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寒星

喚荷呆滞地看着謝淮離去的背影,還沒從方才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喃喃道:“小姐,世子看着不像瘋呢,怎麽淨說胡話?”

永安侯府的世子爺謝淮,要娶相府嫡女楚清姿,這事說出去都沒人信,還反倒會遭人個白眼,挨句罵:“他倆要成親,那純屬朝種樹,夜乘涼——不可能的事!”

誰不知道這兩位天天見面就是怼,誰都瞧誰不上眼。

謝淮娶她?絕不可能。

“他不瘋誰瘋?還說什麽會變好,這種話都說得出口。”楚清姿咬了咬牙,腦海裏想起剛剛謝淮的眼神,又冷不丁打了個顫。

她從沒見過那樣的謝淮,不論前世或是今生,謝淮在她的記憶裏似乎總是模糊的。只是一個不怎麽令她喜歡,每每遇到都會冷聲嗆上幾句的家塾同窗。

十歲那年,盧太傅年老辭官,在家中開了一所家塾,供給太傅家唯一的金枝玉葉嫡小姐讀書。楚相因着和太傅的關系,也曾把楚清姿送去學過一段日子的功課。

久遠的,模糊一片的記憶從眼前的雨幕裏漸漸清晰。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謝淮。

彼時永安侯因刺客刺殺,為救駕而死在聖上眼前。永安侯府因此一夜分離崩析,徒剩和楚清姿差不多大的謝淮,被無暇照看的侯夫人領進了家塾的小院裏,由盧太傅代為看顧幾日。

恰逢楚夫人帶着楚清姿來太傅府上讀書,院內到處都是同樣前來讀書的學子,擠得楚清姿喘不過氣,小姑娘穿着件繡有水綠色雪昙的長裙,頭上頂着兩個發包,用金簪子精致地別着,分外水靈。楚清姿見無人注意她,裙擺下腳尖輕輕踮起,剛想要逃離人群,卻聽有人上前來同楚夫人寒暄攀談。

“咱們也該多幫襯着些侯府,這些日子侯府不好過,侯夫人一介女子撐着這麽大個家不容易。”

聽了這話,楚清姿本欲離開的腳步頓了頓,悄悄湊回了楚夫人身側仔細聽。

“可憐見的,永安侯府自此後所有重擔都落在小世子身上了。”楚夫人憐惜道。

順着她們的視線,楚清姿擡眼看到了人群中立着的素衣少年。

人聲喧鬧裏,少年身形消瘦,眼睛漆黑明亮,像冬夜的一抹寒星,發着孤冷的光。

那是聖上親封的小世子,未來的鎮國永安侯。

用楚清姿的話來說,就是打眼看去就知道是個不好相處的。盡管如此,當時的楚清姿還是曾經天真以為,世子定然會和有救駕之功的老侯爺一樣,是個正直俠義的人。卻沒想到自老侯爺死後,謝淮倚仗着聖寵愈發放肆跋扈,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竟成了無人敢管的京城第一纨绔子弟,令楚清姿大失所望。

而那時的楚清姿,不論規矩禮儀樣樣都在同齡的世家小姐中最為得體端秀。對于這樣不好惹的同窗,她自然是能避則避。

後來......後來他們是如何相識的?

回憶戛然而止。

她似乎記不清了。

楚清姿低頭揉了揉額角,餘光卻在相府門前積雨的水灘裏看到了兩道撐傘的身影。

“姐姐?”這道姐姐,直到她前世死前都記得清晰無比。楚清姿緩緩擡頭,對上對方人畜無害笑意盈盈的眸子,是她同父異母的親妹妹,楚漣容。

傘檐微微擡起,露出另一人的面容,清冷孤高的模樣,身形如翠竹玉骨般挺拔,只有眉眼間流露出淡淡的不耐來。

“顧公子路過,正逢大雨,我便帶他回府躲陣子雨。”楚漣容笑得溫順,半點不叫人生氣,仿佛她只是天真無邪,不谙世事。

說完這些,還朝楚清姿眨了眨眼,好似她和楚清姿是什麽知心姐妹,知道楚清姿對顧絮時有意,她才特地把顧絮時帶到自己面前,促進兩人的關系。

怕只是得知了楚清姿退婚的消息後,擔憂楚清姿不上賊船,故意把人帶來引得她舊情複燃。

畢竟,她這相府嫡女的身份,對顧絮時他們二人來說還有用的很。

楚清姿淡淡地看着她,連一眼也沒看到顧絮時的臉上,“府裏今日不待客,你若想做好事,就出門找個茶館好好避雨。”

一番話下來,楚漣容的笑意僵在臉上,緩了片刻,似乎又改變了策略,輕輕扯住了顧絮時的臂彎,柔聲替楚清姿解釋道:“姐姐怕是心裏還有着氣,顧公子別介意,我姐姐就是這麽個性子,自小直爽幹脆。”

顧絮時的目光難得鎖在了楚清姿臉上,他不知道楚清姿究竟怎麽了,只是她話裏的語氣讓他格外燥郁。

楚清姿在他心裏,本就該是聽話的,為了自己京城第一美人的名頭整日恪守規矩,端莊死板。斷然不會說出這番不留情面的話來。

頓了半晌,他努力沉下心緒,淡聲道:“無礙,是我打擾。”

楚清姿沒想到這都能讓她倆圓回來,不由得輕笑出聲,她笑容清淺,聲音卻無比徹冷地說道:“知道自己打擾,還不走?”

“姐姐!”楚漣容眉頭緊蹙,顯然對楚清姿這樣的話感到不滿,剛欲說什麽,卻見楚清姿腳下微動,緩緩走到她面前輕輕道:“你也知道的,我是你姐姐。可我不僅是你姐姐,還是你的嫡姐,從前我對你不加管束,可長幼之序嫡庶規矩你總該懂一些。別失了禮儀,丢人現眼。”

楚漣容怔愣在原地,而後很快被楚清姿話裏的諷意籠罩,咬緊了牙龈。 楚清姿從不這樣對她,更何況這是在顧絮時面前。

顧絮時眉頭微皺,微微側身擋住了楚清姿逼視向楚漣容的目光,說道:“我知你因婚約一事對我有氣,可漣容這麽做也只是為了讓你開心而已,你何必把你我的戰火殃及他人?”

是,他說的是。和楚漣容有什麽關系呢,自一開始就是顧絮時隐瞞了他和楚漣容的事情,真正有關系的該是顧絮時。

楚清姿深吸了一口氣,冷眼看着他們二人比肩而立,楚漣容低聲嗫泣,顧絮時撐傘相護,多好的一對璧人,她成了那個最不讨喜的壞角色。

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她和顧絮時,從一開始就不該牽連在一起。

“我沒有因為婚約對你有氣。”楚清姿平複心情,一字一頓地說。

顧絮時臉色稍微和緩,以為楚清姿終于又恢複了從前與他順從的模樣。

卻見楚清姿後退了兩步,輕輕說道:“恰恰相反,正因顧公子退婚才叫我認清自己的心意,所以我沒什麽可氣的,而且萬分感激你不娶之恩,得以讓我用聖旨去換得和真心人的婚約。”聖旨不得不遵,她自然得和別人成親。

“真心人?”顧絮時顯而易見地怔了怔,幾乎下意識般半信半疑道:“哪個真心人?” 語氣好似不肯相信有其他人會娶楚清姿一般。也是,她的名聲早在愛慕顧絮時的時候就毀于一旦了。

楚漣容也同樣不可置信地看向楚清姿:“姐姐和誰私定了婚約,爹可曾知曉?若是又私定婚約,叫爹知道該又大動肝火了!”

一句話将她說的不堪入耳,好生厲害,怪不得能哄顧絮時這樣的男人。

他們才真是天生一對。

楚清姿輕笑了聲,腦海裏突然回想起謝淮走前那句堪稱蠻不講理的話來:“備好嫁妝,三天後過門。”

風聲裹挾雨聲,打耳邊吹亂她的發絲。她無端地沾上點謝淮身上放肆乖張的脾性,眼睛淡淡地從他們面上掃過,不知怎的脫口而出道:“是永安侯世子,謝淮。我們三日後便會成親,顧公子還有想知道的嗎?

若沒有,雨又要大了,顧公子,請回吧。”

話音剛落,就見顧絮時臉色微變,聲音更冷:“永安侯,世子?”

喚荷神色凝滞地看着自家小姐微微挺直了脊背,更加堅定地重複了一遍:“是,永安侯世子謝淮。”

她突然想通了,嫁給謝淮沒什麽不好,起碼比起眼前這人,謝淮都更像個男人。反正謝淮心裏也沒她,她也沒謝淮,兩人成親後各過各的,她給謝淮消了逼親之苦,謝淮幫她抵了聖旨之難,兩全其美的事情,她還落得個世子夫人的名頭,何樂而不為?

楚漣容更是絲毫未料到這一幕,強作笑容說道:“原是如此,恭賀姐姐,要做世子夫人了。”

世子夫人比起顧絮時的正妻,傻子都知道哪個身份更加金貴。

楚清姿不再多說,轉身合上門,又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說道:“對了,漣容歲數也不小了,顧公子又是當娶之年,若是不定婚約,合撐一傘屬實不太好看。不如我找個機會同爹說,把你的婚事定下吧。”

聞言,顧絮時終于沒忍住語氣稍重了些:“楚清姿!”

楚清姿下巴微微擡起,眼睛毫不猶豫地看向他:“怎麽?顧公子不情願,不情願就離舍妹遠些,別讓相府蒙羞。”

“你太讓我失望了,我向來以為你聰明識大體,今日真是令我刮目相看。”顧絮時深深地看她,他只覺得楚清姿竟然會因為謝淮的甜言蜜語而對自己如此态度,何等天真蠢笨。

他不信楚清姿會和謝淮在一起,更不信謝淮對楚清姿會是真心。謝淮是什麽人,世家子弟,獨得聖寵,生活奢靡成風,又向來和楚清姿不對付,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謝淮要娶她定然只是為了愚弄她而已。

他以為自己比謝淮要好得多,卻忘記了他自己,也不過是為了利用楚清姿。

顧絮時這話若是擱在前世,楚清姿聽了說不準還會貨真價實掉幾滴眼淚,可如今她的淚早在上輩子流幹了,淌盡了,她的心只剩下枯枝敗葉,一地荒蕪。

“失望?”楚清姿淡淡道。

“關你什麽事,你是我什麽人,也配指責我的選擇?”

說罷,她心滿意足地看到顧絮時臉色驟變,欲作惱火,楚清姿潇灑地伸手關上大門,渾身都舒暢無比,仿佛打贏了一場勝仗。

一偏頭,卻看見喚荷仍舊呆滞地看着她,欲語還休。

“何事?”楚清姿只以為她是被自己的轉變吓到,不敢相信自己會對顧絮時說出那種話來。

喚荷咬了咬唇,半晌才小聲道:“小姐,你是不是忘了,你方才讓小侯爺不許來提親,明日世子來了相府大門緊閉絕不開門。你倆的婚約......哪來的?”

楚清姿愣在原地,腦海裏似乎能預想到謝淮若是得知此事,會該多麽放肆嚣張地嘲笑她。

不是不嫁嗎,怎麽在人前把婚約都定下了?

“......”楚清姿默了許久,才幹咳了聲道,“誰說不讓他來了,他多來幾次,我不就讓他進了麽。”

“可他若只來一次呢...”

楚清姿磨了磨牙,道:“算了,明日大門敞開,他不進也得進。”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天,本以為會遭遇閉門羹輾轉反側琢磨了一宿睡不着的謝淮站在相府敞開的大門前,看着兩排來迎接的侍從:?

謝淮:我這是在做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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