旗正在送明質初。
她不慣同生人太過熟絡,見谷懷旗極其熱情地向她揮起了手,便微微欠了欠身,算是打過了招呼。
可惜将将要走的時候,那明質初便幾步跑了過來,在她面前輕輕喚了一聲煙雨姑娘。
煙雨覺得很訝然,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垂着眼睫應了一聲。
大約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明質初也覺得自己唐突了些,也往後退了一步,認真地看着她說話。
“煙雨姑娘,我家就住在三元巷,那裏有一家售賣板栗餅的肆鋪,頂頂香甜,若是你愛吃,明兒我帶給你……”
他倒退的那一步,以及這一席話叫煙雨放下了心防,這位明公子形容清俊,舉止拘禮,不是一個輕浮之人。
“這會兒才七月,怕是沒有板栗餅吧……”她對一應吃食門兒清,淺笑着謝他,“倒是多謝你了。明兒的酒席我要問過家中大人,才能決定去還是不去。”
她向他告辭,抱着糖盒子徑自往祠堂方向去了。
走了大約幾十步,青缇悄悄向後看了一眼,偷偷地說:“那位明公子還站在那兒呢。”
煙雨覺得很古怪,“他不回家站在那裏做什麽?好生奇怪的一個人。”
“您看不出來他喜歡您嗎?”青缇悄聲兒說,“他一整個晚上都圍着您轉,不曉得偷偷看了您多少次。”
煙雨聞言吓了大跳,往前走了愈發快了。
“哪有見第一面就喜歡上別人的?”她不解,“我同他沒說過幾句話。”
青缇在旁邊卻不言聲了,煙雨好奇地轉頭,身邊卻有一抹清影掠過去,在路過她的身側時,一只手輕牽起了她的衣袖,慢慢地向前走。
是小舅舅!
他來的很突然,煙雨稍一愣神,腳下就踉跄了幾步,顧以寧便停了下來,轉身看着她。
這時已打了二更,園子裏隔幾步便點了一盞一盞的燈,燈色一團團地映照在路旁的園圃花叢,偶有幾聲蟲鳴,更顯出了夜的安寧。
煙雨覺得很驚喜,眼睛亮亮地看他,“您吃完酒了麽?”
他的身上很好聞,有清冽的酒氣,淡淡地不甚濃烈。他的眉梢眼角依舊帶了幾分依約的緋紅,顯出了與平日裏的溫和知禮不同的氣質。
顧以寧嗯了一聲,擡手将一樣物件兒別在了她的發髻上,煙雨仰着頭看他,有點兒不解。
“是什麽?”
“七星瓢蟲。”顧以寧淡淡一句,轉過了身,慢慢走在她的側旁。
煙雨哦了一聲,扶了扶頭上的小發飾,這才捧着糖盒子跟在小舅舅的身邊兒走。
“是了,您剛才從谷家哥哥頭上取下來的,動作好快好快。”
見到小舅舅,連嗓音都輕快了一些,煙雨試圖讓氣氛活躍一些,便由衷地誇贊小舅舅的身法,可惜好像适得其反,小舅舅的眼眉為什麽愈發冷了下來?
她覺得得說些什麽,于是絞盡腦汁地去想,終于又想到了。
“這是谷家哥哥給園子裏的姐妹帶的糖。這盒子好精巧,我數了下有三層小屜,也不曉得裏頭有什麽機關,”她一邊兒走,一邊兒想着說話,“瑁瑁每回送我禮物,我都要回禮,也不知道谷家哥哥這邊,要不要回禮……”
小舅舅的腳步好像走得越來越快了,她悄悄追着,歪着頭去問:“您說我送他一個盛書的書袋好不好?我那一日要上學,就做了好幾個書袋,樣子倒也拿得出手……”
她說着話,兩旁的燈色就漸漸暗了下來,到山下了。
正思量着行不行,身旁人卻兀自停住了腳步,煙雨咦了一聲,也停下來,仰頭去看小舅舅。
他說我來拿,忽的将她懷裏抱着的糖盒子接過去,拿在了手中。
煙雨蹙了蹙眉,怎麽能讓小舅舅代她拿呢?
她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想要要回糖盒子,“不沉,我可以拿的……”
顧以寧哦了一聲,将一只手擡起,擱在了煙雨伸出去的手上,接着将自己的手指扣進了她的指間。
“你拿這個。”
他說話的時候,神情沒有一點兒的波動,只有眼角那一抹微紅似乎更甚。他轉身,握着她的手,慢慢往山上走。
煙雨的心隆隆地跳,他的手微微攏起來,将她的小手籠在其中,掌心的那一點溫熱便慢慢蔓延在煙雨的指尖,繼而又慢慢地上浮到心頭臉頰。
山路上的燈不甚明亮,煙雨的手被牽着,每向上走一級臺階,手便被輕輕牽動一下,她的手指淺淺地窩在他的指根,每一次牽動都震顫出若有似無的酥麻。
她的心跳的實在厲害,又夾雜着一些歡喜,慢慢地跟着小舅舅向上走,落他一個臺階看他,他的身量愈發地高,使得她要仰着頭去看他。
“小舅舅,您方才是從哪條路來的?我怎麽沒瞧見您。”她穩住心跳,只小着聲兒問了一句。
顧以寧并不回頭,淡淡一聲傳回來,“我從西府來。大約是你同人用心談天,不曾注意。”
煙雨哦了一聲,認真回想了一下。
是了,方才同明質初說了幾句,大約是那個時候,小舅舅出來的吧。
她有點兒懊惱,指尖在小舅舅的掌心蜷了蜷,再望向他時,只見他面龐如沉金冷玉,側臉被月色照的冷清,眉眼似乎冒着涼氣兒。
小舅舅這般生人勿近的臉,煙雨真的沒見過幾回。她有點兒憂慮,不知道小舅舅是怎麽了,莫不是有什麽事使他不開心?
于是沉默着,上到了半山腰的斜月山房前。
煙雨心裏像是裝了一只小鹿,沒頭沒腦地在心腔裏橫沖直撞。到了門前站定,斜月山房的檐下沒點燈,只有天井裏微微透出來一點光,略微能看清眼前人的眉眼。
小舅舅還沒有松開她的手,煙雨的手在其間偷偷動了一動,仰着臉問他,兩道明淨的眼波在他的眼眸盤旋。
“是不是有什麽事,讓您不開心了?”
小姑娘稚柔的面龐像朵半開的花,将全部的不解和擔憂擺在眼睛裏。眼前人卻忽然靠近,好看的眼眸和面龐在煙雨的眼睛裏漸漸放大近前,近到似乎快要碰到她的鼻尖了。
煙雨的心跳如雷,她在這一瞬屏息凝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卻在她的眼前,輕輕嘆了一口氣,旋即滑在了她的耳畔,輕緩的嗓音裏似乎蘊藏了幾分落寞。
“有些事若是說出來,似乎顯得我不大度。”他在她的耳朵邊輕輕說着,“但我的确是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