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玉壺買醉你只管操心我
書房外的夜暗着,許是哪一盞燈被吹滅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石中澗望着窗紙上的一道剪影,低聲通禀了一句,裏頭便傳出了一聲進來。
公子坐在書案後,眼前一方漆盒,他的手指擱在上頭,透白的顏色同古舊的漆盒擺在一處看,像是靜沉的畫。
石中澗覺得斜月山房像是一個神仙洞府,公子回回從那裏回來,心緒總要好很多。
“……當年嚴家老幼婦孺一共二十餘人往三萬衛走,三萬衛極地苦寒,離範陽七八千裏地,離金陵更有三萬裏。流放的案犯裏若有婦孺,怕是連範陽都過不得,就會病死凍死。好在嚴家命不該絕,在走至安丘時,遇上了山匪,流刑的官兵死傷大半,嚴家人也所剩無幾,此事當年已上報朝廷。”
“那位老人家形容枯槁,在距安丘百裏的登瀛隐姓埋名九年,若非嚴複禮此番冒險下金陵,怕是難尋她的下落。屬下已派人将老人家接回來,算着時辰,大約五日後能到金陵。”
顧以寧嗯了一聲,拿指節在漆盒上敲了敲,似乎在思量着什麽。
“明日一早,去将顧家祖宅裏的金匠請過來。”
顧家祖宅位于雍睦裏,如今只有一些做四時衣裳的裁縫、繡工、做首飾的金匠、年邁的花匠一類的老仆在其間,也是看家做活兒,捎帶着算是給他們頤養天年。
石中澗領命,又問起明晨大朝會的事。
“陛下明日宣了大朝會,想來身子舒爽了許多。程太師近半個月未曾上朝,明日怕是要去了。”
顧以寧嗯了一聲。
陛下年過不惑之後,精神氣便不如從前,機緣巧合之下,得一仙道蠱惑,以自己的丹藥為陛下解除身體的疲累,獲得了陛下的信任。
此道為陛下煉四時丹藥,逢年節陛下都要供奉上天,程太師擅寫青詞,從此獲得陛下的倚重,又以貪腐之名,聯合朝中諸臣,将耕望先生拉下馬,坐上了內閣首揆的座椅,一路青雲直上。
前歲,顧以寧一篇有關于衛喇六城的千字策略,獲得了陛下的青眼,親往文淵閣同他詳談,之後日益器重。
那丹藥服食久了,愈發要加大劑量,雖起先能暫時獲得一些快樂,清醒後身子卻益發受損,陛下本是清明之人,如今被丹藥捆綁,也在試圖掙脫,可惜見效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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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陛下常以太極劍法等錘煉自身,身子倒是強健了一些,可惜那丹藥似能叫人上瘾,偶一松懈,陛下又會被重新控制心神,如此反反複複,當真是折磨人。
石中澗這裏将今日之事一樣一樣地回禀,一直到深夜不提。
到了第二日大朝會,那告病半月的太子太師程壽增,果真一臉枯槁地站在了衆朝臣列前。
他子息薄弱,膝下只有二女,次女招贅在家,唯有孫子程務青可承繼衣缽,如今程務青卻深陷刑部天牢,怎能不叫他心力交瘁。
依着他的能力,區區刑部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可事發委實突然。
“行首案”初發時,他便将程務青拘在了府中,其後愈演愈烈,京中抓了七個有名的纨绔,那個為友伸冤的女子甘願受殺威棒,狀告程務青為首惡,他才慌了起來,請女婿盛實庭将程務青藏匿于青藜園,卻未曾想半夜竟失蹤了。
他派人多方巡查,都找不到孫兒的下落,再得知消息時,就是那個殺千刀的莽夫楊維舟,竟然當庭奏禀陛下,言稱“行首案”全部案犯皆已抓獲,又獻上百頁案宗,請陛下定奪。
“行首案”轟動金陵,那個以肉身生受殺威棒的女子名滿金陵,便是連陛下都知曉此事,于是楊維舟冒着生死之危當朝面聖,打的湖阜一黨毫無還手之力。
此時陛下已然端坐在金銮殿上,他原是個面容俊逸的中年人,這些年服食丹藥倒使得面帶灰敗之相。
程壽增乃衆臣之首,領着臣工躬拜天子之後,忽然轉身向朝臣們長揖到底,又轉身向着陛下垂淚,旋即動作顫顫巍巍地跪倒在地上,慢慢地趴下,揚聲一句:“臣有罪啊……”
這一聲長嚎實在令人震顫,在深宏肅穆的殿宇裏悠然回旋,龍椅上的天子本有些精神渙散,聞言立時便來了精神,努力彙聚了精神往殿下看去。
程太師一番陳詞,涕淚直下,已知“行首案”已無任何轉圜的餘地,這便極力向陛下請罪,說到悲憤處,直要陛下将他的官爵除去,告老還鄉去。
衆臣工聞言都在面上顯出感同身受的神情,陛下自然出言挽留,無非就是一些稚兒之事無關與你,最不至此的一些話罷了。
于是大朝會便在這樣君臣相惜的場面裏散去,程太師在盛實庭的攙扶下,邁着顫微的步子往外走,路過的朝臣微微向他們二人致禮,倒無一人停下來寒暄。
湖阜黨之人為了避嫌,也不圍簇在他們的身邊,程壽增盛實庭岳婿兩個一路走出了宮門,上了車轎,一路無言,直至成賢街時,程壽增才嘆了一口氣,向着女婿默然無言地看了一眼。
“從前我還記得阿青個子一把大,在我身前背千字文,怎生過了十多年,就成了這個樣子?”他愈發覺得心痛起來,向着從前那孩子乖巧的模樣,怎生後來就長成了這個樣子?
擦去面上的眼淚,程壽增見垂坐眼前的女婿涕淚滿面的樣子,不由地說了一句,“此事先不必同珈兒提起,我另有計較。”
盛實庭哀恸地說不出話來,好一時才語帶悲戚道:“兒子這便去打點,從天牢裏尋出個形貌差不多的,只要給足了銀錢,必能過關。”
程壽增打的便是這個主意,只是刑部如今橫空出來一個楊維舟,将刑部牢獄看的密不透風,也不知能不能辦成,
他在大朝會上的表演已然耗盡了精神勁兒,這會兒便揮了揮手,叫盛實庭自去操辦不提。
那一頭齊王粱東序推遲了回北地的時日,索性在積善巷口頭買了間屋子,住了下來。
他是個面上跳脫,胸中自有溝壑之人,認準了目标那便一百萬個不回頭。
先叫人買屋,又叫人将白鷺洲上,名滿金陵的一位行首請來了這裏裝樣子,對外只說齊王為了這位女子,晚幾日再走,這番操作倒叫衆皇親貴胄都覺得合情合理——畢竟這一位白日裏往禁中侍疾,晚上還要流連秦樓楚館,名聲在外啊。
粱東序這廂尋得癡情,那頭斜月山房裏,顧南音同芳婆算了一天的賬本,只覺得頭昏腦脹,便站了起身,往天井下站了一站,同芳婆閑聊着。
“昨兒濛濛回來的委實有些晚,青缇又是個嘴緊的,問來問去就是同瑁姑娘在玩兒……”顧南音思量着說,“今兒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去給瑁姑娘送書袋,真是有了朋友忘了娘啊。”
芳婆就拿掃把掃地,笑着叫姑奶奶安心。
“總說孩子離不開娘親的,奴婢怎麽瞧着是娘親離不開孩子?如今日子好過起來,姑娘也有自己的交際,您就該忙些您自己的事兒,何必一顆心總牽系着她?橫豎開了春就回廣陵了,這一段時日你就出門子逛一逛,再不濟同香茶姑娘閑聊也是好的。”
提起香茶,顧南音就有點兒心虛,腦海裏一霎就浮起了那一晚的旖旎畫面,為了掩飾便假咳了一聲。
“回廣陵也好……”她敷衍地接了一句,忽聽的門外有人喚:“姑奶奶,公中劉阿公叫小人傳話來了。”
芳婆便把門打開,認出來人是跟在劉賬房身邊的跑腿小厮。
他手裏遞過來一張紙條,恭敬地說道:“阿公想起來了,十年前是西府的六爺叫人送來了條子,只說斜月山房表姑娘的月錢銀子,每個月從他的月錢裏扣,同府裏的姑娘們一般數目。”
小厮說完便走了,顧南音聞言怔在了當場,芳婆将條子遞在了姑奶奶的手裏,目色裏有些顯而易見的疑慮。
“十年前咱們也才回顧家,姑娘是怎麽同六爺認得的啊?”
不管怎麽說,六公子的恩情是要記得的。
顧南音腦子裏将一些她的推斷聯系在一起,心裏就有了些計較。
正思量着,外頭打了落更,一聲聲地,顧南音捏了捏肩頭,道:“理了一天的事,肩背有些酸痛,我去香茶那裏去一趟。”
她回了屋子換了衣衫,臨行前又叮囑芳婆:“再過半個時辰,姑娘若是不回來,你就下山迎一迎她。”
見芳婆應了,這便下了山出了門。
夜色落了下來,靜深地像井,這一帶都是官邸私宅,積善巷更是一條街都是顧家的門庭,鮮少有人在此間逗留。
顧南音慢慢走,快要到巷子口,遠遠地瞧見廣濟堂門前點着燈,對過的一間大宅,朱紅大門下也點了兩盞大紅燈籠。
顧南音就有點兒奇怪。
廣濟堂的對過,一向是無人居住,門前長年累月地積着灰和落葉,怎生今夜門庭前幹幹淨淨,甚至兩邊的石獅子也換了嶄新的兩座。
腳步比思緒快,她疑慮着就近前了,正凝神望了望,倏忽那宅門就拉開了,有一人手速極快地将她拽了進去。
顧南音吓得昏天暗地,再睜眼時,已被溫熱的氣息所包裹,觸目的是一張極其明秀的面龐,他将她籠罩在身下,手臂緊緊地箍緊她的身腰,将她一下子推倒在門後,将雲檀的輕呼關在外頭。
顧南音驚魂未定地對上他的視線,那雙眼睛帶着狡黠的笑,旋即一個輕吻就覆下來,先親了親了她的眼睛,顧南音一下子擡起手來要打,他一笑,迅疾地拿手按住,按在了她的臉側,接着又是一個輕吻,落在了她的鼻尖,再一路向下,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氣息輕軟馨香,在她的唇上啄一口,她啓唇想咬他,他卻一下子嗪住了她的,大力地吮吸着,将她的香甜悉數吮入口中。
顧南音的身腰便一寸一寸地軟了下來,她在他的耳畔呢喃,我的丫頭……。
粱東序強而有力地再度吻住她,一把将她抱起,從她的唇一路吮吸上她的耳垂,吐着氣兒說:“你只管操心我……”
于是他抱着她,一路吻住往卧房裏去,裏頭只昏昏地點了一盞燈,雲絲帳垂下一方旖旎的空間,他将她安放進雲絲被,只管在各處點火。
床邊一盞紅蠟的火在燈罩上搖曳,搖曳成巨大的影子,天地日月都像是變了色。
一曲終了,他從雲絲被裏的末端拱出來,意猶未盡地趴在延綿的雪白上,唇邊嗪了一抹櫻紅。
“好甜……”他緊緊地覆着她,像是怕又被丢棄,只拿小狗一般的眼睛望着,“娘子……我想……”
顧南音乜他一眼,“不,你別想。”
她兇巴巴地把他踢下去,“別想那些不切實際的,我對你沒有長久的念頭。”
粱東序被噎得一口氣沒上來,一時才又重新爬上來,眼睛裏就帶了點兒委屈。
“娘子別惱。我就是問問,這回給銀子,能不能漲到十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