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魔王的行宮我愛您
阿托莫斯的「心源夢境」,是這類稀有的精神系污染魔物獨有的捕食技能所延伸出來的能力。
阿托莫斯擅長制造愚弄獵物心靈，讓獵物精神走向崩潰瘋狂的幻境，組成這些幻境的元素通常都是阿托莫斯從獵物的潛意識中提取的情感波動最為強烈的部分扭曲而成,但如果再進一步深入下去,讓阿托莫斯将獵物精神世界中的景象完整呈現,就會出現像是夢境一樣穩固的精神結界。
這就是「心源夢境」,智慧生物潛意識的精神所構築而出的世界,摧毀這裏便會徹底讓一個人的靈魂死亡，但引導這個世界的朝向發展同樣能讓人的靈魂在更深層次的地方發生複原或改變。
在那裏或許可以找到賽因真正的自我意識，讓他擺脫深淵氣息的影響,不再深陷對主人無底的惶恐與強烈的自毀傾向之中，這就是艾麗希雅想要進入「心源夢境」的緣由。
在确認潛入計劃之後,弗拉奧帶着記載了艾麗希雅對遺骸思考的羊皮卷離開了房間，沒過多久艾麗希雅便等到了賽因用尾刺端過來的蘑菇幹酪湯。
她輕輕撫摸了一下那些仔細收起了鋒利邊緣的長刺，像是在透過它們看向因為害怕污染她而躲在城堡角落裏不敢過來見她的賽因。
同樣的手曾經在圖斯城的奴隸市場裏将瀕死的亞種惡魔帶回了旅店，也曾在艾琳娜修道院中将已然失控的深淵惡魔拉回了人間。
艾麗希雅微微笑了笑，在心中告訴已然聽不到她聲音的深淵魔王。
這一次也一樣，無論你墜落到什麽地方,我都一定會再次把你帶回來,賽因。
引發「心源夢境」的機會很快到來，幾日後艾麗希雅難得遇上了賽因不躲她的時候，半強迫性地把深淵魔王留在了自己的房間裏。
“在我睡着之前都不可以離開這裏，賽因，這是命令。”
艾麗希雅看了看所有尾刺都無措蜷縮起來的賽因，對方胸前的奴隸魔紋泛過一陣微弱的亮光，這點羸弱的約束本該對深淵魔王毫無作用，但賽因還是認真而忠誠地執行了主人的命令。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艾麗希雅的床前,高大的身軀慢慢蹲坐下來，猩紅的眼瞳注視着自己最重要的人。
艾麗希雅在深淵魔王專注的目光中閉上了眼睛，現在賽因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這裏，是引發「心源夢境」的最好時機，如果弗拉奧與格林順利收到了她之前發出的暗號，她睡着之後見到的場景，就應該是源于賽因潛意識而誕生的夢境世界了。
思緒中似乎籠上了一層輕紗般的薄霧，艾麗希雅的意識逐漸模糊，沉入了意識深處的夢境之中。
……
…
再次睜開眼時，艾麗希雅看到了臨近黃昏的天空。
晚霞的豔色籠罩着大地，沙漠之都的驿站碼頭沐浴在夕陽的餘晖中，被沙塵打磨得潔白光滑的屋頂折射出燦爛的橙紅光芒。
艾麗希雅在驿站中看到了自己想要尋找的身影，小小的亞種惡魔還沒有旁邊貨運馬車的車輪高，鱗片與犄角都還很稚嫩，正搬着比他人還要大出一圈的貨物搖搖晃晃地向倉庫走去。
盡管亞種惡魔的體力遠遠高于同齡的人類，但這麽小的孩子還是太為難他了，小家夥的尾巴都因為過于用力都繃得筆直，好不容易才将那大堆的貨品全部搬進了倉庫，分類碼好。
做完這一切後，他輕輕松了口氣，看了看外面逐漸擦黑的天空，帶着忐忑的神情走向了倉庫邊上另一間用于休息的房屋。
那裏時不時能聽到高聲笑鬧的動靜，裏面煮着香味誘人的肉湯，還有麥酒醇香的味道。
“貨物已經全部搬好了……”小小的亞種惡魔站在門口，低聲說道。
一個面容粗礦，商人打扮的男人打開了房間門，他臉上還帶着微醺的醉意與開懷惬意的笑，卻在看到亞種惡魔的瞬間沉了下來，一把将小家夥推得摔到了地上。
“搬完了就去那邊待着，沒事別過來我眼前晃悠，真晦氣。”
男人啐了一口，正折身回去要關門，不多久又從裏面扔出了一個灰撲撲的幹糧袋子，“自己一個人到那邊吃去。”
亞種惡魔默默無言地撿起了幹糧袋，重新回到了倉庫邊上，沿着臺階坐了下來。
幹糧袋裏只有隐約發黴的硬面包，亞種惡魔拿出一塊慢慢吃了起來，異色的眼睛裏空茫茫的，不知在看着什麽地方。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沙漠地區的晝夜溫差很大，晚上吹過的沙塵已經帶着刺骨的寒冷，小小的亞種惡魔身上只有一件破爛的亞麻外套，被夜風凍得手腳通紅，森白的尾節環過來，默默卷住了自己的膝蓋。
目睹了一切的艾麗希雅心中疼得發緊。
她已經知道自己看到的夢境處在什麽階段，賽因提到過在與艾麗希雅相遇之前，他曾經跟随旅行的商隊在沙漠地域歷經過好幾年的旅途，想來就是那個時候。
艾麗希雅走上前去，在亞種惡魔的跟前蹲下身來，輕輕揉了揉他黑色的短發。
“賽因，我們不吃這個了，我帶你去吃大餐好不好？”
小小的亞種惡魔有些茫然地擡起頭，看向了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美麗少女，“賽因……？”
“嗯，你就是賽因，獨一無二的賽因。”艾麗希雅笑着點了點頭，握着他的手從亞種惡魔手中拿過了那塊發黴的面包，“好好完成工作之後就應該得到一頓大餐作為獎勵。”
賽因呆呆地望着她，在對方拿走自己今天唯一的食物時甚至忘記了反抗，她的手很柔軟，帶着屬于人類少女的溫熱還有好聞的氣味，一點也不在意亞種惡魔手上粗糙的鱗片與還未完全長出來的倒刺。
從來沒有人願意這樣觸碰他，甚至不帶任何眼色地握住了他的手。
賽因懵懵懂懂地跟着金發的少女站了起來，被她拉着一起去吃「大餐」。
艾麗希雅牽着還不到自己腰那麽點高的小家夥往沙漠之都中走去。
四周的景色悄然發生了變化，艾麗希雅不期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店鋪招牌，這并不是沙漠之都中的店鋪，而是位于圖斯城中的人氣餐館——她與賽因相遇的第二天，一起去吃「大餐」的那家招牌是炸雞的店。
艾麗希雅推開了店鋪的門，走向了與記憶中一樣的位置，那裏已經擺滿了剛剛出鍋熱氣騰騰的炸雞，還有她喜歡的麥酒與圖斯城特産的果汁。
小小的亞種惡魔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了十一二歲小少年的模樣，是與艾麗希雅正式相遇之後的模樣。
她笑眯眯地端起了麥酒，看着賽因像記憶中一樣帶着滿足的神情快速而大口地吃着眼前的佳肴。
“艾麗希雅大人……”亞種惡魔已經找到了他最重要的主人，終于主動叫出了她的名字。
“嗯，慢慢吃，這些都是你的。”艾麗希雅點了點頭，喝了一口小木桶裏的麥酒，意有所感地看向了餐館的窗外。
人聲鼎沸的熱鬧場景随着賽因開口而悄然發生了變化，周圍拼酒笑鬧的客人們漸漸淡去了身影，只留下了空蕩蕩的木制圓桌，窗外黑影重重，隐隐閃過猩紅的雲層與驟然劃過的雷光，細碎而嘈雜的呓語聲自深淵之中響起，覆蓋了整個餐館的空間。
年滿十六歲，已經與艾麗希雅一般高的亞種惡魔少年放下手中的炸雞站起身來，名為鏽鐵騎士的短刀出現在他的手中。
雖然在第一時間握緊了武器，但少年持刀的手依舊隐隐顫抖，森白的尾節繃成了僵硬的形狀——他在畏懼着深淵，并非因為難以戰勝的強大敵人，而是源于可能讓他與艾麗希雅背道而馳的污染。
窸窣的呓語聲越來越響亮，窗戶在不知名力量的沖擊下咣咣晃動，忽然間地板一陣劇烈的顫動，一只幹枯的焦黑的手撞開了門板，掙紮着向裏面伸了過來。
“賽因，你已經足夠強大，可以戰鬥了。”艾麗希雅從空間石中拿出了一些閃閃發光的魔法星石，看向了破門而入的污染魔物。
心源夢境是構建之人潛意識裏的精神世界再現，這裏的一切法則都依據構建之人的意識而建立，既然賽因現在是亞種惡魔的模樣，那他心中的艾麗希雅也一定還是那位可靠的片翼女神，艾麗希雅稍微嘗試了一下，果然從熟悉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空間石與存儲的魔法煉金道具。
漆黑颀長的手背後露出了污染魔物的頭顱，那是一顆有着巨大裂痕，宛如蠟像一樣緩緩往下融化滴落的詭異骷髅，艾麗希雅依稀覺得那東西有些眼熟，似乎像是曾經在斯坦特城街道上大鬧，最後被初遇的弗拉奧擊碎魔素核的污染魔物。
“我會跟以往一樣成為你的後盾，所以不用對深淵感到畏懼，去面對它吧，賽因。”
亞種惡魔少年用力點了點頭，持刀的手終于不再顫抖，他發動了「暗影突襲」，整個人融入陰影之中，快速掠向了闖入餐館空間裏的污染魔物。
這場戰鬥對艾麗希雅而言也是久違的體驗，即使不算沉睡的時間，她好像也很久沒能像這樣酐暢淋漓地戰鬥了。
賽因與她的配合就像記憶中一樣默契，兩個人合力消滅了無數的污染魔物，而餐館的場景也在戰鬥中發生了變化。
随着戰鬥時間的推移，艾麗希雅開始變得難以分辨外界的景象，鋪天蓋地的污染魔物幾乎擋住了所有角度的視線，無論擊碎了多少魔素核，都會有更多扭曲的黑影層層疊疊地湧上來，賽因被魔物的浪潮包圍，兩人被迫越隔越遠，直到再也看不到對方的身影。
擡手将幾顆「破曉星」按進了距離自己最近的魔物的胸口，艾麗希雅在魔素核碎裂的間隙再次扔出了「結草星」與「冰結星」，勉強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手中拿出了一顆璀璨的星石，既然這裏的情景都是依據賽因的潛意識建立的，那麽……
「舊日之星」在艾麗希雅手中碎裂，雪白的女神之翼在她身後驟然張開，艾麗希雅感受到體內湧出澎湃的光屬性魔力，她輕輕擡手，瞬間釋放出最高階的大神聖術。
耀眼的光芒吞噬了整個空間，充斥着視野的大片黑影在光芒之中相繼消散，艾麗希雅終于得以再次看到外界的場景，卻沒有見到賽因的身影。
她腳下是堅實的大地，一道無比壯觀的裂淵橫在她的前方，地底隐藏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像是一張黑洞洞張開的大口。
在裂淵的彼岸，深淵魔王高大的身影站在那裏，猩紅的眼睛一錯不錯地望着她，身後搖曳着大片大片森白鋒利的尾刺，像是在裂淵沿岸長出的枯木森林，每一根長刺上都懸挂着鮮血淋漓的魔物屍體。
已然是青年模樣的賽因靜靜地看着遠方的主人，他們之間的裂淵越來越深，直到再也無法跨越的地步，深淵的魔王向前踏了一步，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最終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默默地退回了搖曳的骨刺森林。
艾麗希雅輕輕嘆了口氣，随後又微笑了起來，向着賽因的方向搖了搖頭。
哪怕還是勇者賽因的時候，他也總是不敢真正的向她踏出一步，錯過了無數次可以相互傾訴的機會，到最終也沒能将想要說的話好好說出口。
但是沒關系，無論再來多少次，艾麗希雅也可以是主動走向賽因的那個人。
光明女神張開背後雪白的羽翼，紛飛的羽毛輕輕飄落下來，她稍稍活動了一下肩胛骨，等到适應這個陌生的魔力器官之後，她便嘗試着飛起來，義無反顧地跨過了漆黑裂淵的上空。
越是靠近賽因，艾麗希雅的魔力循壞就越是滞澀，她不知道自己在什麽時候會失去這只存在于夢境世界中的魔力，但哪怕只有一步也好，她會盡全力将自己的手伸向那位早已變得無比強大，目光卻依然惶恐悲傷的深淵魔王。
在即将抵達裂淵彼岸的前一刻，艾麗希雅的魔力耗盡，變回了現實中被光元素眷顧的普通人。
她身後的羽翼也随之消散，整個人失去浮力，眼看就要向着裂淵墜落下去。
無數森白的骨刺伸了出來，彙聚起來拼成了拖墊，在艾麗希雅下墜之前穩穩地接住了她，随後帶着人緩慢上升，停留到岸上。
完成任務之後，那些骨刺迅速地就要縮回去，艾麗希雅卻不給賽因向後退的機會，一把抓緊了環繞在自己身側的骨刺，饒是被那鋒利的邊緣割傷了手指也絕不放開。
“賽因。”
她看向骨刺森林湧動的盡頭。深淵的魔王有些手足無措，眼前的人再一次證明了靠近他只會墜向深淵的結局，他本應該将艾麗希雅送回對岸，浮動的骨刺卻先思緒一步行動，将她帶到了自己的跟前。
“蹲下身張開雙臂，這是命令。”
深淵魔王胸前浮現出血紅的奴隸魔紋，外界已經黯淡到快要消失的魔力紋路，在賽因潛意識構造的世界中卻無比鮮明而強力，他還未回過神來，魔紋的契約已經按照主人的命令讓他張開雙臂蹲下來停在了原地。
艾麗希雅在四周翻飛浮繞的骨刺中徑直走向前，來到了賽因的身邊，擡頭看向他。
深淵魔王的體型與人類相比過于高大，哪怕賽因已經半蹲下來，艾麗希雅依然需要踮起腳才能勉強夠到他的肩。
金發的少女松開了手中沾上鮮血的骨節，盡量避過魔王身上沾染着深淵毒素到的鱗片與膠皮，賽因條件反射地收起了身體上的倒刺，下一秒，艾麗希雅就像一片柔軟的雲朵般撲進了他的懷中，用力抱住了他。
“不管你變成什麽模樣，賽因在我心中都是賽因。”
艾麗希雅輕聲說道，“……至少現在的你還擁有能回抱住我的力量不是嗎？賽因。”
賽因驀地顫抖了一下，奴隸魔紋的效果早已經過去，他卻依然保持着那個張開雙臂的姿勢，猩紅的瞳孔微微緊縮，像是對自己正在經歷的事實不敢置信。
但懷中那份溫暖的熱度在不斷提醒着他這一切并非妄想，他嘗試着動了動手指，随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彎過那雙漆黑的利爪，回抱住了懷裏的人。
艾麗希雅大人的體溫像是點燃了他的靈魂，魔素核仿佛都快要承受不住這驟然升起的高溫而爆裂，賽因感覺自己好像被煮進了沸水裏，大腦咕嚕咕嚕地冒泡，一點也無法思考。
“艾麗……希雅……大人……”
他還能夠像這樣抱住自己最珍惜最重要的人。
跨越了三次輪回的時間，跨越了現實與夢境的空間，跨越了種族與體型的距離，艾麗希雅大人走向了他而後踮起腳，他張開雙臂蹲下身，用同樣的力量回抱住了她。
“告訴我，賽因。現在你唯一的願望依然是被我親手殺死封印嗎？”
主人的聲音在耳畔回蕩，賽因顫抖着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
“我從未希望成為您的敵人……”
魔王的聲音低啞而暗沉，帶着一絲難以抑制的哽咽，他堅持到現在看似堅硬決絕的外殼，在艾麗希雅的擁抱中全都化為烏有，信念與理智丢盔棄甲，露出靈魂中最柔軟的內裏與最真實的想法。
“您給予我的傷口比任何痛楚都還要更痛……”
賽因不敢說出自己的心意，更不配獲得心愛之人的任何回應，這份扭曲的愛意已然成為劇毒，會害得他最重要的主人屍骨無存。
但如果在注定走向絕路之前還有一個機會，還能發生一場奇跡，讓他能親口告訴她的話……
“艾麗希雅大人……”
賽因壓住湧上眼眶處熟悉又陌生的熱意，他的聲音很輕，卻已經是在深淵中掙紮的靈魂所能發出的，最深切真摯的吶喊。
“我愛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