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舊事難憶惜今人

聆久對娘親的記憶從七歲那年便終止了。

她記得那天一早,爹便将她趕出家去玩,說她可以在外邊玩一整天。

傍晚小聆久歡歡喜喜地回家,看到爹獨自坐在桌前喝酒,而哪裏也找不到娘的影子。

“爹,我娘呢?”她着急地問。

她爹灌下一口酒,并不常喝酒的他滿臉通紅,不知是清醒還是醉了:“你娘,你娘……她沒了。”

“沒了?怎麽會沒了?”小聆久心裏一驚,以為她爹在唬她,上去拽着他的衣袖,“爹,我娘呢?娘哪去了?”

然而湊近了,她震驚地發現她爹早已淚流滿面,心中這才相信了他的話,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娘——娘不是好好的?怎麽會沒了?娘呢?爹,娘呢?”

“是爹沒用……是我沒用……”她嚎哭之餘,只記得她爹不停地說着這句話。

而後來沒過幾年,她爹的身體每況愈下,最終在她十五歲時與世長辭。

當年的她還小,只知道娘親沒了卻也沒多想。長大後直到爹去世都不見娘親蹤影,她只能猜測娘大概是早就生了病,她年紀小沒看出來罷了。

然而此時,活生生的娘親坐在她面前,把“幽熒族族長”的名頭不由分說扣在了她頭上。

“聆久,”她聽到思梧在叫她名字,正是記憶裏那個聲音,“我是娘啊!”

娘……

娘……!

聆久猛退一步:“你為什麽要走?”

思梧被她的動作吓了一跳,咬了咬唇嗫嚅:“聆久,娘親真的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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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逼你離開的嗎?她?還是她們?”聆久打斷了她,伸手指着族長,還有屋裏的其他人。

屋裏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族長面色也不大好看。

“你太放肆了!”族長沉聲斥責。

“放肆?”聆久好似聽到什麽好笑的事,緩緩轉過身對着族長,“我記得我小時候,每次娘提起姐妹就會沉默。你是她姐姐嗎?”

“是。”族長微擡起頭。

“是你把她從我和爹身邊搶走的?”聆久絲毫沒有退讓,繼續問。

“那個男人配不上思梧,他們本就不該在一起。”族長冷聲。

“憑什麽你覺得配不上就要把娘奪走!”

聆久不管她是什麽人,不管什麽身份高下,她只記得爹自從娘走後,每天都很痛苦。

“就算我不把思梧帶回來,你爹那分毫內力都沒有的身體,也支撐不住蠱的毒性,他一樣要死。”族長站起來,高挑的身材很有些壓迫。

聆久心中一震,父親去世前幾年的模樣走馬燈一樣從她眼前閃過。

她緩緩轉過頭看向思梧,低聲問:“你早知道他會早死?”

思梧低着頭,放在椅子上的雙手顫抖:“……你爹他不會功夫,受不住蠱的毒性……”

“那你下蠱做什麽?”聆久看着她,像是從未認識自己的娘親,一字一句,“你明明能回來,為什麽不看看他?你明知道他會死,為什麽要下蠱?你明知道他忘不掉你,為什麽還要狠心讓他含恨而終?!”

聆久已然猜到,十五歲以後來教她功夫的蒙面人,定然是娘親。那股氣息,那股香氣,她記得,她想起來了。

“聆久……娘不能見他,娘……”

“他們不讓你回去,他們不同意你和爹在一起,哈,若我不是這什麽傀蠱認的主人,那他們定然也會視我為眼中釘,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娘沒有死,不會知道爹為什麽生病。我說的沒錯吧?”

聆久說着,雙眼早已通紅。

她那麽癡情的爹,那麽正直的爹,就因為這些人的獨斷專行,因為娘的懦弱,早早斷送了性命,斷送了真心。

至于下蠱,若這是幽熒族的傳統,爹一定不會拒絕。

哪怕會害了他的壽命。

但她覺得不值。

思梧說不出話來,而其他人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心虛,都沒有作聲。

聆久閉上眼,極力忍住眼眶上翻滾的濕潤,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問族長,聲音有些沙啞:“隐千重呢?”

“那是誰?”族長冷冷問。

“和我一同來的人。”聆久回答。

族長看向下面一人,那人立刻站起來說了幾句什麽。

“那些人都在後山,你要做什麽?”族長道。

“那些人?你們要那麽多人做什麽?”聆久皺眉。

“那些都是你的傀儡,他們曾被傀蠱控制,只要傀蠱飲下他們的血,那他們便會為你所控。”族長道。

“我的傀儡?”聆久覺得不可思議,随即她想到了江湖上的傳言,“……號令天下,原來就是這個意思,你們是故意将這些人吸引來的?”

族長不置可否。

“你放了他們,我不需要他們做傀儡!還有隐千重,我要見他!”聆久有些着急道。傀儡……誰知道這些人對傀儡是什麽待遇,別再讓隐千重受傷了。

“身為傀蠱的主人,怎能沒有傀儡?你莫要心軟!”族長另一側,一個白發老妪跺了跺拐杖。

“我不會做你們的族長,也不會是傀蠱的主人,更不需要傀儡!你們放了那些人!”聆久眼中有怒色。

聽到這話,堂中一片嘩然,不少人看着她竊竊私語,似是不可思議。

“傀蠱一生只會認一個主人,這一代蠱母認了你,便無法再改。若你不繼任,幽熒族将後繼無人,全族都将走向覆滅!包括你!”族長臉上的不悅已經無法遮掩,她瞥向一旁失魂落魄的思梧,又轉回了目光,語氣強硬嚴肅。

“我?”聆久不解。

“蠱都是帶毒的,傀蠱自然也不例外……你已經被傀蠱咬過,毒性進入了你的身體。若沒有傀儡分擔蠱毒,不出十年你便會毒發而亡。”坐在思梧旁邊的老妪解釋道。

聆久頓時心頭一緊:“你是說,傀蠱的蠱毒需要傀儡分散,也就是說,傀儡也會中毒?”

“那是自然,不然如何能成為傀儡。”那跺拐杖的老妪哼道。

“傀儡會如何?”聆久又問。

“既然是傀儡,自然無神無智,為主是尊。”老妪道。

聆久看着這滿廳堂的人,忽的一聲冷笑。

“你笑什麽?”族長臉色陰沉。

聆久沒有立刻回答,轉過身,環顧這堂中每一個人,然後擡起手,将傀蠱取出,捏在手上:“你們幽熒族,便始終是用着別人的命,來圖自己的事?”

“成為我幽熒族的傀儡,本就該視為榮耀。被蠱母選中更是無上之尊,那些人有什麽拒絕的餘地?”跺杖老妪放高了聲音。其他人都發出附和之聲。

聆久沒有理會她,直直地盯着族長:“我要見隐千重!”

族長看向她,眼神冰冷銳利,常年上位者的威懾在她的目光中尤為明顯。

若是平日,這種人聆久自然不會招惹。但現在她料定了他們不敢拿她如何,也顧不了那麽多了。

族長盯了她許久,最終做出讓步,派人将隐千重帶來。

等待的這段時間裏,沒有人說話。所有人各執心思,等候事态發展。

思梧屢屢看向聆久,可聆久一眼都沒有看她。

“聆久!”

熟悉的聲音将聆久從思慮中拉回,她猛然轉身,看到出現在門口的黑衣身影。

隐千重看着站在中央、身着幽熒族服飾的聆久。方才在路上,帶路的人大致跟他講了之前的事。他對于聆久竟是幽熒族傳人這種事感到匪夷所思,又對自己神志不清時所做之事感到不安,很是急切地過來。

一看到他,聆久喉頭一緊,然而她很快将其他情緒壓下,反複思考心中所想,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想不想報仇?”

“什麽?”隐千重本以為會聽到争吵或是指責之類,不明白聆久為何問這個。

“只要告訴我,你想不想?”聆久抓的更緊。

“你要幹什麽?”隐千重覺得不對,皺眉問。

聆久默默地回頭看了一眼族長,緩緩道:“反正今日,就算我不當這少族長,你們也不會放我走的,對吧?”

“你清楚最好。”族長眯眼。

“本就走不了,那我怎麽反抗,受苦的終究是自己。既然幽熒秘寶就是這傀蠱蠱母,那我這就算是奪下了。先前答應你的,自然會做到。”聆久繼續看向隐千重,握緊他的手。

“既然要我當這少族長,那麽也該讓我做點我想做的事吧?”她轉身,和隐千重并肩正對族長,站得筆直,“第一,我要用幽熒族的力量給他報仇。第二,讓我娘去看看我爹的墳,跟他道歉。第三,我要你們放了進山的江湖人,我不會讓他們做傀儡。只有這三件事,若你答應我,我便答應做你們的少族長。”

族長看着她,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輕輕點頭:“好,我說到做到。”

見她答應,堂中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有所松動。思梧怯怯地看向她長姐,最終還是低下了頭。

罷了,誰讓她沒有天賦,肆意妄為,還那麽懦弱。鬧成如今這樣子,姐姐和女兒都不喜她,也是應該的。

……

之後幽熒族衆人都開始着手準備繼任儀式,族長也如約将那些倒黴的江湖人送下了山。當然,他們只覺得莫名其妙被扔下了山,并不知道任何關于幽熒秘寶的真相。

而隐千重則和聆久一起,在幽熒族暫住。

“你怎麽就答應她了?我的仇怎麽報都行,這可是你一輩子的事!”一進屋沒了旁人,隐千重便連聲道。

聆久沒有說話,而是一轉身撲進了隐千重懷中,環緊了他的腰。

隐千重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察覺到聆久心情不好,嘆了口氣,伸手抱緊了她。

半晌,隐千重聽到聆久悶悶的聲音:“怎麽會這樣……”

“什麽?”他輕聲問。

聆久擡起頭,向來明亮的眼睛有些迷茫,眼眶紅紅的,說話有些語無倫次:“我是很想她的,我從七歲之後就一直很想見到她。可、可我知道那不可能,我想的是早就死了十幾年的娘,可她現在出現在這裏,爹是因為她死的,我,我不知道……”

隐千重明白聆久是在說她娘的事。但他也不知道該安慰她什麽,只能默默抱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

聆久抱了他一會兒,情緒漸漸平靜了,抽了抽鼻子,還伸手抹了抹隐千重胸口,發現沒弄髒,便松了手。

“既然生她氣,那就別理她了呗。反正你記憶中的娘已經死了,當年是她抛下了你們父女。”隐千重伸手蹭了蹭聆久眼角。

“你有沒有搞錯?那是我娘诶!”聆久頓時不高興了。

“可你不是生氣嘛?你現在想和她說話?”隐千重無辜。

聆久撅着嘴,搖了搖頭:“我一想到爹爹死時候的樣子,就不想看到她。”

“那就別看了。”隐千重伸手一擋聆久眼睛。

聆久只覺得眼前一黑,眨了眨眼。

睫毛在隐千重手心掃來掃去,癢癢的。他趕緊挪開手。

“那個……我不大記得了,但我是不是攻擊你了?”和聆久一塊兒找地方坐下,隐千重撓撓頭,有些猶豫地問。

聆久聞言,眼神沖隐千重一掃,語氣不善:“你想起來了?”

“真、真的啊?”隐千重咽了口唾沫,手指在膝蓋上動了動,“我真動手了啊?沒傷着你吧?我下手重不重啊?”

瞧他戰戰兢兢的模樣,聆久莫名覺得有些爽,面上擺出一副生氣不想理人的樣子,扭過頭去:“你覺得呢?”

隐千重見她這樣,更是慌神,別真下了重手傷到她了:“你可傷着哪兒了?讓我看看,我給你賠罪,都是我的錯,讓我怎麽補償都行!……你先讓我看看!”

聽他語氣裏的惶恐,聆久險些憋不住笑,本想轉頭告訴他沒事,卻突然想起了臉上好似的确被他劃了一道。

幽熒族的人應該是給她抹了藥,傷口已經長好了,只有一個淡淡的痕跡還沒消去,不過也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聆久頓時起了壞心思,努力把嘴角往下扯,肩膀還抖啊抖,做出一副委屈吧啦的樣,轉頭指自己臉:“你看!”

她本意是想唬隐千重一下。結果沒成想,隐千重一呆,靠過來仔仔細細地瞧那道淺淺的痕跡,還伸手輕輕地碰,好像怕把皮膚碰破一樣。

聆久反倒不自在了:“就小傷……什麽事都沒有,不用在意。”

她擡眼看隐千重,他專注地盯着她的臉,臉色有些陰沉,以及一眼便能看出來的自責。

聆久掰他的手:“真沒事,你看,都快好了!你沒怎麽傷着我!”

隐千重還是沒說話,任由她掰開他的手,忽的坐在一邊生悶氣。

聆久完全不懂他怎麽想的,腦袋湊過去:“隐千重?怎麽了?我真沒事!不信你看?都好啦!”

“你說好了才不是好了。”隐千重自個兒陰沉着在那,小聲憋出一句話來。

聆久摸不着頭腦:“不是我說那是誰說?郎中?”

隐千重猛地轉過身對着她,臉上滿是不高興,被聆久催了半天才小聲道:“我怎麽能傷你呢?”

聆久眨眨眼。

“就算是神志不清,我也不能傷你。”隐千重輕觸聆久的臉,聲音裏有些難過。

聆久只感覺一股熱流湧進心裏,方才在幽熒族那邊的不悅瞬間煙消雲散了。

她笑眯眯地摟住隐千重脖子,蹭蹭他的臉:“好啦好啦,我真的沒事!我又沒怪你,我最喜歡你啦!”

隐千重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個小孩子一樣被她哄,有些不自在,便伸手将聆久箍在懷裏,認認真真講:“下次,我說如果,如果還有這種情況,你千萬別手軟,直接把我打暈過去,知道不?”

“好。”聆久面上笑嘻嘻答應,心裏卻道她哪裏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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