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雲雁

翌日。

楚清姿心神不寧地繡着帕子,直到手上紮了針眼才回過神來。

因為楚清姿看到了被小厮領進門的謝淮,甫一進門,就對上了楚清姿的目光。

謝淮真的來了。

——和當年在盧氏家塾裏見到的如出一轍的模樣,卻沒再一身白衣。

今日難得見他穿了一襲簡單的青黑色錦服,袖口收緊,顯得格外利落。手上沒有提着鳥籠,也沒有吊兒郎當。就像是特意為今日的事改變打扮一樣,往日随性箍起的頭發,高高束起,甚至能叫她看到眼角那顆紅色的小痣。

這樣的謝淮和平日大不相同,擡眼之間,甚至會讓楚清姿被謝淮不經意的眼神灼燙到。

他說“我會變好”所以今日才專門換了打扮,規規矩矩地上門求親麽。

意識到這點,楚清姿眼睫微顫,連忙收回了目光。

“小姐,世子還真來了。”喚荷呆滞地看着謝淮,小聲地說,“還別說,世子今日這身看着比顧絮時好看多了......呸呸,奴婢胡說。那人怎麽配和這樣的世子比。”

楚清姿看着這個已經倒戈傾向的小叛徒,點了點她的額頭道:“好看什麽,謝淮以前如何欺負你我,你都忘了?”

喚荷揉了揉額頭,陪着笑道:“我記着呢,記着呢,在家塾的時候世子把奴婢給小姐送的雪菜鴨湯給搶走,害奴婢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

這種小事,喚荷講起來能事無巨細地說上三天三夜。

可楚清姿卻不記得。前世她太多的目光,都停留在了顧絮時身上。

恰巧楚相從前廳出來,一眼看到立在院內的謝淮,愣了許久,才道:“世子來了?怎麽也無人禀報?”

聞言,謝淮若有似無地朝楚清姿的方向看了看,答道:“大人無須拘禮,小厮應是忙着做事來不及禀報,大門敞開便叫我進來了。”

楚相臉上讪讪,心下卻困惑,這小厮都忙得不懂規矩了?

事實上,是那小厮一見是謝淮到訪,半句話不說就慌忙着把他請了進來。

至于是誰的手筆,謝淮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心下清明。

“今日來是有要事要同大人相商。” 謝淮簡單行過禮數,說道。

“哦?世子請。”楚相作勢要将謝淮帶進前廳。

這樣的場合楚清姿出現未免不太合适,她悄悄收拾東西,想要逃去裏屋,就聽謝淮又道:“大人且慢,此番前來是為求娶貴府嫡小姐楚清姿。”

楚清姿三個字格外清晰明确,他的聲音帶着絕不更改的篤定,下定決心選擇了她。

謝淮要同她提親。

那個幼時故意欺負她,常常嘲笑諷刺她的少年,要娶她回家。

想到此處,楚清姿終于覺着心頭慌亂起來,拉着喚荷離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甚至腳下踉跄,京城最富盛名的名門貴女,險些因為謝淮的這句話失了禮儀崴了腳。

她怎麽會一時昏頭覺得嫁給謝淮不錯?萬一謝淮娶了她仍像從前那樣時不時捉弄惡諷于她呢?萬一謝淮娶她和顧絮時一樣只是為了利用相府呢?萬一謝淮......

楚清姿為自己找了不少借口,走到半途,卻又停住了腳步。

謝淮不是顧絮時,世上不會有第二個顧絮時了。楚清姿如此想道。

她深吸了口氣,緩緩回身,走回中庭的廊角,悄悄看着謝淮。

“世子可曾同侯夫人仔細商議過此事?”楚相顯然也很震驚,畢竟他家姑娘和謝淮不合之事,京城幾乎人盡皆知,他還曾為此無比頭疼過。

謝淮微微颔首,側身讓出條路來,又道:“家母對清姿很喜歡,特地叫我帶聘禮前來,說三日後是個好日子,若大人和夫人滿意,我們便開始着手成親事宜。”

說罷,他輕輕擡手,侯府的小厮們一箱又一箱地往相府搬進聘禮來,在楚相訝異的目光中,足足搬了八箱。

“還剩八箱,在路上未到。”謝淮毫無邀功的意思,似乎只是在簡單述說。

楚清姿怔怔地看着,并非因聘禮厚重而欣喜,只是不由得想到前世她嫁給顧絮時的場景。

一頂小轎,送到馬蹄巷。巷子前立了兩個下人,将她送去了別院裏,自那後,她就極少再見過顧絮時,他連家門都不肯叫楚清姿進。

當時顧絮時給她的聘禮,只有一箱讀過數遍翻了褶子的書卷。

世上有哪個女子不盼着風光大嫁,哪個女子不希望一生一次的時刻能夠備受重視?

楚清姿閉了閉眼,後背緊緊靠在長廊的廊柱上,心跳仿佛透過了胸腔,不輕不重地在這條長廊裏回響。

自此認定顧絮時後,她從沒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一天。

楚相幹咳了幾聲,看謝淮來時的陣仗,怕是相府不答應,第二日小侯爺遭拒婚的消息就得傳遍整個京城。

“世子,此事還得同清姿商量。”楚相想起楚清姿那樣的脾性,認準了就絕不回頭的性格,她若是不喜謝淮,絕對不可能會同謝淮成親。

謝淮點了點頭,道:“這是自然。”

聞言,楚相幹咳了聲,目光瞥向廊柱邊鬼鬼祟祟的楚清姿,正色道:“都聽見了,還不過來?”

楚清姿慌亂地整理了兩下妝發,對喚荷道:“今天這只簪子如何?”

喚荷重重點頭,絕口稱贊:“小姐絕對豔驚四座!”

楚清姿這才放心地走進庭院,螓首蛾眉,淺笑安然,蓮步輕移,端的是大家閨秀的溫婉氣派。

謝淮目光挪到她身上,忽地輕笑了聲。這聲惡劣滿滿的笑意,清清楚楚地落進了楚清姿耳朵裏,她腳下險些一個踉跄,又迅速恢複姿态,只是在擡眼時,悄然瞪了謝淮一眼。

竟然當着她爹的面都敢嘲笑她。

謝淮向來最不喜歡她故作矜持的模樣,每每見了,必定要折騰得楚清姿脫口罵他不可。

楚清姿見他這幅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幹脆道,“婚嫁之事,本就該你情我願,小侯爺何時曾問過我的心思?”

“昨日匆匆來訪,沒能表明我的心意,但我确是誠心求娶。”謝淮認認真真看她,直看得楚清姿眸光躲閃,不敢回視。

哪有這樣盯着人看的,太不規矩了,她暗自腹诽。

謝淮若有所指道:“我還以為,你已經答應了。”說罷,手中的折扇調轉了方向,朝着門口指了指。

楚清姿立馬會意,這人是說她敞開大門迎接他的事呢。

“我想小侯爺是誤會了,我還不愁嫁。”楚清姿咬了咬牙,說道。

話音剛落,就聽從前廳裏走出一道纖細人影,低低怯怯地喚了聲:“爹,姐姐,你們在做什麽?”

楚清姿一聽到她的聲音,就知道她又免不了要生幾句是非。

“難不成是姐姐的婚事,昨日姐姐提起已經和世子爺定下了婚約,我還沒來得及恭喜呢,今日就提親上門了?”楚漣容滿臉驚喜,一副替楚清姿高興的模樣。

她早就知道,楚清姿不可能會和謝淮在一起,天底下哪兩人成親,都不會是她倆。

空氣頓然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楚清姿的臉上。

楚相眼睛瞪直了,緊緊盯着楚清姿,用眼神質問她這是怎麽回事。良久,楚清姿幹咳了聲,甚至能察覺到謝淮嘴角帶着不加掩飾的嘲笑,燙的她頭皮發麻,低下頭道:“昨,昨日是在商量婚事,我......”

“昨日我們确實商議好了親事,只不過我出言不遜,惹惱了清清,今日她才給我個教訓。”謝淮突然出聲,在楚清姿詫異的目光中,笑意沉沉道,“還望清清不計前嫌,放我一馬,同意這門親事,日後必定不會再犯。”

說的還挺人模人樣的。楚清姿臉頰發燙,垂下頭去,小聲道:“是有這麽回事。”

楚相臉上挂不住,幹脆道:“你們二人商議清楚過後,再談提親。”

得了這句話,謝淮立刻道:“好,那便麻煩清清同我借一步商議。”

楚清姿見他慣會順杆子往上爬,扶額道:“好,那世子便随我來吧。”

兩人走進前廳,路過楚漣容身側時,謝淮忽然頓了頓,用只可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低聲道:“第一筆賬。”

楚漣容怔了怔,萬沒想到這樣的話會從京城第一纨绔子弟謝淮的口中說出來。

他是在,幫楚清姿記她的賬?

楚漣容眉頭緊蹙,仔細思酌片刻,覺着應當只是少年人護短,才深深地呼出口氣。

剛剛有一瞬間,謝淮的話竟還真叫她驚出來些冷汗,她真是膽子愈發小了。

不過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纨绔世子。

楚漣容冷着臉告退。

...

前廳內。

“成親的事,沒聽清還是不願意?”謝淮伸手擋住她的去路,略一側身,隐隐能嗅到來自楚清姿身上的香氣,他喉結微滾,低聲道:“不願意,還開門迎我進來提親?”

楚清姿從他臉上別開目光,咬了咬下唇:“只是做交易罷了,我嫁給你,幫你消逼親之愁,你幫我抵聖旨之難,與其他一概無關。”

聞言,謝淮若有所思地看她,看她眼睫輕顫,看她目光躲閃,看她耳尖紅透。

她永遠不知道自己這副模樣落在別人眼中是何光景。

“我應了。”他倏然開口。

楚清姿訝異地擡頭看他:“你應什麽?”

謝淮微微眯了眯眼,又是從前那副帶着淡淡諷意的語氣:“應下你求我的交易。”他頓了頓,忍下了後面差點脫口欲出的笨字。

“我幾時求你了,是你走投無路來找我成親......謝淮,你聽我說話了麽?”沒等楚清姿說完,謝淮便轉身利落地跳下窗臺——他壓根就沒聽進去半個字。

楚清姿咬了咬牙,一時氣悶,回頭看向徒剩針線的茶桌,陡然想起,那繡帕似乎是她重生前繡下的,她那時繡的是什麽來着?

是一只青色的雲雁。

國子監裏,謝淮指尖微微劃過每一道針線的紋路,最終停留在雲雁的瞳孔上。

“雲雁是他......還是我?”

他閉了閉眼,把繡帕輕輕放在心口。

盡管已經知道答案。

“再等等,再給我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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