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蓬蓬遠春您方才那樣……我不會放在心……

煙雨聽懂了,從他輕輕的呼吸裏掙出來,轉過臉望住了他。

斜月山房今夜的門廊未曾點燈,天井裏透出來的一點光,青藍着,從女孩子纖柔的肩頭折過去,映在了他淺蹙的眉心,一點愁緒、一點悵惘。

他靜靜地看着她,那眼神溫柔,像是望住了一個夢。

眼前的女孩子像只受驚的小鹿,圓睜着一雙大眼睛,靜黑的瞳仁裏輕躍着細碎的亮光,晃動着,掠過他的眉梢眼角,一時便安靜下來。

他垂着眼睫,那一份纖長濃密似乎快要觸碰到她的,她緊張地不敢言聲,他卻不言不動,良久才将那只握着那份纖軟的手輕輕擡起來,擱在他的唇邊。

她的手同他交握,觸在他的唇邊。指尖細細微微的顫動着,一抹光色落下來,照出了纖細和柔軟,一如溫玉的質地。

她喚他一聲小舅舅,嗓音和軟有如呢喃,他不回應,微微垂首,輕輕吻上她的指尖。

一個短暫而柔軟的輕吻,一份電光石火的酥麻,剎那攀上了煙雨的指尖。

她是不谙世情的女孩子,被這樣的輕吻一息籠罩住,紅暈一霎就染上了雙頰和眉眼。

于是她顫抖着,純質而無邪的眸子裏浮泛淺淺一層水霧,也許在眨眼的那一刻就會滾落下淚珠。

“您吃醉了是麽?”她帶了些鼻音,那嗓音溫軟地也像醉了酒,她在他的眼睛裏看見了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像朵雨夜裏被輕觸的花兒。

于是她看見眼前人靜沉的雙眸裏,輕輕掠過一些痛楚,接着她便被他攬在了懷裏,清冽而溫熱的氣息一霎将她籠罩,她在他的懷裏落了眼淚,鼻息咻咻像一只受驚了的小獸。

他将她抱在懷裏,一只輕落在她纖弱的肩頭,另一只輕拍着她的背,那力度輕軟如雲,哄孩子一般。

她在小舅舅的懷裏啜泣了幾聲,又輕問了一句:“您是不開心,才去一杯又一杯的喝酒麽?”

顧以寧在她的頭頂輕點了點頭,煙雨的心不由地痛了,原本扶在他胸前的手伸出來,笨拙地環住了他的身腰。

“不開心就不開心,哪裏又有那麽多開心的事呢?”他的腰很細,煙雨使勁兒地環住,拿手輕拍了拍,面龐便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胸前,“您若是想哭,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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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和面龐一道貼在他的胸膛,隆隆的心跳聲入耳,煙雨覺得心很痛。

小舅舅那樣的大人,每日裏忙着政事,每日裏都要保持情緒穩定,即便受了委屈,也要默默地存在心裏,無處宣洩。

所以才會一杯又一杯的吃酒,所以才會在只有她一人的時候,顯露出脆弱的情緒來。

煙雨覺得心很痛,在他的懷裏霎了霎眼睫,眼淚便湧了出來,她小聲啜泣着,拿手反去拍他的背。

“您若是想哭,不要怕難為情。我不笑話您。”她吸了吸鼻子,又追加了一句,“我不看您。”

她小時候盲過,娘親總耳提命面地讓她不要哭,叮咛來叮咛去,可她總是會忘記,于是就在娘親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掉眼淚,誰都看不見她的眼淚才好。

夜宇靜深,纖柔的女孩子輕拍着他的背,一句一句地在他的懷裏安慰他,那聲音像是熟睡貓咪的呼吸,輕輕柔柔。

“我小的時候,曾經眼盲過。娘親白日裏要操持家事,就放我在山房門前疏闊的樹林子裏玩兒,那時候我雖然瞧不見、現在想來也記不大清了,可還是依約能想起那時候的快樂。草地是軟軟的,偶爾碰到臉上的葉子,也是軟軟的。草地裏有各樣的小蟲,有一回我坐在那兒拿幹草藤編戒指,不曉得是蛐蛐兒還是蚱蜢蹦在了我的手上,我也不怕……”

女孩子的聲音和軟而安寧,她聽不到他的回應,在他的懷裏蹭了蹭眼淚,仰起了臉,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您為什麽不開心?可以同我說說麽?”

顧以寧在這樣無邪的眼波裏微動了心神,手在她的頭頂揉了揉,将她輕輕按進懷裏。

“目下我還沒想明白……”他的嗓音有些喑啞,反而更加好聽了,“若是哪一日想明白了,我會同你說。”

煙雨不明所以。

不開心的事兒還可以去想嗎?不應該全部都忘掉嗎?若是一直記挂在心頭,是不是就更加難以釋懷了。

她在這一瞬忘記了他方才落在自己指尖的輕吻,只悄悄擰起了眉頭望着他。

“我小時候,開心不開心的時候,都會去前面的小林子走一走,您願意同我一道兒去走走麽?”

那個林子不大,生長着疏闊的雲杉和銀杏,不過三五步便能轉完,可卻是眼盲的她小時候的一方天地。

她記得每一課樹的位置,最頂前的那一棵雲杉樹,娘親還曾為她量了身高,拿小刀刻了一道線,傻傻的娘親,竟忘記了她會長高,雲杉也會長高啊。

還有那樹下,有高矮兩個山石,她坐在矮的那一塊,脊背就可以靠在高的那一塊,她就拿它們當椅子,坐在上頭拿草藤編各樣的小玩意兒。

還有有一處有個小墳包,那是曾經她養的一只小兔兒——窦筐打外頭買來給她的,養了半年多就因為了吃了帶露水的草葉,過世了,她記得她哭了好久好久,将它埋在了這裏,還叫娘親為它立了塊木頭牌子,上面寫了“玉兔之墓”。

說起來好久沒去了,煙雨望着小舅舅,眼睛裏就有了幾分懇請,顧以寧點了點頭,松開了抱着她的手,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她的手,往林子裏去。

林子前的那一株雲杉上,倒懸了一盞燈,也許是芳婆出門時挂在上頭,忘記取下來,誰知道呢,月亮和綿密的星子向下俯視,将這一片小林子映的靜谧安寧。

她近了那雲杉前,站住了,想給小舅舅看那道已然高過她頭頂的刻度線,可小舅舅卻微微颔首,拿手在她的頭頂比量了一下,輕道:“它比你長得快些。”

煙雨就有點兒詫異。

小舅舅為什麽把話說在了她的前頭?

她不解,歪着腦袋瞧他:“您怎麽知道它上頭刻了我的身長?”

顧以寧嗯了一聲,“我還知道,這是你娘親比量着你五歲時的身長刻的。”

煙雨面上的驚訝之色就再也掩飾不住了,她忐忑,又有點兒疑惑。

“單知道您明智,卻不知道明智成這個樣子……”她喃喃,“是了,大約在樹上刻身長,許多人小時候都有過?”

小舅舅不置可否,煙雨的快樂就少了幾分,她扁着嘴,把自己的手從小舅舅的手裏抽回來。

“我還沒說,您就知道了……”她低着腦袋,拿腳在地上輕踩了踩草葉,“我的快樂沒有了,你要賠哦。”

顧以寧眸色裏便有幾分歉意,他負着手俯下身去,去看她的眼睛,“好了,是我的不是。”

煙雨不過是同小舅舅開個玩笑,想叫他開心一些,見小舅舅反而因為自己的失落而抱歉起來,不免愧疚起來。

“不是不是,我同您說笑呢……”她擺了擺手,牽住了小舅舅的衣袖向前輕邁腳步,“我帶您去瞧我的朋友。”

她輕杳的身影在顧以寧的身前轉,也許是時日久了,她也好久沒來了的緣故,又是在靜夜裏,她似乎分辨不出那只小兔兒的墳包了,于是在林子裏轉啊轉,轉啊轉,大約轉了三個來回,都沒有找到。

顧以寧随着她的腳步轉,見她撓着腦袋又要轉第四個來回,于是清咳了一聲,遙指了一個方向,“可是在那裏?”

煙雨聞言,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見月色傾瀉下的兩棵雲杉樹之間,有一個小小凸起的墳包,上頭覆滿了落葉,前頭立了個小小的木牌。

煙雨眼睛亮了起來,說了一聲是了,這便牽了小舅舅的衣袖,向那小墳包走過去,蹲下來仰着頭指給顧以寧看。

“您看,這是我小時候養的一只兔兒,可惜我那時候眼盲瞧不見,沒有照料好它……”小姑娘的眼睫垂了下來,似乎有些懊惱和落寞,“它叫玉兔,說不得這會兒陪着嫦娥在月宮裏搗藥呢。”

她說着話,忽然像想起來什麽似得,眼睛裏帶了點兒疑惑地望住了小舅舅。

“我只說帶您見我的朋友,可沒說是什麽……您怎麽知道是這裏呢?”

顧以寧的眉眼在月色下愈發深秀清俊,他不言聲,煙雨愈發奇怪起來,“您從前來過這裏麽?”

良久,顧以寧才微微颔首,嗯了一聲。

見煙雨面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顧以寧便牽着她的衣袖,慢慢往回走。

“你從前眼盲時的記憶,如今還記得多少?”

冷不防地問起這個,煙雨就陷入了思索,一邊想着一邊回答他。

“……我總是斷斷續續地會記起一些事情,可是又記不清晰,我娘親說,問我五六歲之前的事,我全然不記得了。”

他在月下慢慢走着,認真地聽她說完,好一會兒見她不說話了,才輕聲道:“你記得杉樹上的身長刻度,記得玉兔的墓,還記得編草藤時跳上手指的蛐蛐兒……”

他頓了頓,忽地停住了腳步,溫柔地看着她,“為何不記得給過糖的哥哥?”

他的神情認真極富有耐心,眉眼像是氤氲了溫柔的月色,靜靜地看着煙雨。

煙雨怔住了,認真地在腦海裏搜尋着眼盲時的記憶,可是她思來想去,卻仍舊沒辦法回憶起他說的那一位哥哥。

“我不記得了……”她嗫嚅,“您怎麽知道的。”

她想着想着,仰頭擰着眉頭看他,“那個哥哥,莫非是您?”

顧以寧在她問出這一聲後,微微颔首,煙雨啊了一聲,雙手掩住了口,眼睛裏就盛滿了疑惑和不解,再過一時,就變成了歉意。

“原來小時候您見過我……”她想着他說的話,忽然又驚喜起來,眼睛亮亮的,“您說小時候,有人給您一顆糖,是我嗎?”

顧以寧嗯了一聲,就見眼前的小姑娘整個面龐都明亮起來,她喜氣洋洋地看着他,像一株可愛的花兒。

“我怎麽能記不起來呢?”她拿兩只手抵在太陽穴上頭,使勁兒擰着眉頭想,“我今晚一定要好好地想……一定能想起來的。”

她太高興了,簡直想要跳起來,“我娘親說我小時候頭上一邊一個小啾啾,像是年畫裏抱魚的娃娃,您能見到那個時候的我,我可太高興了!我小時候多可愛啊!”

她又有點兒遺憾,盯着小舅舅的面龐使勁兒地看,“可惜我那時候眼盲,瞧不見您的樣子……我五歲,那您就是十二歲,呀,給您糖的是我呀,我可不會将您哄騙了去!”

顧以寧看着她喜氣洋洋地樣子,眼梢眉角就帶了一星兒笑意,“你還記得是什麽糖麽?”

煙雨聞言一下子就蔫兒了,耷拉着眼睛眉毛,想了半天。

“不記得了……小的時候我娘親怕我壞牙,不給我吃糖,我能把糖給您,一定是一百萬個喜歡您。”

一句一百萬個喜歡您,倒使得顧以寧微怔了一下,他默然,似乎也在回想。

“其實不是糖。蠟做的糖球,瞧上去像是琥珀的樣子。”他頓了頓,“鴿卵大小。”

煙雨更加高興了,“您還留着嗎?若是還留着,可以拿來給我瞧瞧麽?”她豎起一根手指頭跟他保證,“我保證不要回來。”

顧以寧微笑說好,牽着她慢慢往斜月山房去。

斜月山房的廊下這一時卻懸起了燈,大約是娘親瞧着她還沒回來,有點兒擔心了吧。

煙雨被小舅舅送到了門廊下,想着方才的對話,就有點兒興奮。

“您這會兒開心了麽?”她搖了搖他的袖子,仰着頭瞧他,“您吃醉了酒,又有些心緒煩亂,所以方才那樣……”

她說到這兒,腦海裏便浮現出小舅舅方才輕吻她手指的畫面,一霎酥麻又襲來,紅暈也染上了面頰,說話就吞吞吐吐起來。

顧以寧幾不可見地挑了下眉,唇畔挂了細微的笑,“我方才哪樣?”

他語聲輕輕,卻問的煙雨不敢擡頭,她遲疑着,掩飾着自己的羞赧,“就那樣,我是不會記在心上的……”

她羞的不敢擡頭,一旋身背轉了過去,“說不得明兒酒醒了,您也忘了……”

屋子裏響起了人聲,是芳婆在說話,“姑娘回來了?”

煙雨心裏一跳,應了一聲是,又悄悄轉回了頭,小聲道:“您記得找糖給我瞧啊。”

顧以寧說是,目送着她進了門,這才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進了西府,顧以寧便往書房而去了,在頂南的書櫃最上頭,取下一只漆盒,輕輕拂去其上的塵土之後,他才打開盒子,取出了其中一枚琥珀凝脂般的蠟球。

望着這枚蠟做的糖球,塵封的記憶像是被打開,十年前那個失去母親的少年,慢慢地浮現在眼前。

他端詳着手心裏的蠟球,手指輕輕按了一下,細微的動作卻使得蠟的表面開始脫落。

大約是時日久了的緣故,又從來不曾取出來看過,糖球蠟做的表層忽而掉下來厚厚一塊,露出了其間銀白的材質,看上去,像是在蠟裏藏匿了一個堅不可摧的鐵球。

金陵有個小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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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蓬蓬遠春您方才那樣……我不會放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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