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寧硯抱着鐵鍬專心致志的挖坑,工具是他從倉庫裏扒出來的,很好找,因為園丁經常用,所以放在了個顯眼的位置。

梁凱禹冒出來的時候,他下意識把鐵鍬舉起來揮出去,梁凱禹閃了下,低聲喊:“是我!”

他匆匆把鐵鍬放下,胳膊被墜得一疼,沒好氣說:“大半夜你想吓死誰?”

梁凱禹靠近一點,看清楚他在挖坑,把飯盒放他面前,問:“你幹什麽呢?”

遠遠望着他以為寧硯在拆狗屋,走近一看卻并不是。

這小少爺着實歡脫了點,又是跳樓又是刨坑,絲毫沒把被罰的事放在心上似的,聯想寧善興回家,誤會他逃課趕走老師,訓斥兩句依舊死不悔改的頂嘴,失望之餘沒氣出心髒病就是好的。

寧硯沒回答,繼續鏟土,頭也不擡道:“我不吃,你睡你的覺去。”

這種情況梁凱禹能睡着才有鬼,但他清楚寧硯擡杠的本事,故意蹲在他旁邊把飯盒打開,拿出筷子吃了兩口,寧家做飯的阿姨是北方人,飯菜油鹽居多,香氣四散,令人垂涎。

寧硯悶頭挖了一會,被他咀嚼的聲音氣到,洩氣般吼了一嗓子:“你有病啊!沒吃藥吧今天?”

梁凱禹:“藥我不知道,飯确實沒吃,這麽好吃,确定不吃?”

“不吃!離我遠一點,有多遠滾多遠!”

真實兄友弟恭。

梁凱禹也被拱上了火,放下筷子看他,寧硯已經轉過身去,在盡可能離他遠的地方繼續挖坑,漸漸的,梁凱禹在他一舉一動裏發現了不對勁,才想起來他腿還傷着,又從二樓跳下來,不知傷到了哪,胳膊上有血跡。

緊接着他又在不遠處看見了個木頭盒子,整個人忽地恍然——他抱着狗的骨灰盒大半夜在這挖坑,還能幹什麽?

寧硯掀起鏟子土,整個人已經灰頭土臉,可是坑還是不夠深,他想把藍莓埋在一個深深的地方,最好誰都找不到,至于墓碑還立不立?他還沒想清楚呢,如果不立,這條陪了他十幾年的狗仿佛沒存在過一樣;可是立了,誰保證寧善興看見不會找人掘掉?

他陷入這種糾結中,簡直像在和什麽東西搏鬥。

Advertisement

梁凱禹的聲音慢慢消失在黑夜中,他毫不在意,埋頭苦挖,直到挖出個一米深的大坑,他又開始進行了新一輪的糾結,該讓藍莓朝着哪?

或許可以面朝他房間的方向,但是藍莓大半輩子都在望着他,死後還讓它在這種無盡的守望中輪回,似乎太過自私與殘忍。

又或許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選擇把藍莓埋在這個院子裏,而不是狠心把它撒掉,也是種自私的不舍。

想到這他壓抑的情緒被敲開條縫,縫隙中有什麽東西在萌芽,他覺得難受,蹲下緩緩。

突然一束光亮打在他面前的坑底,他擡起頭,看見梁凱禹去而複返。

梁凱禹同他一樣蹲下,手上捧着幾束新鮮的薔薇花,估計是在寧家外圍鐵栅欄上摘的。寧硯忽然有點受不了了,捂住眼睛,強忍道:“你幹嘛?”

此時悶郁的天氣下起霧氣樣的東西,綿綿細細,梁凱禹把一半的花丢進坑底,似乎是笑了下,語氣輕緩:“當年因為我讓它住了一輩子狗屋,算是給它道歉。”

寧硯眼淚不受控制的往下滴,他嘟嘟囔囔:“道歉有什麽用?”

“是沒用。”梁凱禹說,“就是想讓你好受點。”

“我怎麽了?我好得很。”寧硯抱起骨灰盒,淚淌了一脖子,語氣如常,“我永遠也不想原諒你們。”

梁凱禹啞然。卻聽他接着說:“也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

當年的事是非對錯理不清楚,梁凱禹早已釋懷,或者說從未放在心上,但寧硯記着,并為此自責着,很難說他記了多長時間,壓抑了多長時間,梁凱禹一直覺得他不過是個被寵壞的臭屁小孩,可是這一刻,他知道寧硯不是個壞小孩。

後來他又在藍莓的骨灰盒上撒上花朵,随着塵土一并埋葬,埋時是他動的手,寧硯怔怔地流淚,他才發現寧硯這麽愛哭。

有人哭起來歇斯底裏,有人壓抑着抽噎,還有一類是無聲無息的、梨花帶雨的——雖然這麽形容自己的弟弟似乎有些變态,但是他想,寧硯哭起來真他媽漂亮。

他的眼睛裏像碎了塊琉璃,瑩白雪亮,眼眶紅透了,如同抹上嫣紅的染料,擡起來擦眼淚的手臂也是纖細的、白皙的,小姑娘似的,不,可比小姑娘嬌氣多了。

梁凱禹不過回家一星期,見過他哭三回。

回回見,他都靜靜想,以前青春期班裏女生情緒敏感,經常有趴桌子上悶頭哭的,擡起頭來時,整張臉都悶成紅色,和寧硯哭起來不太一樣,具體有什麽不一樣,他說不上來。

他覺得自己是魔怔了,有點不自在。

埋好藍莓,寧硯左右觀望,還是找了塊木板插上,打算先做個标記,墓碑等以後補。

兩人回去時,在客廳把剩下的飯吃了。寧硯吃得很兇,盡管還抽噎着,但嘴裏塞滿了食物,似乎是種發洩,梁凱禹給他倒了牛奶。

他嫌棄:“小孩才喝牛奶呢。”

試問哪個大人能說出這種話來,梁凱禹沉默,給他換成了水。

寧硯喝完水,擦擦嘴巴,毫無良心的走人,扔下梁凱禹一人在客廳裏收拾殘羹剩飯,梁凱禹無言以對,那種公主仆人的感覺又來了。

隔天又是周末,天空低垂,烏雲翻滾,眼見着要下雨。寧硯起床時已經八點,寧善興居然在家。

他一邊暗暗念叨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邊打着哈欠從樓上下去,客廳裏所有人都在,寧善興在沙發上低頭看報紙,梁凱禹坐餐桌邊上翻iPad,方婧詩就在他一旁拿着剪刀插花,他們互不打擾,又相處和諧。

寧硯是這副和諧畫面裏唯一一個走調的音符。他一出現,似乎就破壞了所有旋律,方婧詩放下剪刀,梁凱禹側目看他,寧善興擡起頭,眉間隐隐有怒氣。

又來了又來了,也不嫌累。

方婧詩給他倒了杯水,笑着說:“小硯醒了?廚房有給你留的早餐,我給你端過來。”

寧善興重新低下頭,看着報紙道:“讓他自己端,又不是沒手。”

一大清早火氣就這麽重,寧硯對他怒目而視,可惜寧善興一個眼神都不給他,方婧詩有點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寧硯走掉了。

片刻後他從廚房出來,端着早餐,坐在了梁凱禹的斜對面。

餘光裏方婧詩松了口氣,繼續去修剪花枝了,而寧善興如同座雕塑,除最開始的擡頭外,再無任何動作。寧硯輕輕哼一聲,吃了口三明治,卻見梁凱禹正看他。

那目光說不上什麽特別,寧硯斜了他一眼,梁凱禹對他一笑,清俊的面龐還殘留着幾分少年氣,卻也有趨向成熟男人的魅力,要是有小姑娘在他面前,怕是撐不過三秒就要拜倒于他的這張臉。

然而寧硯心如磐石,又吃了口三明治。

客廳通往後院的門被打開了,一個女傭人拿着澆花的工具進門,朝着寧善興問:“寧先生,狗屋前的板子您放的嗎?”

寧善興疑惑:“什麽板子?”

寧硯猛地擡頭,語氣有點沖:“我放的,怎麽了?”

女傭一縮:“沒、沒怎麽。”

她心虛的表情被寧硯捕捉到,寧硯二話不說站了起來,一陣風一樣擠開她出去,梁凱禹随即起身,卻見寧善興放下報紙,嘆氣:“這小子又犯什麽渾!”

一瞬間梁凱禹心上湧上股不太舒服的情緒,但很快又歸于平靜,他跟着寧硯去了院子裏——那塊木板果然被拔下來了,埋藍莓的四周光禿禿,甚至于空曠。

寧硯整個人都要爆。炸,指着地方,大吼:“誰拔的?!”

傭人們戰戰兢兢,互相對視,沒人敢承認。

梁凱禹去拽他的手,耐下心來哄:“行了,拔掉再插上去,反正要買墓碑的,一塊板子而已。”

寧硯想甩開他,結果甩不動,怒極了似的瞪他,心裏那股邪火不知該沖誰發,這時寧善興走過來,頭痛一樣揉太陽穴,壓着嗓子:“你大清早就找不痛快是吧?”

寧硯瞬間紅了眼眶,卻沒看他,只盯着梁凱禹。

梁凱禹改握住他的手,放手心裏捏住。

寧善興安撫傭人,遣散他們,沖寧硯道:“還有幾天就高考了,你算過沒有?”

寧硯硬邦邦說:“沒有。”

“爸爸從沒想過會把你養成這個樣子,”寧善興努力平靜理智,“你現在這個樣子沒關系,咱家裏是有點錢,就算你高考落榜,送國外去讀書也是一樣,可是你為什麽不拿出點态度來給爸爸?臨近高考,你早戀、禍害小姑娘,還把補課的老師趕走,我真不想那麽兇你,然而你讓我覺得自己養出來個……廢物。”

“廢物”兩字一出,着實言重。

不過寧硯想,生氣時的口不擇言,往往就是深埋在心底的真心話,不知不覺,他在他爸的心底,居然已經混成了個“廢物”。

他一言不發,甩掉梁凱禹的手,轉身向房間跑。

梁凱禹無奈地看着寧善興,多嘴解釋道:“寧叔,那塊木板是藍莓的碑。”

寧善興聞言愣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