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金枷玉鎖父女初見
厚重的夜色像只吞噬萬物的巨獸,盤旋在紫禁城的上方,爪牙牢牢地抓住下方貪婪的世人。
宏闊的文淵閣此時寂靜無聲,高懸的宮燈照下來,照出了桌案前垂坐五人的深穆面龐。
內閣首輔程壽增垂垂老矣,坐在正座面色萎黃,将手前一紙“票旨”推至衆人眼前。
“……此為懇請儲君登臨帝位的票旨,老夫已畫押,想來諸位皆無異議,都将自己的名字署了吧。”
陛下昨日晚間傳來昏厥的消息,到了深夜,東宮親衛已然同護衛禁中的親軍衛各分天下,大有取代親軍衛之意。
在場四人均靜默無聲,盛實庭唯丈人馬首是瞻,不過上下掠過,便行雲一般署上了名。
內閣原有七人,顧知重抱恙已久,只在內閣挂了名,另一人上月丁憂去職,如今內閣除去程氏翁婿,便是封長胥,高輔秦,以及顧以寧。
高輔秦乃是程氏翁婿的附庸,自是随在了二人之後,封長胥垂眸不言不動,良久才将目光投向顧以寧。
顧以寧将手擱在票旨之上,指節輕叩了幾叩,良久才在昏昏的燈色下,擡起了眼睫。
“傳位該有诏書,而不是內閣進言,此票旨,我不會簽。”他站起身,颀秀的身影遮住了頭頂一點光,使得他眉眼深秀如河谷。
“你我身為內閣大臣,此時該關心的,是陛下如今境況究竟,而不是假傳聖意,置陛下之安危于不顧。”
他起身向外去,高輔秦喚他一聲,似有相勸之意:“此時文淵閣外,皆是東宮之近衛,顧大人還是不要冒險的好。”
顧以寧并不理會,在踏出門前的那一刻,兩名東宮近衛已然拔劍相攔,意圖逼退。
顧以寧面上不興波瀾,手下卻迅疾,将兩名近衛之劍推拒開來,旋即身形微動,已然出得正門,兩名親衛立驚訝過後,提劍追上,卻忽的腳步聲雷動,又有人領兩隊親衛軍持劍而來,将顧以寧護在了正中心。
來人正是親軍衛指揮使羅映洲的親信,名喚遲存己,此時他将顧以寧護在中心,面向正廳諸人,高聲道:“本将奉陛下旨意,請諸位臣工往寝殿一去,請諸位同我來。”
程壽增巋然不動。
陛下身中丹砂之毒,命只在旦夕之間,太子殿下已然接管朝政,外有吳王壓城,這天下勢必歸在東宮之手,此時再去觐見陛下,有何意義?
即便顧以寧有親軍衛護送,也無回天之力。
遲存己的話音落下良久,閣中唯有封長胥起身,向身後幾人拱手作別,随顧以寧往外而去。
一路匆匆往乾清宮而去,路邊駐守的,親軍衛中夾雜着東宮護衛,衣着服色皆不相同,一看便知。
遲存己腳步匆匆,低聲向顧以寧說着前情。
“陛下昨夜服用丹藥過量,疑是東宮動了手腳,深夜時便咳血不止,今日便昏厥過去三次,太醫束手無策,如今唯有厄芙片能解除此丹藥之毒,延緩壽命,只是此時宮中被圍的鐵桶一般,末将曾派手下以及宮娥出宮,皆被攔在宮門前,不得出入。陛下眼看着……”
“今日一早,諸皇親家眷、邊境駐防将軍之親眷,皆被征召入宮。您的祖母梁太主也被質押在宮中。”
顧以寧腳下不停,袍角劃出利落的弧線,他不置可否,只一時才道了一聲知道了。
三人在殿前被攔下,羅映洲急走而來,高聲向殿中呼號:“內閣大臣顧以寧、封長胥觐見。”
良久,才有內侍來請,顧以寧匆匆而至,但見正殿裏,太子殿下梁甫深正襟危坐,面有哀色,見顧以寧并封長胥而來,急步上前,哀戚道:“皇父念二位愛卿已久,快些去。”
說罷,竟淚如雨下,說不出話來,顧以寧微微颔首,攜封長胥入得寝殿。
那龍榻上正歪躺着一人,形容枯槁,雙目無神,唇邊血跡斑斑,像是将将嘔過血。
顧以寧快步上前,屈膝扶住了陛下肩側,在他的合谷穴、陽陵穴輕擊數下止痛,這才低聲道:“陛下疼痛可有緩解。”
此二穴專司苦痛,仁明帝緩緩睜開眼睛,疼痛似有緩解,他在顧以寧的耳邊,低聲道:“東宮心術不正,加害于朕,逼朕讓位,齊王……朕屬意齊王承繼大統,”
他咳嗽起來,好一時才停下來,“他沒走遠,就在彭城,叫他來勤王。”他複又挨近顧以寧,低聲将一些緊要之事,說與他記下。
顧以寧聞言并未有情緒波動,只蹙眉望去。
陛下印堂已然發青,顯是毒入五髒六腑,東宮如此嚣張,顯是篤定陛下活不過今夜。
如今親衛軍萬人仍在陛下手中,當務之急,是要為陛下取來合芙片,陛下若能再挺三五日,等來齊王救駕,或許此事還有轉圜。
他主意打定,只在陛下耳邊道了一聲是。
“臣,咄嗟立辦。”
仁明帝自重用顧以寧以來,聽從他之言以修心抵丹藥之瘾,雖常常抵禦失敗,卻深知丹藥之苦,清明時深覺顧以寧之用心,此時見他應承,這便疲倦地阖上了雙目。
顧以寧同封長胥大步流星出了乾清宮,羅映洲在外迎上了他。
前夜東宮異動,羅映洲第一時間便奉陛下之意派人知會彭城,此事顧以寧也早已知曉,卻不知東宮昨夜便發難,速度可謂十分迅疾了。
那丹藥裏被做了手腳,禦前到得一個時辰前才知曉毒因,對症之後便去配解合芙片,卻發現宮中缺失許多味藥材,如今東宮死守宮門,無法派人出去。”
顧以寧沉吟一時,低聲道:“在宮門各處點火,趁亂送出人去,多多益善。”
羅映洲依言照做,顧以寧又向着封長胥道:“你我二人,往奉天殿那裏走一遭。”
奉天殿乃是群臣聚居之地,此時在東宮眼皮底下往那裏去,無異于火中取栗,倘或太子起了殺心,二人便會有性命之憂。
然而他二人由文淵閣出來的那一刻,便已站在了東宮的對立,當下刀山火海的,只有硬着頭皮向前走。
待在奉天殿中安撫群臣後,顧以寧同封長胥依舊往乾清宮去,一路上果見四處有火光四起,途徑坤寧宮時,忽見由殿中走來一人,正被殿外護衛攔着,那身形纖柔,火光一映,顯出白似雪玉的清透面龐來。
顧以寧心念一動,急步上前,喝止了護衛,将她牽在手中下了玉階。
煙雨同梁太主一道入宮,此時被困在坤寧宮中不得出,此時見了顧以寧,砰砰亂跳的心才安定下來。
她知道今夜事關重大,見小舅舅身邊亦有人,便規規矩矩地欠了身,喚了一聲大人。
封長胥見狀,走至遠處等待。
顧以寧眉眼微蹙,和緩道:“此時無人,可喚我名字。”
煙雨一怔,來不及去想旁的,只仰臉望住了他,眼睛裏全是擔心。
“今早我去向太主娘娘讨主意,正碰上宮裏傳召,我就跟着來了。”她有點兒怕小舅舅責怪她,垂了垂眼睫,旋即又擡起頭來,“您沒事就好。太主娘娘在這裏坐了一個白日,好在她輩分高,旁人也不敢怠慢她,您別擔心……”
顧以寧嗯了一聲,問道:“那你呢?”
“我也很好,我帶了幾塊蒸兒糕,肚子也不餓,您從昨夜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吧?”她把兜裏的手帕拿出來,打開仔細撿了一塊糕點拿出來,舉在小舅舅的面前,“您嘗一塊?”
這一時哪裏還有心境吃糕點,顧以寧将她手裏的糕點接下,又放回來,重新為她包好放在了她的手上。
“你好好陪在祖母的身邊,她會護你無虞。”他拍了拍她的腦袋,眉宇間雖平靜如初,卻仍能瞧出來一些煩的端倪。
“小舅舅,到底出了什麽事?”她遲疑,又不願意為他添亂,“我心裏有點怕。”
顧以寧嗯了一聲,嗓音和緩,同她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不過是一宗小事。需要一味名叫‘合芙片’的藥來救命罷了。”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轉了個面,往坤寧宮裏推了推,“去吧,我在。”
煙雨不願給小舅舅添麻煩,心裏雖然擔心,卻仍乖巧地回來坤寧宮,太主娘娘正在暖閣裏躺着,見她來了,坐起身,拿指節抵了抵太陽穴,道:“殿門前可見着內侍宮娥的了?”
煙雨搖搖頭,偎了過來,悄聲在太主娘娘的耳邊,将見着小舅舅的事說了。
梁太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一時才看着煙雨道:“你可有膽量走一遭?”
倘或她有膽量走一遭,能為小舅舅消解災厄,她有何不敢的?
煙雨定了定心神,點頭應是,接着不待梁太主言語,出主意道:“您就裝心腔子疼,藥在家中,若是不吃的話,就會……”
梁太主接口道,“若是不吃藥,即刻就死給他們看。”
她定定地瞧着煙雨,說了一句罷了,煙雨卻搖搖頭說不能罷了,她眨眨眼睛,“就是開個口而已,說不得不給出宮呢!”
梁太主搖了搖頭,煙雨卻打定了主意,撲在了太主的身上,高聲哭道:“太婆婆,您怎麽了……快來人啊!”
這一聲喊,果然驚動了陳皇後,她提着裙子過來,見梁太主捂着胸口歪倒在榻上,急促地喘息着,像是喘不過來氣似的。
陳皇後今日一天對着這些內命婦們,也是氣悶的緊,陛下那裏也無法去,正是煩躁的時候,此時見梁太主犯了心疾,這便做起了筏子,大喊道:“趕緊來人,瞧瞧太主殿下怎麽了?”
煙雨撲通一聲跪在了陳皇後的身邊兒,哭着說道:“皇後娘娘,太主殿下有心疾,府裏頭備了專藥,今日出來的緊,沒帶出來,您能不能準臣女出宮,為殿下取藥……”
陳皇後見太主殿下這副樣子,也吓得六神無主,她本就是心腸軟的婦人,此時氣起來,也就不管不顧了,叫煙雨起來,她親領着往坤寧宮外頭去了。
她指着那護衛道:“瞧好了,這是大長公主殿下的人,你們盡管去報我那太子皇兒,今兒這孩子我放出去了。”
她将出入的令牌遞給煙雨,叫她莫怕,“我叫我宮裏的宮娥一時去宮門口等着你。”
煙雨見能出來,便不怕什麽了,只一味地向前走,穿過後宮宮殿與宮殿的甬道時,便聽到後頭有人喊:“什麽人?站住!”
她穿的不是宮娥的衣裳,走在宮裏十分地顯眼,到底是十五歲的女孩子,腳步登時便有些慌亂。
她不停步,身後人的腳步就迅疾了起來,煙雨心裏愈發害怕,見前方拐過去便出了後六宮,忙疾步轉過去,卻正撞上一個人,她向後踉跄了幾步方才站定,一雙驚惶的眸子擡起來,望住了眼前人。
眼前人蓄了一把美髯,面容清瘦儒雅,視線同眼前驚惶的小姑娘撞在一起,忽然就凝住了,一動不動地望着她。
煙雨怕的厲害,身後的護衛似乎快要追上來了,煙雨慌得立時躲在了一旁的夾道裏,一雙眸子緊緊望住側旁這位大人。
護衛的腳步聲響起來,煙雨緊張地冒了一身的的冷汗。
“輔臣大人,您可見到一個瘦弱的小姑娘跑過去?”
盛實庭哦了一聲,慢悠悠地擡起了眼睫。
煙雨的心提在了嗓子眼,覺得這一瞬有如滄海變桑田,接着她聽見這位清瘦儒雅的大人,慢悠悠說了一句。
“向禦河那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