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魔王的行宮賽因,我在這裏
艾麗希雅的嘆息回蕩在房間裏,深淵的魔王卻恍若未聞,仍然專注地仰頭望着冰晶裏被羽翼包裹的扭曲人形。
那具形狀詭異的神骸正是艾麗希雅失去的女神之力,雖然不知道當初在費雷斯托地下城裏最後發生了什麽讓她與女神之力分離,但艾麗希雅能感覺到那之中蘊含着無比熟悉的魔力,正呼喚着她的靈魂再度融合。
即使被冰晶封凍,神骸之中的光屬性魔力依然洶湧澎湃,賽因緊貼在冰晶上的尾刺與布滿鱗片的皮膚都在被不斷灼傷,傷口随後在深淵魔王強大的再生能力下愈合,又再次被冰晶中的神力灼傷。
他的鱗片傷痕累累,滿是焦黑,望向人形的眼神卻帶着虔誠與期盼,像是在說只要是對方賜予的,哪怕是傷害與痛楚,他也會飽含欣喜地全然接受。
魔王尾節上森白的骨刺在地毯上漫無目的地緩慢游走,像無數聚集在一起的蛇類,其中許多根甚至紮進了鱗片之下的皮膚,賽因顫抖着向着冰晶的上方伸出手,不顧一切地想要去觸碰那灼傷自己的光源,游走的尾刺卻迅速暴起,全部紮進了他的身體裏,劇烈的痛苦讓深淵魔王被迫蜷縮了起來,墨黑的血從傷口處汩汩湧出,浸濕了是他身下的地毯。
艾麗希雅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正赤腳踩上的地毯,上面依然有溫熱濡濕的觸感,遍布整個房間的血腥氣味與地毯上潮濕的鮮血,竟然全都來自魔王自虐般反複進行的舉動。
賽因的精神狀态顯然非常有問題,他眼中似乎就只有那個被冰晶封凍的扭曲的人形,在不斷重複着想要接近她,卻又被灼傷,想要觸碰她,又必須狠狠控制住自己的病态行為。
即使已經在弗拉奧的忠告中做好了心理準備,此時艾麗希雅心中依然難掩痛苦,她設想過很多種可能性,包括賽因已經在深淵的腐蝕下徹底變成魔王,不再記得與她一起度過的時光,徹底站在光明的對立面,然而真正的他卻徹底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怎麽把自己搞成了這樣……”
艾麗希雅輕輕嘆了一聲,邁步走向前去,賽因鋒利的骨刺在地面上游走,毒蛇一般警惕地擡起了尖端,長刺在相互碰撞間發出了泠泠的脆響,卻猶豫着始終沒有對金發少女發起進攻。
深淵的魔王依然在全心全意地注視着冰晶中的人形,游走的骨刺更多只是防禦的本能,但即使只剩下這一點點本能,他也沒有阻止金發少女的靠近。
惡魔大公提到過魔王無法殺死擁有金色長發的少女,是因為她的原因嗎?
艾麗希雅在滿地盤踞的骨刺中徑直向前走去,最終停在了深淵魔王的身邊。
“……我在這裏,賽因。”
那是賽因曾經最熟悉的溫柔語調,深淵的魔王緩緩擡起頭,已然徹底變為猩紅的眼睛看向了艾麗希雅,瞳孔之中卻是一片虛茫沒有焦距。
艾麗希雅再次看到了他的臉,除開那些異化的體征,整體輪廓比之前青澀的少年模樣成熟了許多,在她沉睡的這百年的時光裏,賽因也已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長成了青年的模樣。
“艾麗希雅大人……”
“是我,賽因。”
艾麗希雅向着紅瞳的青年伸出了手,對方卻瑟縮着往後退了一下,後背被冰晶裏的神骸灼傷得更厲害。
他慢慢抱住了自己異化的雙腿,在冰晶的底下蜷縮成一團,将頭埋進了膝蓋裏。
“又看到幻影了啊……這明明是對艾麗希雅大人的亵渎……為什麽我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
他低聲喃喃自語,語氣裏充滿了懊惱,那些鋒利的骨刺也随之用力紮進了鱗片之下的皮膚裏,他的身體在劇痛之中隐隐顫抖着,神色卻松乏了許多,似乎唯有進一步加重對自己的「懲罰」才能彌補他對心中的那位艾麗希雅大人的僭越。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又一次害死了艾麗希雅大人……”
“她不會原諒我了……我沒有資格再見她……”
“都是我的錯……”
深淵的魔王反複念叨着同樣的話語,眼神越來越焦灼恐懼,他用更多的骨刺将自己紮得鮮血淋漓,好像只有持續的劇烈的痛楚才能些微緩解他無望的情緒。
房間裏彌漫起一股新鮮潮濕的腥甜味道,艾麗希雅踩在滑膩的黑血之中,看着四周的骨刺簌簌抖動,游動着向外張開,慢慢包圍了蜷縮在中央的魔物。
“賽因!”
她再次叫出了那個名字,卻無法傳遞到深淵魔王的耳中,賽因已經陷入了嚴重的混亂與癔症之中,長久的絕望與源于深淵的腐蝕讓他再難以聽到外界的動靜。
艾麗希雅握緊了拳,再往前一步她就會跟賽因一樣被骨刺紮傷,而沒有魔王那強悍再生能力的她很快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
但她同樣無法再眼睜睜看着賽因折磨自己,情急之下艾麗希雅忽然想到了某個可能性,不抱希望地開了口。
“停止傷害自己,冷靜下來,賽因。這是命令。”
些微魔力的波動随着艾麗希雅的聲音擴散開去,魔王胸前那已經非常淺淡的奴隸魔紋閃過了一陣黯淡的光芒,四周窸窣抖動的尾節都安靜地倒了下去,紮進身體裏的骨刺也在主人絕不能違抗的命令之下抽出撤離。
賽因茫然地擡起了頭。
那道奴隸魔紋早該随着時間的流逝而失效了,是賽因仔細呵護補救才勉強維持到了現在,即便是這樣,命令的實際效用對于深淵魔王的抗魔性而言就連小吹風也算不上。
但賽因的身心都完全沒有一絲一毫想要抵擋的意思,他放任那道命令停下了自己所有的骨刺,強行舒展開自己蜷縮的身體,深淵的魔王緩緩瞪大了眼睛,看向了眼前還未曾消失的、屬于艾麗希雅大人的幻影。
奴隸魔紋連接着真名指向的唯一靈魂,那絕不可能是幻影能夠做到的,此時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不是別人,只會是那位他心心念念想要見到,又最為恐懼與之相見的人。
深淵魔王猩紅色的眼睛一點點瞪大,狹長的瞳孔微微緊縮,最終停留在了一個不敢置信的眼神裏。
迷霧般的空茫終于散去,那雙紅瞳之中倒映着金發少女的身影,他終于「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前的主人。
“艾麗……希雅……大人……”
艾麗希雅微微笑了笑,再一次向他伸出了手。
“我在這裏,賽因。”
掩埋已久的情緒在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地爆發出來,賽因渾身顫抖着直起了身體,下意識地向着最渴望的人擡起了自己的手。
然而他已經沒有可以與人類交握的「手」了,那只漆黑的利爪帶着深淵致命的毒素,長滿了尖銳鋒利的倒刺,僅僅是最輕微的觸碰也會給對方留下難以愈合的傷口。
他已然變成了艾麗希雅大人最為厭惡的模樣,再沒有留在她身邊的資格。
深淵的魔王頹然收回了自己的利爪,喉嚨裏發出了一聲痛極的嗚咽,像一只在雨天裏被遺棄在外的小狗,只能遠遠看着主人遠去的身影,再痛苦再難過也不敢追上去。
房間裏遍地都鋪散着他的尾節與骨刺,他沒有辦法掩蓋自己屬于深淵惡魔的體征,就這麽直接地暴露在了艾麗希雅大人的目光中,賽因感到自卑又羞愧,恨不能直接消失在原地,更不敢去看哪怕一眼艾麗希雅現在的神情。
他賭對了自己的命運,在重新拔出試煉秘境中那柄被污染的「聖劍因蒂斯」,知曉過往與現在的一切後,賽因便不再抗拒與魔王遺骸的融合,他想要再見艾麗希雅一面,就算她已經回到了永恒之光的懷抱,只要魔王還沒有被消滅,深淵還沒能被封印,艾恩卡特的光明女神就一定會再次降臨。
而在成為深淵魔王的百年之後……他果然見到了自己魂牽夢萦的主人。
不管是勇者賽因還是魔王賽因,強行将艾麗希雅留下來的人都是他,污染女神的罪孽深不可恕,他已經做好了付出代價的準備。
只要能再次見到她。
他希望能被艾麗希雅大人親手殺死、完成封印。
如果是她親手給予的,哪怕是永眠的死亡,賽因也甘之如饴。
深淵魔王緩緩擡起頭,猩紅的眼睛終于再一次看向了那個依然對他微笑的金發少女。
地毯上游動的骨刺都安靜下來,賽因張了張口,還未來得及發出聲音,忽然聽到房間門外傳來一聲巨響。
緊接着房間門與所在的牆壁都在外力之中轟然倒塌,騰起了大片灰燼,一個身影從紛飛的餘燼裏狼狽地滾了出來,單手持劍半跪在地上,嘴邊溢出了不少血跡。
艾麗希雅看到了一頭差點被廢墟的塵灰染成白的栗色短發,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來人居然是進入行宮之後就被迫失去聯系的弗拉奧?
倒塌的牆體之外,無數觸手的虛影飛舞在金碧輝煌的走廊之上,惡魔大公瓦裏斯重新凝聚出了人形,優雅地踩着已經變成碎塊的房間門走了進來。
他摘下帽子向深淵的魔王行了個紳士禮,“很抱歉打擾您的休息,魔王陛下。”
惡魔大公身後那些黏膩的觸手也随之彎下了尖端,像是在一同向深淵的魔王表示恭敬與臣服。
“不小心放跑了一些惱人的小老鼠,我很快就會收拾掉的。”瓦裏斯的人形重新戴上了帽子,露出了一個幾乎要裂到耳後根的詭異笑容,他的觸手迅速地飛向了受傷的栗發青年,眼神卻意味深長地落在了艾麗希雅身上。
魔王陛下沉迷于那位被封印在冰晶中的女神像是行宮裏衆所周知的事實,他對外界的一切都不感興趣,甚至會為送進去與之相似的祭品大發雷霆,瓦裏斯自認已經摸清了這位魔王的脾性,貿然的打擾會引起對方的不快,但借由收拾入侵者這樣的事宜進入房間,魔王賽因反而比預想之中更加寬容。
既然魔王陛下不需要祭品,那麽由惡魔大公代為笑納又有什麽不可呢?
更何況這一次的祭品有着所有批次中最獨特動人的那一位,瓦裏斯的美學絕不會允許他輕易放棄心儀的收藏品,他一定要将艾麗希雅那雙美麗的藍眼睛放入可以永久封存的透明罐子裏。
艾麗希雅被那像觸手一樣黏膩的眼神看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瓦裏斯張開雙手,正要對魔王說些什麽,将話題順理成章地轉移到如何帶走這位美麗的祭品身上,卻忽然感覺到身體一輕。
他所有的神情都凝固在臉上,走廊上飛舞的觸手也像被抽走了全部的能量般齊齊垂落在地毯上,而後逐漸化為黑煙消散在空中。
賽因的眼睛猩紅如血,宛如一雙在煉獄中燃燒的血泊,居高臨下地看着至死也沒想明白自己是如何觸怒魔王的惡魔大公。
他緩緩抽回了刺入瓦裏斯胸口那根颀長的尾刺。
尾刺的末端是惡魔大公已然破碎的魔素核,沒有人看清深淵的魔王是什麽時候出手的,他用力抽動那根蜈蚣一樣布滿尾刺的粗壯骨節,将瓦裏斯的魔素核狠狠扔出摔得粉碎,尚且沒有解氣,四周湧動的尾節與鋒利的骨刺一擁而上,将惡魔大公殘留的痕跡吞噬殆盡。
“誰允許你用那樣的眼神注視艾麗希雅大人的……”
深淵魔王的聲音低沉而幹啞,一想到瓦裏斯那勢在必得的模樣就怒火中燒,他怎麽敢那樣看着艾麗希雅大人?
然而吞噬掉自己的下屬後他又生出了強烈的愧疚與不安,他知道惡魔大公在私吞獻給魔王的祭品,但那個時候的他沒有一絲餘力去關注外界的事情。
難道艾麗希雅大人也被當做祭品送了過來……?
她是不是已經被那樣對待了……她是不是已經看到了一切……?
她就要知道現在的賽因是個多麽肮髒又醜陋的、讓她失望的存在了……
耳畔響起了嘈雜污穢的呓語聲,賽因艱難地轉過頭,所有的尾刺都不安地縮了回來,他不敢去看艾麗希雅,只要那雙溫柔的藍眼睛裏流露出任何一絲厭棄的意味,對賽因而言就是堪比深淵煉獄、讓他恨不能立刻撕開自己的酷刑。
廢墟中持劍的栗發青年站起了身,賽因恍然看向了他,忽然怔住,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那是弗拉奧,與他在數十年裏經歷過上百次戰鬥的賽因絕不會錯認。
最初他在沒頂的憤怒中沖破桎梏,與魔王的遺骸産生聯系的時候,他曾不顧一切想要殺死弗拉奧,勇者與魔王的戰争遍布整個艾恩卡特大陸,而後他重獲「深淵魔劍因蒂斯」,從中知曉了過往的真相,便孤注一擲地完成融合,期盼「魔王」與「深淵」的肆虐會讓屬于這個世界的光明女神再度降臨。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弗拉奧的消息,卻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次相遇。
但理應……是這樣。
既然光明女神會再度降臨,與勇者彙合一同打敗魔王就是她唯一的使命,再次歸來的艾麗希雅大人……當然會先一步見到弗拉奧。
她會先一步……見到……她的……勇者……
她是跟……弗拉奧……一起……來……
賽因的意識像是沒入了漆黑的深海之中,讓思考變得無比艱澀而困難,房間裏原本已經安靜下來的骨節與尾刺又一次簌簌抖動了起來,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森森脆響。
“您先……見到他了……嗎?”
“您……還是……選擇他了……嗎?”
深淵魔王發出了短促的嗚咽聲,那根無聲無息刺穿了惡魔大公魔素核的尾刺再次擡了起來,弗拉奧見勢不妙,已經轉身準備往後躲,卻還是遲了一步,被快到無影無形的巨大尾節狠狠拍飛出去,撞在了牆上。
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骨折的聲音,毫無疑問就算擁有勇者的加護,再被那東西來一發也是兇多吉少了,弗拉奧用力咽下了湧到喉嚨口的鮮血,撐着牆壁想要努力站起來,一擡頭卻看到只穿了一條紅裙的金發少女擋在了自己前方。
“賽因的情況不太對勁,你想辦法先撤,之後再找機會聯系。”
艾麗希雅背對着他,低聲帶比劃地把消息傳遞過來,目光卻始終注視着看上去搖搖欲墜卻無比危險的魔王。
弗拉奧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看了看艾麗希雅義無反顧的背影,咬咬牙下定了決心,找準機會借着惡魔大公尚未完全消散的殘骸逃出了魔王的房間。
這一次賽因沒有阻攔他,或者說他的眼中已經容不下除了艾麗希雅之外的任何人。
艾麗希雅大人……選擇了勇者……她甚至不顧危險……保護弗拉奧離開……
這個念頭被放大了無數倍,在賽因腦海中來回旋轉徘徊,撞碎了所有殘存的理智。
他狹長的瞳孔在隐隐顫抖着,像救命稻草一樣想要緊緊抓住眼前的人,卻又害怕傷害她,最終只能一動不動地望着她。
滿地的尾節與長刺都在原地慌亂無措地抖動游蕩,只要艾麗希雅再動一下,只要她跟弗拉奧一起離開這裏,賽因立刻就會徹底崩潰。
但是艾麗希雅沒有離開,她的目光始終望着眼前高大的魔物,無論他是那個曾經開朗帶笑的人類少年,還是再次相遇時腼腆內斂的亞種惡魔,無論他是勇者還是魔王,在艾麗希雅的眼中都是賽因。
“我在這裏,賽因。”她第三次對深淵魔王說出了同樣的話,“不用擔心,我哪裏都不會去的。”
瀕臨崩潰與絕望的魔王回望着她,眼中沸騰的血在那雙溫柔海藍的注視中一點一點安靜了下來。
他擡起了自己的尾巴,仔細收起了上面所有的骨刺,随後帶着試探慢慢移動過去,小心翼翼地卷住了金發少女向他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