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遙岑寸碧七兩銀子換一棟房
一直進了斜月山房的門,身後都沒有人追過來。
煙雨從小在山後的林子裏跑掼了的,并不覺得累,只在門後抱着膝慢慢蹲了下來。
天井下晃晃的一盞燈,昏昏地照着煙雨腳下的一雙鞋,淺藕色的鞋面上,沾染了星星泥斑。
她拿指腹在鞋面摩挲來去,想着昨兒娘親說起的那一句話:打從咱們來府裏起,自己每個月的月錢,都是從小舅舅的賬上走的。
是恩惠吧。
眼盲的那兩年,識得了小舅舅,也許是同情,也許是憐惜,所以才有了後來的這一切。
也許他僅僅只是記得幼年時的那個孩子,随手施出去的恩惠,并不曾放在心上,可是長大後的她卻追了上去,在他的眼跟前兒晃,晃啊晃的,小舅舅便又記起了她。
鞋面上的污泥被抹去,顯出本真的顏色。
一介孤女,寄人籬下,幼時還眼盲過,這樣的她自然被人憐惜。
小舅舅像是懸在天上的,高寒孤寂的星子,倘或伸手去摘,一定是難于登天,可若是那星子俯身來就你,看在旁人眼睛裏,那便是極為難以置信的。
起先是因了小舅舅失約而郁郁,後來見到了呂家姑娘與他同進同出,她才有些莫名的情緒,是酸楚麽?也許她與小舅舅之間,原就不是對等的,所以她才會患得患失,一點風吹草動都會牽動心神。
門外有人在輕輕叩門,煙雨的心撲通撲通跳了跳,扒在門縫裏偷瞧了去,卻是香茶姨母的面龐。
煙雨期待的心又落回到肚子裏,她收拾了心神,打開了門,乖巧喚了一句香茶姨母。
屠香茶由東小門進來,她難得來,上山也走了好一陣兒,見是煙雨守在門邊兒,笑着問了一句:“如何是你來開門?你家娘親呢?”
煙雨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眸,方才青缇瞧她傷心,便獨自個兒進屋裏去了,大約也知會了娘親,于是便沒人出來。
“您請進。”煙雨引着香茶姨母往正廳裏走,笑着說,“從來都是娘親去,倒沒見您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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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香茶這一回是來給顧南音送銀子的,此時笑而不語,只說起白日裏的見聞來。
“這兩日,金陵倒是火了一間肆鋪,引得城裏的姑娘嫂子們都去瞧,門口擠的滿滿當當的——”她笑着問她,“拿布染色,做出來的小發飾,這不是咱們濛濛掼會做的麽?前年,你不是還照着針灸圖冊,給我做了個肉桂色的小人嘛?若是依着那肆鋪裏的售價,姨母可是賺大發了。”
煙雨嗯一聲,覺得有些歡欣鼓舞。
今兒顧瑁也同她說了買賣上的進展,又叫她将家裏的存貨全都翻騰出來,全挂到肆鋪裏去賣,還給她了慢慢一張預定單,可見晉康翁主同她那些好友很有幾分號召力。
她一邊兒引着姨母往正廳裏走,一邊道:“您若是有什麽喜歡的樣式,就告訴我,等我閑下來,就給您做。”
屠香茶點頭應了應,進了正廳,便見顧南音迎了出來,眼睛帶了一點兒的感激瞧着屠香茶,牽住了她的手,引進了卧房去做。
煙雨知道娘親同香茶姨母素來是有幾分體己話要說的,這便乖巧地坐在正廳裏吃點心,卧房的門虛掩了,偶爾打裏頭飄出來一兩句,聽在煙雨的耳朵裏,就愈發地坐立不安。
“我這些年倒是存下來一些銀錢。前歲将廣濟堂盤了下來,使了一筆銀子,其餘地都存着呢。”
屠香茶取出了一張銀票,輕輕地推在了顧南音的眼前,“這裏是五百兩的銀票,日晟昌票號的。”
顧南音垂着眼眸,再擡起時,眼睛裏就帶了一些歉疚。
“我嫁個女兒,倒勞動你動了養老的錢兒——”她嘆了一息,“原想着這些年存下的錢夠濛濛的嫁妝了,卻未曾想有這樣的造化,只能盡我所能,別給姑娘跌份兒。”
“那可不,人人都盼着高嫁高嫁,高嫁了這嫁妝也要水漲船高,雖說咱姑娘配得上,可到底在這樣的門第面前,少了幾分底氣。”
屠香茶将銀票拍進了顧南音的手掌心,悄聲問起來前幾日同顧南音兜搭的男人來。
“對門的宅子這些時日空了下來,今晨我家抓藥的郎中遞過來一個檀木匣子,說是前些時日對門宅子的仆人送過來的,他随手擱在了藥櫃那裏,今晨才想起來給我,整好,我給你送來了。”
顧南音想起那個化名宗衍的男子,到底沒問他的真名姓,只是瞧着他那賃房子的氣度,倒像是個出手闊綽的富商。
她一邊兒擺弄檀木匣子上的鎖,一邊兒說,“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何至于追根究底的?最好他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他,從此以後不要再有牽扯的好。”
她的話音落地,匣子也打開了,倒露出了一張戳了金陵府衙門的地契和房契來。
顧南音有點兒詫異,撿起那地契一瞧,正是廣濟堂對門宅子的土地,二進的宅子,大大小小的房屋十八間,東西南北測量下來攏共有二畝地,還有一張衙門的買賣合同,經濟、中人的名字挂在上頭,買方那裏空着,卻戳了官衙的章。
也就是說,顧南音只要在上頭簽了字畫了押,再去衙門備案,這房子土地便是她的了。
屠香茶啧啧兩聲:“這人倒很重情義,走了便走了,竟送了間宅子與你。你瞧這上頭寫着呢,值兩千三百六十兩銀子。”
顧南音将地契房契放回了木匣子,又掂量了掂量那匣子裏的一串鑰匙。
“給了他七兩,倒還了我一棟房子。”她可惜地蓋上了木匣子的蓋子,手指搭在上頭敲了敲,“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萬一他哪天找上門來,我還拿他沒法子呢。這匣子還放你那,若是見着人了,依舊還給他。”
“還什麽還呢?那人身邊兒的護衛個個都是北方口音,說不得早就出城走了。這幾日可有人找過你?”她拍拍顧南音的手,“你只當先存你這的,三五年之後無人領了,你再處置不遲。”
兩個人在卧房裏頭說着話,煙雨多多少少聽着了幾句,只覺得心頭又沉重十分。
香茶姨母果是來周濟她們的,原來成婚不似兩方口頭上說一說這般簡單,還要娘親操這麽多的心。
她由着青缇為她沐浴洗漱,更了衣之後便在床榻上窩着,去瞧今日顧瑁遞來的訂單。
上頭一行一行地記得倒是清晰,預定的樣式也不是很疑難,就是十分的瑣碎,她想了想,叫青缇拿來木炭筆,在紙上仔仔細細地畫了六個樣式。
“不畫好樣子的話,客人總要天馬行空,如今桃兒李兒的尚算容易,萬一那一天叫我做個千手觀音、五福捧壽,那我可有的煩心了。”
青缇就掩着口笑,“過來光顧的,全是十一二歲的女孩子,青春正好的年紀誰會想要戴一個五福捧壽在頭上?”
煙雨這會兒看了肆鋪這兩日的賬,心裏正美着,晚間的事兒便暫時忘卻了。
“我呀,我就會戴奇奇怪怪的小發飾,你還記得前年咱們做的那個蜘蛛?吓不吓人?”
青缇蹙着眉頭說吓人,又瞧了瞧這兩日的進賬,只覺得心眼兒裏都裝滿了銀子。
“就沖着這一個六十兩的定金,姑娘們要您做什麽,您都得硬着頭皮做呀。”
煙雨也覺得是這個道理,心滿意足地将紙筆擱下,靠在床頭悄悄兒地想着心事。
就是這樣一直仰望着小舅舅,才會将視線心神都牽系在他的身上,一點兒風吹草動都讓自己不好過。
如今她有了哉生魄的定單要趕,總要賺些銀錢來減輕娘親的負擔,至于小舅舅那裏,他失約便失約,同呂家姑娘如何都好,她都不想再關切了。
想是這般想,可到了後半夜,山月挂上了窗沿兒,還是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她從西府門前走的時候,明明和小舅舅的視線在空中撞在了一處,為什麽小舅舅不來找她呢?
她想着想着就漸漸入了睡,到了第二日曉起,天還不曾亮,只有清蒙蒙的一點兒微光,煙雨恍恍惚惚地醒了,聽得外頭依約有扣門聲,又有芳婆打開門栓的聲音。
煙雨半宿沒睡,這一時正困得迷迷糊糊的,微微張了張眼睛,頃刻之間又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青缇也不在,雲檀也不在,她迷迷糊糊地把擱在軟枕上的腦袋動了動,瞧見卧房門慢慢走過來一人,向着她清嘉一笑,像是幅極好看的畫兒似得。
她認清了來人的模樣,只覺得他從晨光裏走出來,于是她向着他張開了手,仰着臉咕哝着說話:“小舅舅,抱……”
小舅舅走過來,将她環在了懷裏,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背。
于是她環住了他的窄腰,在他的衣裳上蹭了蹭,“您吃了嗎……”
他卻不說話,只是看着她笑,煙雨就擡起頭來,再看去時,哪裏還有小舅舅的人,她依舊在軟枕上醒過來,青缇在一旁焦急地看着她。
“方才石中澗送來了消息,昨夜打了落更,宮裏忽然傳召,只說陛下突然急症,病情危重,公子将将入家門便折返回去,一直到這會兒都沒回來。又說吳王領了一萬人,将金陵城圍住了,現如今正在外頭鬧着,要進城入宮瞧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